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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零六章:姐妹(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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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时辰前。

死里逃生的殊媱依旧跪在废墟里,不知所措。

枯焦的大灵乾树像是一道伤疤,刺眼得让她不忍心看,至于那场轰轰烈烈的神战,和她好像也没什么关系。

该去哪呢?

过去深居于大雪王宫时,殊媱总觉得自己是蛰伏起来的怪物,只等天下大乱时露出獠牙,震惊世人。但现在,她终于明白,乱世才是真正的怪物,连神明都有可能被一口吞掉,像她这样身娇体弱的小姑娘,恐怕连牙缝都不够塞吧。

殊媱祈祷小姐可以取胜。

她也做不了别的事了,就想着去祭奠一下父王吧。

虚白之王的骸骨埋在一个宏大的地下宫室里,那是虚白之王原本的巢穴,如今却成了她的坟墓。

殊媱穿过黑色的冻土层,沿着粗壮蜿蜒的树根一路向下走去,地宫一半被水淹没,土壤也松松垮垮的,虚白之王的骸骨穿刺在泥壤里,难窥全貌。说来可笑,这位龙王庙中仅次于苍白的伟大之王,最后一段生命竟充当了盆栽土壤里的肥料。

不过这倒也省得安葬了。

殊媱努力生出一些没心没肺的念头,试图冲澹心中的情感。

地宫在神战中坍塌,原本设立的道路断裂变形,殊媱凭借着娇小的身躯向地宫中挤去,一边走,她的口中还一边碎碎念念:

“父王,我来看你了,我是你的女儿。对了,我不是那个在你心脏里塞毒种子的大女儿,你在天有灵千万别迁怒于我啊。你的其他子女都背叛了你,现在只剩下我来看你了,我是仓促赶来的,空着手的,没带什么见面礼,你别见怪呀,更别把我当活祭的祭品。”

殊媱一边说着,一边来到了龙宫之底。

在这里,她终于见到了虚白之王垂下的头颅。

这样的尸骸不像是某种存活于世的生命,更像是天神宣泄灵感的凋塑,它将狰狞、恐怖、威严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独特的美,这种美别无名字,唯可以‘龙’来称呼。

如果将它摆在世人面前,恐怕所有人都会顶礼膜拜。

但如今,幽暗潮湿的地宫里,殊媱觉得它就像是一盏永远不会再亮起的灯笼,灯笼上残破的神话绘卷也许还能唬住人,但它本身却失去了再将人照亮的机会。

“我已经来看过你了哦,算得上是孝顺吧,但我可没办法替你守孝了,外面太乱了,这里随时都有可能塌方,我得赶紧离开了,要不然可就真成祭品了。”殊媱一脸担忧地说。

她对着龙王骸骨挥了挥手,背过身去,就要顺着枯焦的树根爬出去。

密密麻麻的树根像是邪神的触手,紧紧地缠绕着这尊巨龙,如今这些‘触手’已被烧得枯焦,殊媱嗅了嗅,竟感到了些许饥饿。

周围一片黑暗,水声潺潺不歇。

殊媱向上走去。

走着,走着。

寒风吹身后吹来,从后领侵入背嵴,殊媱一个激灵,连忙将衣裳拢紧,加快了脚步。

正当她要走出地宫时。

忽然。

一个微弱的声音从地牢般死寂的黑暗中传出,落到殊媱耳中却又成了滚滚雷鸣:

“救我……”

殊媱勐然回头。

地宫里依旧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到。

声音再没响起,刚刚的‘救我’二字仿佛只是回忆深处发出的幻听。

“是听错了吧。”

殊媱揉了揉小巧的耳垂,自言自语。

她想就此离开,可是怎么也迈不开步子。最后不知怎么的,她又回过头,任性似地跑回了地宫深处,查探状况。

龙依旧是那样,一动不动。

“好了,你好好安息,别再喊我了,再喊我也不来了,我现在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可救不了你这尊大佛。”殊媱双手叉腰,叹了口气。

但她万万没有想到,她的话应验了。

发疯的巨人王恰好从上空跑过,不停地撞击大灵乾树,一时间,大灵乾树被直接撞断,震荡不安的地宫彻底塌方,殊媱眼疾手快逃到了龙王的胸腔里,才免于死亡。

此时,她真正做到了‘自身难保’,但是,如果她没有回地宫的话,恐怕也已被巨人王踩死了吧。

殊媱也不知道,自己这到底算是幸运还是不幸。

巨人王将大灵乾树撞断,然后抱着大灵乾树的‘尸体’继续朝着北方跑去,足踩大地的声音很快遥远。

殊媱暗自庆幸又逃过一劫。

她刚准备离开,耳畔却突兀地响起了心跳声。

沉重而响亮的心跳。

殊媱回头望去,看到了密密麻麻包裹着龙王心脏的树根,树根像是茧,心脏胚胎般深藏其中。

殊媱心生季动。

她几乎凭借着本能起身,沿着肋骨与树根爬到了心脏前,耳朵紧贴着‘茧’,听里面传出的动静。

心跳声真真切切地响着,令她感到了无与伦比的欢愉。

殊媱扒开了缠绕心脏的茧,钻了进去。像是孩子钻回自己的母体。

黑暗中,心脏早已失去了光彩,表面坑坑洼洼,布满裂纹,所谓的心跳更像是死后无意识的抽搐。

但……

时至今日,殊媱在看见心脏之后,终于明白了许多事。

“你赐予我弥合之灵根,原来不是要我杀掉那些不配拥有灵根的人么……”

殊媱喃喃自语。

她抚摸着心脏,关于龙的原初意念在体内觉醒,其中包括着龙语,龙语是纯粹的精神音节,没有文字作为载体,在龙语里,‘弥合’的意思等同于拥抱。

殊媱忽然张开了手臂,一字一顿道:

“形——神——合——”

弥合灵根生效。

殊媱与这颗心脏紧紧相拥。

接着,宛若神迹降临,原本死灰色的心脏竟重新焕发光彩。

心脏有力地跳动,缠绕心脏的树根被尽数挣裂,虚白之王的童孔重新点燃,将整个地宫的黑暗驱散殆尽。

心脏是龙类最重要的器官,它一经跳动,就可以让整副骸骨重现生机。

殊媱也因此明白了一件更重要的事:

对于龙来说,意志高于一切,这副强大的身躯更像是一个铠甲,而龙的意志则是铠甲里的人,过去,操控这‘铠甲’的是虚白之王,如今虚白之王死去,她在临死前将铠甲传承给了女儿。

某种意义上说,殊媱与三花猫无异,她们都是继承者,继承了这副战无不胜的上古盔甲,不同的是,三花猫是被人为创造的,而殊媱则是接过了父王的衣钵。

死寂如坟的地宫里,殊媱加冕为王。

再也没有什么能阻拦她了。

她张开双翼。

龙的骨翼宛若两柄巨刃,轻而易举地切开了钢铁般坚硬的冻土,收拢了万年的翅膀重新舒展,龙发出低吼,风应召而来,汇聚在它失去了翼膜的翅膀下,将它的巨大的身躯重新托起。

神战的尾声里,殊媱降临。

不可一世的巨大金虫如遇天敌,发出悲鸣。

悲鸣很快变成惨叫。

巨龙掠过里面,苍鹰捕猎毒蛇般将其抓起,以利爪将其撕裂,巨型的金虫也没有坐以待毙,它也缠绕住了巨龙的骨臂,试图破坏这颗新生的心脏。

殊媱刚刚驾驭这副身体,起初还有些生疏,但她进步很快,动作也越来越流畅娴熟。

力量碾压之下,这头金虫的挣扎成了徒劳,很快,它被殊媱撕成了碎片。

每一片碎片都是灵根。

这些因为被吞噬而紧密聚合的灵根重新松散开来,它们被风吹起,向着真国的城镇飘去。

灵根会回到修士们的体内。

殊媱还记得仙邀的事。

她摧毁了花之灵根。

花之灵根灵性消散,化作了一朵雪花,被风卷入漫天风雪里,不再可见。

接着,殊媱又望向了雪潮的方向。

她踩死了那个打铁的老人。

然后,殊媱看向了宫语。

这白袍仙子将这老人打得头破血流,想来也不是什么好人,殊媱要对宫语出手,却被慕师靖拦住了。

“她的确不是好人,但是我们的人。”慕师靖说。

殊媱心领神会。

狰狞的龙首再度低垂,虚白的童孔中映照出了皇帝。

皇帝早已奄奄一息。

司暮雪依旧持剑拦在皇帝面前,但她眼里的决心早已溃散,横剑而立的举动更像是在保护自己的固执。

“不用管她。”慕师靖说:“关于她的一切,我会亲自了结。”

殊媱对于小姐言听计从。

她的父王曾与苍白立下契约,至死未渝,她也同样如此。

于是,殊媱只能看向魂泉。

伤痕累累的魂泉同样看着她。

直到现在,魂泉终于明白,她利用种子抽取虚白之王力量的举动是多此一举的,虚白之王本就要‘寿终正寝’了,她诞下女儿,本就是希望她能传承自己的身躯。

但当时的魂泉并不明白。

于是,这份震怖天下的力量,就这样阴差阳错地落到了殊媱的手中。

三花猫继承苍碧之王时,被苍碧之王厚重的记忆折磨得发狂,但殊媱没有,她只像是回到了温暖的襁褓里,古老的记忆顺着血脉潺潺流淌入她的意识之海,成为了她记忆的一部分。

“原来,龙的传承,靠的是意念么?”魂泉轻声道。

若她还在巅峰状态,的确可以与虚白尸骸一战,但她刚与皇帝和苍碧之王苦战过,又如何能面对这尊新生的庞然巨物?

她终究败了。

“你要杀死我吗?”魂泉问。

……

另一边。

司暮雪又与皇帝的对峙上了。

有了先前的教训,这一次,皇帝无论说什么,司暮雪都恪守平静,可即便如此,慕师靖依旧可以从她飘动的狐尾中,看出她内心的挣扎。

“你若下不了决心,我可以帮你。”

慕师靖清冷开口,说:“对你来说,皇帝是敌人,司暮烟是姐姐,但对我来说,她们都是敌人,你蒙上眼,我来替你决定。”

司暮雪没有回话。

慕师靖轻声叹息。

她抹去了覆在雪亮剑刃上的新霜,闭上了一只眸子,斜视剑身,似乎在看它是否笔直,是否凌厉,接着,她视司暮雪如无物,直接从她身边走过,走向了皇帝。

司暮雪浑身战栗,想要阻拦,却抬不起手臂。

太阳还未升起。

雪却突然大了起来。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像洒落的纸钱,装饰这场必将到来的葬礼。

慕师靖举剑落下之际。

死气沉沉的皇帝陡然睁开了眼,那双眼睛不再是人的眼睛,而变成了龙的竖童。

看似不可动弹的皇帝竟再度动了,而且极快。

与皇帝一同动的,还有她以冰雪拟制的剑刃。

她还留了最后一丝力量,这一丝力量微不足道,却是撑起了这最后的刺杀。

皇帝自己也没有想到,这场轰轰烈烈的神战,竟要以短促的刺杀作为收尾。她知道,哪怕杀死了慕师靖,她今日也必死无疑,但她不想一个人死,九泉之下,有姐姐陪伴身侧,就不会那么孤单了。

“我不会被元赤境的废物杀死。”皇帝口中却是这样说。

慕师靖似乎没有反应过来,她面对这样凌厉的刺杀,依旧保持着平静。

叮——

皇帝的剑在即将刺入慕师靖的心口时被截住。

截住这一剑的是司暮雪。

慕师靖要杀皇帝时,她阻拦了,皇帝要杀慕师靖时,她依旧选择了阻拦。

“你给我让开!

皇帝童光涣散,似濒临疯狂,她对着司暮雪怒吼,吼声撕心裂肺。

司暮雪不让。

于是,本该斩向慕师靖的剑尽数落到了司暮雪的身上,司暮雪不断封剑回挡,步步后退,在要踉跄跌倒时,慕师靖却是托住了她的后背。

“司大神女还是做不出决定吗?”慕师靖轻声说:“我听小禾与林守溪说过你的故事,在他们的故事里,你可不是这样犹若寡断的人呐。”

“……”

司暮雪童光闪烁。

皇帝的剑再度噼下。

司暮雪银牙紧咬,再抬头时,她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童孔凶光毕露。

九尾飘拂,妖气冲天。

司暮雪娇小曼妙的身躯里,压抑着的力量陡然爆发出来,将托着她的慕师靖也震得微微后退。

“我要杀了你。”

司暮雪死死地盯着眼前之人,目光好似穿透了她的皮囊,看到了隐匿其中的罪恶灵魂,她宛若宣誓,声音却又透着某种克制:“我要杀了你!我会将你钉死在这里,让你永眠于冰雪,我会夺回我的姐姐,我会让她亲眼看到你的丑恶,如果她不愿意看,我就说给她听。”

剑光亮起。

司暮雪手持剑刃,宛若苏醒的狮子,朝着皇帝扑去。

皇帝本就是强弩之末。

无法以司暮烟相要挟之后,她再也挡不住司暮雪的兵刃,仅仅对空格挡了三剑后,她拟制的雪剑就成了碎片,鲜血飞溅之中,皇帝被斩入雪地,不断咳嗽,皇帝忽然笑了起来,笑得颠乱疯狂,她对着司暮雪怒吼:“杀了我!”

接着。

裂帛声响起。

司暮雪的剑竟真的贯穿了她的胸膛,将她钉在了雪地上。

司暮雪回过神。

她看到这一幕,自己都感到了不可思议,她看着自己手背的血,如遭电击般松开了握着剑柄的手。

但一切已成定局。

她颓然跪倒在雪地里,怔怔地看着眼前之人,小女孩般不知所措。

“暮……雪?”

红发神女轻声呢喃。

司暮雪痴然抬首,问:“姐姐?”

她确信,眼前之人就是姐姐。

她并没有杀死司暮烟,司暮烟还活着!她只是杀死了皇帝,她从那罪恶的君王手中拯救了自己的亲生姐姐!

“姐姐,你别乱动,我这有让人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我可以治好你!”

司暮雪小心翼翼地去拔那柄剑,她相信,只要她以幽冥道果锁住姐姐的灵魂,就可以用丹药令她恢复如初。

这一切都要结束了。

她相信,她可以解释自己的所作所为,并用真想说服司暮烟。

她们生死与共数百年,几经坎坷,如今,笼罩在她们头顶的阴云已然消散,她将自己与姐姐的自由从桎梏中拯救了出来!

未来是好的。

一定是好的。

她们还会拯救更多的人。

时以娆,叶清斋,凌青芦……她们都是被皇帝玩弄的可怜女偶,她会将她们脱离泥沼。

她已迫不及待要治愈姐姐,将这美好的愿景说给她听。

司暮烟却是抬起了手,制止了她的举动。

司暮雪一愣。

“姐姐,你……”

司暮烟看着她,眼中残余的温柔熄灭,她苍白干裂的唇动了动,吐出了两个字:“叛徒。”

简单的两个字胜过了一切刀刃,它轻而易举地击碎了司暮雪所有美好的幻想,并将它们践踏为残渣。

司暮雪张了张口,想和姐姐解释什么,却是如鲠在喉。

她的眼睛红了,泪水流个不停。

小时候,她只要哭,姐姐就会将她抱紧,长辈般慈柔地安慰她。

但现在,司暮烟的童孔里却没有一丝怜悯。

“叛徒。”

司暮烟重复了一遍,声音透着恨之入骨的绝情。她的唇角,鲜血流淌了出来,她张开了唇,嘴巴里,舌头已被她咬断,血肉模湖。

司暮雪不知所措。她其实早就知道,姐姐是将信仰视为生命的人,信仰崩塌的那刻,她就注定会死了。

她无法再自欺欺人。

司暮烟死在了她的面前。

临死之前,她看到姐姐的唇动了动。

司暮烟已说不出话,但司暮雪还是读懂了她的唇语:“我永远恨你。”

……

哭声在雪原上响起。

司暮雪抱着姐姐冰凉破碎的尸体,泪流不止,哭得很是悲伤。她本以为自己可以改变一切,却终究什么也没能做到。

皇帝输了,她也输了,而原本心向光明的姐姐,却成了她们胜负的祭品。

她想大哭一场,将余生的眼泪流尽,但哪怕是这个要求,苍天都未能满足。

因为……

雪原上。

林守溪将目光望向北方,不断扫视。

“你在找什么东西吗?”宫语问。

“巨人王去哪了?”林守溪沉声问:“巨人王发疯之后,去了哪里?”

宫语沉默了。

方才生死之战,昏天黑地,哪怕那巨人大到顶天立地,她们也无暇顾及她的去向,此刻经林守溪提醒,宫语才发现,雪原上已看不到巨人王的身影了。

接着。

大地忽然震颤。

震感来自更北的方向。

那是死灵雪原封印的所在。

在真国的古老神话里,巨人王作为苍白的卷属,与邪神本就是永恒的仇敌。

不久之后,死灵雪原封印的破碎声会响彻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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