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氏起复于前朝,武将起家,最早是在边关击退匈奴中立下的赫赫战功,而后世代戍边,一代一代,终成大靖武将之中头一份的勋贵存在。
待到陛下这一代时,赵家得了两个兄弟,这两兄弟皆是十分了得的将才,立下军功无数,在长安城一时声名无两。
赵家也是大靖段氏最坚固的城墙,事实上若非赵家大郎,唔,也就是如今的陛下倒戈,那些起义军并未伤及段氏皇朝的根本。
“段氏一族待赵家极好,赵家世受皇恩,便是暴君再疯,与赵家相关的人和事在陛下倒戈前他都不敢动。”崔铎摩挲了一下下巴,瞥了眼对面一身白惨惨的文吏,说道,“赵小将军倾心那位江小姐的事整个长安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暴君是个急色的,早对江小姐这般活色生香的美人上了心,却不敢动手,一直等了数年,直到赵小将军出事才敢动手,我还头一回听说暴君有这般好的耐心呢!”
“暴君这般好的耐心可不是看在江公的声名之上,江家厉害也只江公一个厉害,江公自己都已经死了,这名头也是虚的。”崔铎说道,“要不然那些段氏的老臣也不敢把暴君发疯的事推在江小姐的头上,说她红颜祸水了。”
江公一死,江家就似是一座虚妄的空中楼阁,随便一推就塌了。
“不过是那些老臣想为大靖段氏找个替死鬼而已,哪个好欺负就挑哪个咯!左右江家那个样子,自保都成问题,哪个还有闲情逸致来替江小姐说话?”崔铎摇了摇头。
知道这件事的不少,可哪个吃饱了没事干为一个故去的孤女说话,这不是没事找事是什么?当年江家人都一声不吭,谁高兴去趟那个浑水?
说到美人便不由多提了两句,崔铎很快又将话题拉了回来,说起了正事:“赵小将军的死是陛下倒戈的缘由。”
赵家满门忠烈,银枪白马的少年将星却因为暴君不发兵而惨死可说是赚足了世人的眼泪、同情与愤怒,以至于赵家大郎倒戈,世人一片叫好,几乎没人去说一个“不”字。
“可去岁的传言却说赵小将军的死同陛下有关。”文吏说道,“去岁那场旱灾就是天公怜悯,不忍真相埋没,还说……还说”文吏说到这里,下意识的吞了口唾沫,四顾了一番四周,小声道,“还说暴君之所以死是因为知晓了这个秘密。”
崔铎听到这里,眉心立时跳了跳,开口提醒文吏:“你别胡说八道啊!那些传言听听就好,莫要往心里去。”
文吏点头,正色道:“这当然是假的,传的有些离谱,都说不通的。赵家这一辈只得两个兄弟,都没听说过有什么矛盾和仇怨,无缘无故去害自己的弟弟作甚?”
不过传言当然不是空穴来风。
“去岁的干旱来的凶猛,听说长安城外护城河里的瑞兽脑袋都露出水面了,”文吏说道,“有人发现那瑞兽脑袋上被刻了字,写了‘为得帝位,手足相残’八个大字。”
就是因为这八个大字,才会传出这样的传言。
“那瑞兽一向都是埋在护城河里头的,京畿道、河南道一代上一回得那么大的旱灾也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文吏从背后抽出一把羽毛扇子,正月里大冬天的,明明还穿着厚厚的披风厚袄,可不知道为什么额头上却已经析出了一头的汗,他扇着手里的羽毛扇子,继续说道,“这个很多年,正是二十年前的时候,算算日子就是赵小将军出事到暴君让位那段时日发生的事。”
护城河里的瑞兽素日一直在河底下,也没什么人去管河里的瑞兽,也只有大旱水位骤减,瑞兽才会冒出脑袋来。
所以算了算时日,这瑞兽脑袋上刻字的时间应当就是上一回大旱的时候,上一回大旱就是二十年前,时间对上了,所以才会传出这样的传言。
当然那刻了字的瑞兽脑袋出现了不到一晚上就搬了家,可到底是被人瞧见了,传言也传了出去。
崔铎看着对面的文吏效仿孔明先生做的那把羽毛扇子,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看到手心里的汗时,便毫不客气的将对面那把羽毛扇子抢了过来,自己扇了扇,道:“二十年前大旱数月,也是陛下登基之后才下的第一场雨。”
去岁,也是下完雨之后才把这件事揭了过去。
只是哪怕因为下了雨,“天公降惩”之事说不通,这传言到底已经传了出去,便是大家不说,知晓的人也是有的。
比如坐在这里的崔铎和文吏。
“大人当年去长安历练,同赵氏双雄交好,”羽毛扇子被抢了,文吏忍不住拉了拉出了一身汗的衣领,问崔铎,“赵家兄弟感情如何?”
“自是不错的。”崔铎说着,手里的羽毛扇子却扇的更快了,“陛下是大郎,成熟稳重,赵小将军是小郎,性子要跳脱些,出了军营便跑到江氏的宅邸翻墙去见江小姐,江小姐既然能被唤作‘红颜祸水’,想你也猜得到这相貌该是何等美貌,寻常人站在江小姐身边就好似得了天大的便宜一般,偏赵小将军站在一旁,两人别提多般配了……”
虽然总听大人提赵小郎君是银枪白马少年郎,可文吏自觉赵小郎君有那样的将星本事,只要生的不丑,都能称一声‘银枪白马少年郎’。
相貌好看这种事当然是好的,也有些用处,不过这用处却是在你还有旁的本事的基础之上的。
尤其是之于男儿,光相貌好看没用,小倌馆里的小倌也好看呢,可也没见几个人瞧得起那些小倌的。毕竟相貌好这种事就是个锦上添花的东西,若只靠相貌去搏一搏,多半下场不大好。
前朝不就有光凭相貌引来公主垂涎的么?可等到尚了公主做了驸马,却也不影响公主继续去找别的相貌好的郎君,让那驸马头上一片草芥。毕竟光凭相貌引来的公主必然是个只贪图相貌的,会继续找别的相貌好的郎君也不奇怪了。
原本以为赵小郎君的相貌好更多是手中本事加成,可今日听了崔铎的描述,能在那位江小姐身边得个‘般配’二字,而不是‘捡了天大便宜’的,文吏对着赵小郎君的好相貌有了更直观的认识。
“看来这赵小郎君便是不看本事,这相貌单独拎出来也是顶尖的。”文吏说到这里顿了一顿,不解的问崔铎,“大人,陛下既是赵小郎君的亲兄长,这相貌怎的平平?”
真不怪他低看赵小郎君的相貌,属实是他有幸跟着大人进过京城,见到过陛下,见过陛下的相貌,嗯,也就是个普通的相貌吧!
再加上那赵小郎君听闻同昭云长公主是双生儿,相貌极其相似,可昭云长公主却……
“那季家大老爷尚了昭云长公主就没停止过鬼混,我以为昭云长公主相貌平平,那赵小郎君自然也相貌平平了。”文吏说道。
“季家那个大老爷只有被送去宫里做了太监或者成了牌位摆在灵堂里才会老实了,他鬼混与妻子好看不好看没有关系。还有,你莫看他不像个东西,却也挑的很,不好看的可不会下手,昭云长公主若是不美,你便是砍了他的脑袋,他都不肯娶的。”崔铎解释道。
所以,照大人这般说来,昭云长公主同赵小将军的相貌皆十分出色,昭云长公主是个女子还好说些,可赵小将军是个男子,又同样的有不逊于陛下的本事和手段……文吏抬眼问崔铎:“赵小将军彼时在长安城很受欢迎吧!比……比陛下受欢迎的多了吧!”
崔铎看了他一眼,神情微妙:“不错,彼时长安城上下都……甚为追捧赵小将军。”
文吏闻言摸了摸鼻子,坦言:“不奇怪啊!不过陛下这个兄长做的应当有些艰难吧!”
他非圣人,所以代入了一下其中,若自己有个赵小将军这样的弟弟,本事不逊于自己,长的比自己好,还受人欢迎,心里估摸着不大会好受的。
“莫要胡说八道!陛下有容人雅量,岂会因为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就去害自己的弟弟?”崔铎拿手里的羽毛扇拍了拍文吏的脑袋,说道,“不至于。”
不开心是真的,可为了这点事去害人,哪至于啊!
文吏却看了他一眼,道:“大人,你有没有想过若是赵小将军没有死,会如何?”
赵小将军没死?崔铎认真的想了想,道:“他若没死,陛下也不会倒戈,有赵家军在,起义军成不了气候。”
“若是陛下还是倒戈了呢!”文吏却打断了崔铎的话,开口道,“虽说不能用兄弟惨死的名头,可用伐无道暴君的名头呢?”
呃……这,崔铎拧着眉心,有些犯难了。
还不等他开口,文吏便开口了:“那要看赵小将军倒戈不倒戈,赵小将军若是不倒,兄弟相见,手足相残,只有一个胜者,”说到这里,文吏顿了顿,接着说道,“若是赵小将军倒戈,兄弟两个能更快的夺下江山,到时候这江山兄弟两个哪个来坐?”
“啪嗒”手里的羽毛扇子一下子掉在了地上,崔铎惊愕的看向面前的文吏,脸色发白。
如今陛下坐江山无人有异议是因为这大周江山皆是他打下来的,自然毫无异议;若是赵小将军尚在,这江山哪个打的多些还真不好说。
“我所见的赵小将军并不是个城府极深的人,他也不定会抢这个位子,”崔铎顿了片刻,开口,张了张有些干涸的嘴唇解释道,“他并不是个贪图权势之人。”
“可陛下会信么?”文吏摇了摇头,他同陛下和赵小将军没有故交,旁观者清,所以看得更清楚,“届时大周有一半江山是弟弟打下来的,自家这个弟弟在民间拥沓极多,且因为相貌更受人欢迎。同等能力之下,相貌好的赵小将军自是更招人喜欢的。大人,你若是陛下,你敢放心?”
顾不得去训斥文吏那句‘你若是陛下’的话,崔铎脸色白的惊人,却本能的喃喃出声:“不……不放心。”
不放心就对了!
“那时候指不定也要手足相残!”文吏说道,“所以这般看来,赵小将军活着于陛下而言百害而无一利,倒不如死了,还能名正言顺的借为弟报仇的名号倒戈!”
即便不想承认,可崔铎也不得不承认此事文吏说的叫他挑不出一点错处来。
而且,有些事文吏还没提及,他却已经想到了:那送上门来的夜明珠是被人从皇城国库中盗走的,要做到皇城之中取得明珠全身而退,对皇城国库的熟悉与武艺非比寻常这两点缺一不可以。
能做到这一点的,这普天之下他先前还未想到,眼下却是突然想到了一个人选:若是赵小将军还活着,他……应当是能做到的吧!
这个念头一出便把崔铎吓的面色青白一片。
若是……若是当真是他,那他活着为什么不出现?为什么要躲二十年?那什么吴方找人送来的夜明珠匣子的暗格里又会是什么?
文吏只觉得自己今儿尤为机智,可说是他为崔大人手下幕僚最机智的一天,没有之一了。
一番头头是道的分析之后,却没等到崔铎的回应,待到再次抬头,却对上了崔铎青白一片的死人脸,这可把他吓了一跳,连忙伸手去推崔铎:“大人,你没事吧?”
他家大人胆子可没那么小,毕竟绰号崔虎娃儿,哪个见老虎胆子小的?
连推了几把,崔铎一点反应都没有,依旧是那副死人脸的模样,文吏觉得不大对劲,正想动手去掐崔铎的人中,手至崔铎人中近前时却一下子被崔铎制在了手里。
崔铎一个虎娃儿力道自然不小,文吏只觉得被他制住的手没轻没重的,再拉下去都要断了,正要开口唤他,却见崔铎突地咬牙切齿的开口了。
“那个叫郑方的,他跟我有仇还是看上季、林那两人的美色,偏要护着那两人?”
眼下他几乎可以确定了:那匣子真是个烫手的山芋,背后之人真是好生怜香惜玉,特意绕过那两个,千里迢迢把这盒烫手山芋送到了他手里!
“他怕季、林二人沾上麻烦,惹来陛下猜忌,倒是毫不眨眼把老子拖下了水,真是个黑心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