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
长孙皇后刚走,长孙家就忙碌起来,不出两日,一桩盛世大婚,便尘埃落地。
李二,反而又抑郁了……
女儿要出嫁了。
女儿要离开他,去跟着别的男人生活了。
如同天底下所有的父亲一样,原本,他是心里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感觉很轻松。
他也认为,不论从哪个角度,这都是最好的选择,他为长乐安排的这桩婚事,绝对没有错。
尤其当坊间各种消息传来,长安城因长乐要嫁人而一片哀婉叹息的时候,他心里别提多得意。
瞧,这就是朕的女儿!
朕的女儿要出嫁,整个长安城都跟着恸哭!
为此,他还特意溜出去,好好在他人的痛苦之上建立了一番自己的快乐!
只是,当事情真正敲定,要开始准备嫁妆的时候,他又笑不出来了。
“唉,不知不觉,长乐也到嫁人的年纪了啊!”
夜已深。
甘露殿,御书房,枯坐半夜,李二依旧满脸惆怅。
不多久,忽然又笑起来,招了招手,道:“王德,来,坐,时间还早,陪朕好好聊聊。”
王德:“……”
算了。
还是坐吧,虽然时候不早了,貌似好像的确也没什么可聊的,可是,谁让人家是皇帝呢?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皇帝要聊,他,不聊也得聊!
遂老老实实上前坐下,又执壶,把酒满上。
李二微微点头,端酒抿了一口,又捻了颗黄豆丢嘴里,道:“王德,你说,朕把长乐许给冲儿,到底对不对?”
王德有些无语。
你是皇帝,我能说你不对么,我特么又不是魏徵!
不过话又说回来,其实是没有错的,长孙冲,不论人品还是家世,皆不二之选,便是魏徵,也找不出头铁的理由。
遂认真答道:“自然是对的,老奴虽然没读过书,却也知陛下此举,必定是深思熟虑,一心为长乐殿下计。”
李二便问:“那,万一婚后冲儿对长乐不好怎么办?”
“这……应该不会吧?老奴认为……”
“那万一呢?”李二很是执着,王德话都还没说完,便打断了。
王德:“……”
果然。
有好事的时候是不会找他聊的,这一找他聊,就准没好事。
就像现在,让他说什么?他又能说什么?
可偏偏,还真不能什么都不说,不然又该生气了。
老子跟你说话,那是给你面子,是瞧得起你,你麻痹居然敢不搭理,活腻了?
李二叹了口气,忧心忡忡:“你看你看,你都不说话,那还是有可能的嘛!”
王德:“……”
李二又叹道:“况且,就算没有不好,这世上,又有谁能比得上朕对她更好呢?”
语落,一杯酒饮尽,竟是落下泪来。
很快又抹掉,笑着看向王德,举杯:“能理解朕此刻的心情吗?”
王德:你说呢?
“理解?”
“不不不,你不理解。”
“你又没女儿,怎能理解朕此时的心情?”
“……”
王德:那你还说?
皇帝怎么了?
皇帝就可以这么欺负人?
“朕记得,那是武德四年,当时朕还不是皇帝,观音婢也还不是皇后……”
王德……
已经哭了。
气的。
而时间,也悄悄的,来到第二天早晨。
“咚咚咚——”
随着鼓声传来,李二骤然惊醒,问道:“几时了?”
王德苦着脸:“五更。”
夜有五更,又称五夜,五鼓,分别指夜间五个不同的时间段。
而刚刚传来的声音,便是第五更的更鼓,意味着长夜结束,新的一天正式来临。
李二这才彻底清醒过来,搓了搓脸:“原来都五更了,行了,收拾一下,准备上朝。”
语落,深吸一口气,起身,龙行虎步,霎时间,那夜间为爱女出嫁之事牵肠挂肚,乃至痛哭流涕的父亲,又变回人前乾纲独断英明神武的帝王。
王德也大大的松了口气。
这活,真不是人干的啊!
生理上的摧残也就罢了,还时不时要经受精神上的摧残,好在他无欲无求,撑到了天亮。
不过话又说回来,一个帝王,为女儿如此牵肠挂肚,当真也是罕见。
这哭也就罢了。
喝多了,居然还骂人。
平时怎么想的不知道,反正过去的这一晚,那陈县子也好,长孙郎君也罢,都不是好人。
都该拖出去砍了!
以至于松了口气之余,他又禁不住有点心惊肉跳,暗暗为长孙冲担心。
李二却没想那么多。
抑郁归抑郁,他却也清楚,他的决定是没有错的,本质上,这是一件喜事。
如同他一贯都喜欢把最好的,和最多的爱,给长乐一般,夫婿,他也要给她最好的。
如此,出嫁之后,她才能在宗室一众姐妹姑母中抬起头,不至被比下去。
况且,长孙家是妻子娘家,长孙冲也是他看着长大的,与长乐青梅竹马,关系甚笃,说实话,他那点担心,也有点多余。
是以,朝会上,他郑重而庄严的宣布了这一喜讯。
场面就很热闹。
恭喜他的,向长孙无忌道贺的,络绎不绝。
但是,到嫁妆这一项,出问题了!
“混账!”
“气死我了,魏徵老狗,当真以为某提不动刀,砍你不得?”
李二很生气。
他怎么了?
不就想把嫁妆照比安平翻一倍么?
长乐是他最爱的女儿,也是嫡长女,他想把嫁妆给多点,有问题?
再说了,也不是他说要那么给的。
明明是大臣们“主动”提出来的。
可那老狗,竟说什么逾制,违反定例,死活不同意。
要不是有人拉着,他非得上去踹他一大跟头,看看他到底有没有那么头铁!
获悉事件始末,长孙皇后好气又好笑:“好了二郎,这也生气,要妾身说啊,此事,魏书监对,不但不该挨骂,反而当赏。”
“什么?”
“他对,还要赏?”
“不行,绝对不行,观音婢你变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此事你就不要过问了,魏徵这老狗,说什么,今次也得好好治治他。”
“朕都想好了,这次,朕要,把他赶出京城,越远越好,看他以后还敢不敢骂朕!”
“……”
真就这么想的。
普通人,尚且不喜欢被说三道四,天天挨怼,更何况皇帝?
可长孙皇后一番劝说,还是忍了。
没办法,人设不能塌呀!
若没这么个头铁的葫芦娃,怎能显得他虚心,大度,有明君之相?
当初之所以留着不杀,反而委以重任,不就为了这个?
而这种事,必然是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当着文武百官之面的,如若不然,怎能把他事后的宽厚大度体现出来?
那老狗必然也是算准了这一点,所以才敢一次次那么干的。
虽然细想,他说得似乎的确是有那么一点点道理……
但是,赏是不能赏的。
至少不能那么快赏。
不然就太假了。
还会显得他很没面子。
于是,便暂且搁置一边,转道前往凝云阁。
天下着雨。
凝云阁笼在烟雨中,安安静静,便如同待字闺中的少女,平添了几分忧愁。
三天了。
自那日母亲回娘家,到风声传来,这几日,长乐突然就想明白了很多。
爹,娘,还有永嘉姑姑……
她终于明白那日一同从骊山下来,永嘉姑姑为何那样反常了。
她,长乐公主,当今陛下最钟爱的嫡长女,注定,只能属于整个大唐皇室之下最有权势的人家。
她不能有别的心思。
也不能跟其他男性走得太近。
否则,便会给人带去灭顶之灾。
只是,还是好难受呢!
明明都想明白了。
明明认识也没多久。
明明从未开始。
明明跟表哥青梅竹马,感情一直不错。
明明,人家一直没当她是大人,就当小女孩看,可是,还是好像有什么东西,尚未萌芽,就被硬生生掐掉了。
而且以后,怕是再也不能去那里了吧?
不知为何,她竟突然有些羡慕永嘉姑姑,虽然没有爹娘疼爱,却可自由自在。
不像她,享受着最大的荣宠与疼爱,到头来,却又成了一副沉重得无法挣脱的枷锁。
李二来到凝云阁,正好便看见长乐抱着一直小貔貅,坐在殿前看雨。
她看着憔悴了,脸上没有笑容,眼神,也仿佛失去了灵气。
甚至于,她还穿着中衣,连头发,都没梳。
这让他心中暗恨。
狗东西,对老子好,有什么只管砸老子就行了,谁特么让你对老子女儿好了?
这下好,老子倒成恶人了。
却又忍不住有些庆幸。
还好见机得早,当机立断,否则长此以往,还不知道出什么乱子。
想着,上前,若无其事笑道:“起来啦,怎的也不说多穿件衣服?”
长乐惊醒,赶紧起身:“爹……”
想说话。
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只是泪水,悄悄溢了出来。
很快又笑了,“爹您坐会,女儿梳洗一下,再来给您沏茶。”
乖巧懂事的模样,让人心疼。
也让李二的心情,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一般,五味陈杂。
之后没多久,长乐便出来了,看着还是那么的清丽脱俗,只是仿佛一下子就长大了,给人的感觉,也清冷了许多。
看那镇定自若,明明不是那么回事,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模样,李二亦颇为挠头。
半响,主动开口道:“那个,这几日,过得还好吧?”
“好呢,谢爹爹关心。”
“天要热了,喜欢什么样的衣服,回头爹安排人给你做。”
“好啊,只要爹爹给的,女儿都喜欢。”
“那嫁妆呢,有什么想法没有?”
“没有啊,单凭爹爹安排。”
“……”
费劲。
这天没法聊了。
李二本觉得,朝会上魏徵就够让人头疼了,现在才发现,跟这个看似乖巧,实则很有主意,外柔内刚的女儿比起来,那根本就不算什么。
说白了,魏徵头铁,他还能骂,惹急了,砍了他也不是不敢。
可这闺女,他是真的捧着怕摔了,含着怕化了,连说一句重话,都不舍得。
只是随着那小貔貅乱跑,长乐追出去:“远远,别乱跑!
远远,下雨呢……”
顿时就恼了。
“远远……”
“狗日的!”
“走,骊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