本该身处南边煤矿之中告病养病的魏大老爷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长安城,自然是有人从中安排的结果。
眼睁睁的看着被禁军护卫们推搡着押往皇城方向的杨唯娴和魏氏,魏大老爷气的浑身发抖:“好……好他个可恨的杨衍!我魏家为他做了那么多,到头来,他又娶平妻又连累我妹子同外甥女,真是……真是……”
“魏大老爷,愤怒谩骂的话留到私下里慢慢说吧!”一旁的高大汉子收了千里眼,看向面色苍白、隐有病容的魏大老爷说道,“你不能在长安城久留,病假只批了半个月,还要尽快回去挖煤。”
魏大老爷:“……”看着面前汉子面上严肃的神情,他突然有些语塞。
真不愧是军纪严明的赵家军主将,纪律二字还当真是刻到他骨子里去了!
被提醒了一番要被送回去挖煤的魏大老爷心头一时五味杂陈,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着实不知道该怎么说。
不管怎么说,他难道还能留在长安不回去不成?
这在军纪严明的赵家军主将眼中看来是“违抗军纪”的。
不过说这等话自然不能在这钟鼓楼里说,说话的地方换到了紫苏家小酒馆的后院里,对上一脸肃然的赵家军主将,魏大老爷默了默,抬头,目光落到了一旁的季崇言和林彦身上。
“可否请季世子同林少卿暂且避一避?”魏大老爷说道,面上满是纠结,“魏某要说的事不能让外人知晓。”
“他们不是外人。”赵家军主将开口说道,“无妨!魏大老爷直说便是!”
魏大老爷脸色却是无比微妙:“可是……”
林少卿就算了,可那位季世子……若只是把他弄去挖煤倒也罢了,可偏偏不止挖煤,他这一路被人送进京中时可听说了,这位还同那位姜四小姐订了亲。要知道当年为了阿娴,他们可还对那姜四小姐……
将魏大老爷微妙的脸色看在眼里的赵家军主将只觉得无话可说,忍不住道:“你以为姜四小姐会把那点破事记在心里?”
这是瞧不起人呢吧!
这等时候还有心思纠结那点芝麻大点的小事,赵家军主将看的一阵皱眉:若是放在军中,他早把这等人打发去喂马了,主次不分、心胸狭窄、以己度人,简直可笑至极!
被赵家军主将训斥了一通的魏大老爷吓了一跳,这才不再废话了,忙道:“我说我说!”
“你是该说!”一旁的季崇言也在此时开口了,他道,“杨衍前朝遗孤的身份一出,可谓名正言顺的反贼,你以为陛下能轻饶他?他倒是远在姑苏,可以暂时逃开,大不了直接反了就是了。可杨大小姐同杨大夫人不成,他们逃不了的。不止逃不了,还会成为陛下拿来威胁杨衍的人质!”
“至于同样留在长安的杨妃同杨美人,”季崇言倒是不介意透露一点给魏大老爷,“告密的就是杨妃,她将功赎罪,且因着当年被杨衍设计无法成孕,属不知情的受害者,地位非但不变,反而还更得陛下的信任。至于杨美人……”
提到杨仙芝时,季崇言顿了一顿。
魏大老爷下意识的追问了下去:“杨妃主动揭发有功不被清算倒也罢了,杨美人难道还能有什么护身符不成?”魏大老爷说道,不待季崇言说话,便继续说了下去,“她那生母是哪个陛下不可能不知道。再者说来,杨衍对这个次女的偏疼和重视是有目共睹的,拿她威胁不比拿我妹子和外甥女有用的多?”
“你说的没有错。”季崇言瞥了他一眼,却是摇了摇头,道,“可惜,她有孕了。”
陛下中毒之症此时已然无解了,两个殿下因为下手设计陛下被关天牢,苏家身上同样不干不净,陛下不可能不知道,只是没有动而已,那个猫儿似的皇太孙又实在体弱的厉害。
而此时杨仙芝有孕,这肚子里的龙嗣可说比任何时候都要管用!
比起杨衍来,陛下本人眼下更要担忧杨仙芝的安危。不,不是担忧杨仙芝,而是担忧她肚子里的龙嗣。
魏大老爷此时也已然明白过来了,脸色当即一白:“所以,杨妃同杨仙芝,一个告密有功一个怀有龙嗣,都不会被陛下拿来威胁杨衍。反倒是我妹子同外甥女,素日里没受杨衍什么关照倒也罢了,此时反而还要受他牵连?”
这世间怎能有这样的道理?
“陛下是明君,当知晓拿我妹子同外甥女要挟杨衍是没用的吧!”只是虽心里明白此事无解,魏大老爷却仍然心底存着几分侥幸,“拿弱质女流来威胁杨衍不是君子之举啊,陛下……”
“陛下不是君子。”那赵家军主将赵琦忍不住开口打断了他的话,“他不是君子。”
这句话语气平静,听在魏大老爷耳中却恍若惊雷炸开。
最后的侥幸比这一句话彻底炸的半点不剩了。
“即便知晓没用,但试一试又无妨。”一旁的季崇言也在此时开口,说道,“所以,魏大老爷你考虑清楚了!是准备将一切尽数都说出来,还是继续藏着掖着一些事情,做自己的打算。”
“不是什么东西都同酒一般,越久越好的。有些东西藏的久了,反而坏了、馊了,没用了。”季崇言淡淡的说道。
魏大老爷脸色难看至极。
静默了半晌之后,终于……再次开口了。
“好。”他道,“我说!”
……
“我爹的事其实我知晓的不多。”魏大老爷坦言,“他觉得我实在太过平庸。”
赵家军主将赵琦打量了他一番,点头道:“确实如此!”说罢忍不住感慨,“魏老英雄真真目光如炬!”
魏大老爷:“……”
有些话虽是事实,可多少有些伤人呢!
只是伤人者并不在意“伤害”他,感慨完这一句便催促道:“继续说,莫要废话!”
魏大老爷:“……好。”
“我爹因觉得我实在平庸,便总道有些事若是叫我知道的太多不是什么好事。因为知道的太多,总会引来杀身之祸,我又没那个能力来避祸,便干脆不知道最好了。”魏大老爷说道,“所以,一贯是爹怎么说,我便怎么做的。”
“让妹子嫁给杨衍是他的意思,要我等大事上莫要违逆杨衍,也是他的意思。”魏大老爷说道,“就在我爹因救驾中毒弥留之际,他将我叫进去,临终前还不忘叮嘱我将妹子嫁给杨衍。”
杨大夫人魏氏各方面平平无奇,而彼时虽是乱世,可杨衍这等人,想要让魏氏倾心也不是一件难事。更何况还有魏老大人同魏大老爷做主,此事自然便成了。
魏氏嫁进去之后没几年,杨衍弄进门一个平妻,他自是准备为魏氏讨回公道的,可……
“我私底下见了一次杨衍,他彼时不过一个小小的江南道都府官员,却让我魏家的人受这样的委屈,还抬了一个不清不白的烟花之地女子做平妻,我自是不想忍下这口恶气的。是以,告了假,去了一趟姑苏,见了杨衍一面。”
他是个平庸之人,不知晓也不懂魏老大人的意思,便是想查魏老大人做的事也不知道如何查,除了贪污受贿这种事无师自通之外,其余的可谓一塌糊涂。
可他不知道,不会查,不代表杨衍就同样不知道不会查了。
“在姑苏,我同他见了一面,问他是不是被那个烟花之地的女子勾的犯了糊涂,他道没有。说这些事说了我也不懂,也不需要懂,便是魏老大人活着,必然也不会管他做这些事。”
在彼时的魏大老爷听来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气的直想动手教训他,杨衍却在此时告诉了他一件事。
“杨衍道,在外人看来,我妹子嫁他是低嫁,问我可知道为什么魏老大人一定要让我将妹子嫁给他。”魏大老爷说道,“我当然不知道。”
听到这里,赵家军主将赵琦看了他一眼,道:“那你有什么是知道的么?”
魏大老爷额头冷汗涔涔:“……当时什么也不知道。”
不过,杨衍倒是愿意让他明白了魏老大人一定要将妹子嫁给杨衍的理由。
“当年,陛下被那些大靖老臣排挤,为取信于那些大靖老臣,做过一件事。”魏大老爷说道,“而不巧的是,这件事,我爹是知情之人。”
至于是什么事……
“尔等可曾听过前朝的凉州马匪案?”魏大老爷说道,“暴君还未继位之时,凉州几个小镇被马匪侵袭、一夜之间,几个小镇的百姓都死于马匪侵袭之下,马匪侵袭之后,又一把大火,将几个小镇都烧的一片狼藉,几乎无人生还。”
魏大老爷说道,“后来,朝廷派兵镇压,彼时带兵的将领正是彼时初露头角的陛下。”
当然,这些只是朝廷对外的说辞,而事实是……
“根本没有什么马匪,那几个小镇的百姓是尽数死于异族人之手。彼时陛下也在场,且带兵阻止了有些警醒想要逃亡的百姓。”魏大老爷说着,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是陛下奉了密令帮助异族人斩杀同僚,掠夺钱财和米粮,并且帮忙遮掩。”
“为什么?”赵家军主将赵琦听到这里,忍不住大惊,“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知道陛下不是君子,为帝位会不择手段。可同异族人勾结,这于他而言又有什么好处?
“因为奉了密令,仁帝的命令。”魏大老爷说道。
“将在外,君令有所受,有所不受。他彼时在凉州一代带兵,虽带的不是赵家军,可总不至于连拒绝这等荒唐密令的勇气都没有吧!”赵琦有些不敢置信,“这于他有什么好处?除了留有一个污点之外,什么都没有!”
“因为彼时他还不是带领赵家军的陛下,他当年初露锋芒,手头的兵马并不是自己的兵马。”季崇言开口,平静的说道,“他缺少一个机会。”
一个可以名正言顺组建自己兵马的机会。
而这个机会,彼时被大靖老臣排挤的他,需要仁帝给予这个机会。其中所需的钱财、人力、物力都需要仁帝的支持。
当然,不做这些事也可以有这个机会,看于他而言,太慢了。他想走捷径,必然要放弃些什么。
季崇言道:“仁帝愿意给他机会,却也怕他有异心,这件事是仁帝为他制下的把柄,也是他当年不得不为,主动递出去的把柄。”
勾结异族人、残害百姓。这于一个明君而言是莫大的污点。
“我爹知晓这件事,也知晓总有一日陛下会想办法解决这个污点,所以不惜以己救驾,换取魏氏族人的性命。”魏大老爷说道,“可即便如此,他仍怕多年之后陛下依旧会对我等不利,所以定下了我阿妹同杨衍的亲事,让我一切听杨衍做主。”
“所以,你也早知了杨衍的身份?”一旁认真听着,许久没有开口的林彦突然开口问道。
魏大老爷摇头:“我不知道他前朝遗孤这个身份,杨衍当时也只道他知晓这件事,并且陛下做下这些事的证据他有办法弄到手,这才是我爹安排这桩亲事的目的。为的就是以防万一,陛下若有朝一日想对我魏家人动手,有证据在手,总好过什么都不能做来得好。”
可说,这一番安排算是用心良苦了。
“我以为他同那些大靖老臣有些关系,毕竟那些大靖老臣对他很是赞赏,或许因此对他委以重任,把这个把柄交到了杨衍手中。”魏大老爷说到这里,脸色有些难看,“我以为他只是个替前朝办事之人,却不成想他自己就是那个前朝遗孤。”
此前,他也不知道还有前朝遗孤这种事,更不曾往谋反这方面想过。在他看来,大靖已经亡了,眼下是大周。得大靖老臣看重的杨衍也只比一般的臣子多些把柄以及好处罢了。
至于改朝换代什么的,他想都不敢想。
魏大老爷忍不住唏嘘:杨衍的胆子还真大,居然敢谋反!
林彦却在沉默了半晌之后,突然问他:“陛下勾结异族人之事,仅仅是凉州一地的那几个小镇吗?据我所知,当年所谓的马匪侵袭之事不止一件,还有不少。远的不说,长安城外也曾发生过莫名其妙的马匪侵袭之事。”
被侵袭的是长安城近郊的几个人口不算少的村庄,也是这般一夜之间屠杀殆尽,带走了钱财米粮,而后一把火烧了村庄。
这些村庄自也包括富贵人家的庄子,庄中人也无一幸免。
“不少彼时长安城中百姓的亲眷都死在了这侵袭之中,我祖母亦有不少相识多年的密友因此死去。”季崇言淡淡的开口,说道,“这也是她总会去城外礼佛的缘由。”
年岁渐长,更是感慨唏嘘世道无常。
似安国公夫人这样的人不在少数,马匪侵袭之地虽说每一地都闹的不大,可每一地都有人受害,如此之事……若都与陛下有关的话,那还真是麻烦了!
凉州一地之事闹出来大不了派兵强行镇压,可若每一地都有,必会人心惶惶而动荡。
为上位谋害亲弟,事不关己时尚且会被一些人认作“枭雄”,可若是事关本身,且就发生在身边,人心惶惶之下,所谓的“枭雄手段”便成了“不择手段”了。
一个不择手段的君王,是很难让人不惧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