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三界山上大雾已散,林守溪与慕师靖一同坐在龙骨上眺望远方,藏蛇村的深潭孤楼依稀可见。
狰狞的巨龙趴在山中,姿势却半点不威严,反而像是一只胆小怕事的猫。它将自己的脑袋靠在山头上,高耸的山头在它的衬托下只像是块岩石。
林守溪轻轻抚摸着身下的白骨。
这是他第一次与真正‘活’的龙尸亲密接触,这具尸骨不知经历了多少次战斗,表面坑坑洼洼,尽是刀剑劈砍与神术灼烧留下的痕迹。
“没想到事情会这样结束。”慕师靖坐在龙骨上,双腿垂空摇晃,晨风吹动裙摆,白得耀眼。
林守溪点点头,他看着眼前巨大的龙骸,也觉得很不真实。
拜鳞节已经过去,巨龙却没有随着拜鳞节一同消失,它害怕惊扰村民,把自己藏到了三界村里。但这不是长久之计。
林守溪抚摸着巨龙的颈椎骨,柔和道:“不愧是三界村的尊主大人,这次救了很多人呢。”
“那当然,本尊可是从不说大话的。”
巨龙的心脏像是一颗巨大的彩蛋,它的表面附着着许多龙鳞,龙鳞随着心脏的鼓动而开合着,节奏如同呼吸。它的声音也是从那里发出来的。
“只可惜你现在变太大,大家都抱不动你了。”林守溪说。
“我也不想待在这里面呀……人和龙都不好,我现在就想变回小猫咪。”三花猫无助道。
“你不是梦寐以求获得力量吗?”慕师靖笑着说。
“坏圣子这时候别说风凉话啦,这力量用起来一点也不方便。”三花猫气愤得跺了跺脚,山也跟着震了震,吓得它连忙一动不动。
“要不然我们将这心脏剖开将你挖出来?”慕师靖问。
“不要!”三花猫立刻看着慕师靖跃跃欲试的模样,如见天敌,“虽然我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总感觉会很疼。”
“那算了,反正现在这样也很威风的,等你习惯就好了。”
慕师靖掰了下手指头数了数,说:“冥古级的两位真神早已不知所踪,太古级的旧神或隐匿或封印,亦藏于世,除去他们,你现在很有可能是真正的天下第一。”
“当天下第一的感觉如何?”慕师靖微笑着问。
“救人的时候还是很开心的,但我现在只想变回去呀。”三花猫实在不适应这种举手投足间就能毁天灭地的力量。
慕师靖还想打趣它几句,林守溪却是神色凝重地打断了她的话语。
“现在如何安顿它确实是个大问题。”他说:“苍碧之王复苏,神山多少会产生警觉,三百年前的碎墙之日是不共戴天之仇,他们若知晓此事绝不会放过它,哪怕不杀死,恐怕也会被抓去做各种残酷的实验。”
林守溪与慕师靖不过是仙人境都不到的修真者,根本没有在神山面前保住它的能力。
“那可怎么办?”三花猫听到这里,吓得瑟瑟发抖。
慕师靖收敛了神色,她轻轻抚摸着龙骨,也不希望它就这样被抓走。
“坏圣子,你不是说我是天下第一吗?谁能抓走天下第一?”三花猫问。
“龙瞳分五色,赤、金、紫、碧、白。你现在虽住在苍碧之王的身体里,但你的瞳孔只介于赤金之间……你远远没有发挥出苍碧之王真正的力量。”
慕师靖叹了口气说:“你现在就像是一个获得了宝箱的暴发户,还未找到打开宝箱的方法,只好将箱子上的宝珠扣下来卖,换取财富。”
“……”三花猫感到很绝望,心想自己怎么哪怕变成了龙,还是这么没用的龙啊。
“这样吧,我和他们好好谈谈,我把我经历的事告诉他们,并答应加入人类,帮助他们一同杀死邪物……怎么样?”三花猫问。
“没用的。”慕师靖摇摇头,说:“你太单纯了,除非你能恢复到碧瞳之境,否则现在的你,根本没有和神山谈判的资格。”
“我都变成龙了,怎么还和个小白鼠似的。”
三花猫感到沮丧,它这才意识到,不同的等级遇到的对手也不一样,过去与老鼠都能斗智斗勇很久的它,此刻要面对的,是一整个人族顶尖的修行者。
“林守溪,你一直没有说话,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三花猫还是更信任他一些。
林守溪目睹着朝阳升起,最后也只说:“逃吧。”
“什么?”
“逃。”林守溪重复了一遍,“往北逃,一直逃,逃到他们找不到你的地方,等你真正可以掌控这份力量,可以保护住自己以后再回来。”
三花猫怔了会,才确认林守溪没有与自己开玩笑,同时它也意识到,这很有可能确实是最好的办法。
“这样的话,我和你们、和大家就要分开了。”三花猫轻轻说。
它舍不得这里。它在这里成长了一年,连每一朵花草都是它的朋友,它若离开了,再有大坏蛋来,谁来守护它的家乡呢?
“离别是为了更好的相逢。”慕师靖也温柔了下来。
三花猫当然能明白这个道理,可它一时间也无法通达,它看着三界村依旧茂盛的神桑树,愈发迷茫,以前它的一大爱好就是爬树,现在它要是再去爬树,恐怕神桑树都能被它吓坏了……
太阳徐徐升起,夜黑被彻底照穿,三人一同看着朝阳,静默无话。
安静中,三花猫的脑海里再度翻腾起了那些回忆。
破碎的城墙,惊惶逃窜的人群,抱着花盆的少女,驾驭法宝向他扑来的仙人……还有泪水、惨叫、横飞的血肉、糜烂的身躯……
它一旦安静下来,这些回忆就会在脑海中浮现,令它不得安生。
这是苍碧之王的记忆。
现在它占据了苍碧之王的身躯,这些残留的画面也跟着涌入进来,成为了它的一部分。
它现在知道了,自己撞坏的东西是城墙,有成千上万的房屋被摧毁,有更不计其数的人在这次灾难中死去——它继承了苍碧之王的力量,同时也继承了它的罪孽,这些罪孽如同附骨之疽,唯有身死才能消解。
“你怎么了?”林守溪注意到心脏中少女的身影正在抽搐扭动。
“没……没事呀。”三花猫勉强压住了痛苦的回忆,说:“我能有什么事呀……我只是还住不太惯……”
“你若有什么异常,一定要告诉我们。”慕师靖叮嘱道。
“知道啦。”三花猫点点头,又说:“对了,你们能帮我去把我的本子拿过来吗?”
“拿那个做什么?”
“写书呀。”
“这么努力?”
“那当然,写书是我最热爱的事情,哎嘿嘿……”三花猫憨憨傻傻地笑了笑。
它知道,自己只是想找点事情做,以此来分散注意力,免得被苍碧之王沉重的记忆压垮……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或许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好,我们去帮你拿。”林守溪说。
“对了,本尊放在右边书架上的文稿你们可别乱翻哦……尤其是圣子大人。”三花猫声音有些紧张。
“……”慕师靖眯起了眼眸,随后淡淡道:“嗯,我知道了。”
离开了三界山,林守溪对慕师靖摊开手,说:“还我。”
“什么?”
“湛宫。”
斩杀时空魔神时,林守溪将湛宫借给了她。
“这是我的剑,我凭什么给你?”慕师靖不愿还。
“不给我就抢了。”林守溪说。
大敌已除,她若还敢使坏嚣张,自己的擒龙手可不会客气。
这一次,慕师靖却是半点不惧,她眯起眼眸,红唇间的话语轻描淡写,“你是龙。”
“什么?”林守溪露出了和钟无时当时一样的反应。
接着,他立刻感受到了一股无形的、来自慕师靖的威压。
黑裳少女淡淡笑着,眼眸透出冷漠,她似万龙之尊,可赐予任何生灵自己的血脉,又可借着与生俱来的高贵碾压一切族裔。
这种改变不是永久的,但却也令她在短时间内同境无敌。
林守溪没想到她还有这一手段……
他单方面的优势一下子成了双方互相的克制,他们若再要决斗,那可谓是真正的公平了。
“还打么?”慕师靖问。
“打。”林守溪说:“将剑还我,我们可以比一比纯粹的剑术。”
慕师靖略一犹豫,也不愿太乘人之危,倒真将剑还给了他,她还的是湛宫,原因无他,只是因为死证用惯了反而更顺手。
“何时?何地?”慕师靖神色肃然。
他们之间始终缺少一场真正的宿命之战,这是她心中的缺憾,若不弥补终不完整。
“下次吧。”林守溪拿回了剑,立刻改口。
“什么?”慕师靖杀气腾腾。
“昨日击败时空魔神,我们都还未好好休憩,择日再战。”林守溪面不改色地说。
“不行,必须今日!”慕师靖觉得自己被耍了,态度强硬。
“要么择日,如果非要今日,我直接认负。”林守溪淡淡道。
他根本无心与慕师靖对敌,将湛宫骗回也只是为了与小语交流而已。
昨日是小语的月试,应早已结束,不知为何她至今没联系自己,是比试输掉了么……林守溪有些担心,他已一天两夜没见到小语了。
将剑取回,他第一时间将手放到了剑上,以意识勾连剑鞘,所见却是一片虚无的黑暗。
这是……怎么了?
他很不安。
“那就择日吧。”慕师靖看出了他的心不在焉。
她当然不会接受这等随意的认负,答应了择日一战。
穿过三界山,村庄中的人们正在忙忙碌碌地修缮着房屋,见他们回来,许多村民围了上来,对他们致谢之余也询问尊主的下落,他们对视了一眼,只是吞吞吐吐地说,尊主‘北狩’去了。
来到了三花猫的宅邸,林守溪寻来纸笔,正欲出门,却见慕师靖在一旁翻找着什么。
“书架……右边书架……文稿……”慕师靖轻声嘀咕,目光上下扫动。
“你在做什么?她不是说让你别乱翻东西吗?”林守溪出声提醒。
“没有乱翻呀。”慕师靖说:“我在帮她整理桌子呢。”
慕师靖一边说着,一边随手抓来几摞纸叠好,假装清白。
待林守溪目光移开,她又偷偷摸摸地找了起来,终于在一本书下找到了一小纸,她的目光悄然落了上去,片刻之后,一抹古怪之色在少女的眸底划过,她红艳的唇抿成一线,身躯颤抖,面若寒霜。
她有些后悔看了……
这篇文稿应是他们约战白雪岭时,三花猫待在家中无聊写的,因为上面所书写的,也是它想象中他们的战斗,再在其中加了些艺术性的加工,让他们打穿了山海,从幽冥地狱一路杀至了九重云霄上的天庭,打得星河横断,大道磨灭。
这第一页还算正常,第二页则……
她很不幸,在第二页就落败了,接下来所描述的,都是她这个文稿中的天下第一美人兼强者在被宿敌擒住后的悲惨遭遇,写得倒是……栩栩如生。若非这女主角是自己,她还能津津有味地看会,但……
慕师靖捏着纸张,捏得指骨发白,一时间整个宅邸遍地杀意。
“又怎么了?”林守溪诧异望来。
“没什么呀。”慕师靖柔和地笑笑,于不经意间将它叠好,收入怀中,想着等稍后没人之后再‘毁尸灭迹’。
林守溪也习惯了她的喜怒无常,并未追问。
他们将纸笔带入了三界山中,放到了离心脏较近的骨头上,三花猫见到它,如见灵丹妙药,迫不及待地开始创作,以此压制苍碧之王带来的负面记忆。
三花猫还说,它打算把这几天发生的事记录下来,让大家都知道他们的英雄事迹。
林守溪对此并无意见,慕师靖却很在意,她单独与三花猫聊了聊,内容无他,只是让它多做一些艺术加工,美化一下自己,三花猫宁死不从,表示纪实的创作理应严肃些,怎可胡乱改编,它可是有风骨的。
慕师靖从怀中取出了那叠搜刮来的文稿。
三花猫大羞,让慕师靖保密此事,顺便询问她要怎么修改这个故事,慕师靖指点了一番,便任它自由创作了。
将纸笔送达之后,林守溪去了一趟魔巢。
通过这段时间的努力,他已将炼鼎之术打好基础,而魔巢恰有一座品阶不俗的清光鼎,他当然不能错过。
“魔巢是我的地盘,你要在这里拿东西,是不是需要付出些什么?”慕师靖见他要取鼎,立刻又想起了自己魔巢圣子的身份。
“待我神功大成,可赠些丹药与你。”林守溪信誓旦旦道。
“如何赠?”慕师靖困惑。
她也读过魔巢中的炼鼎术,体内炼鼎不比体外,通常只可供于自己,哪有分与他人一说?
接着,她想起了那本古卷的书名,瞬间明白了。
“滚。”慕师靖冷冷开口,“这话去与你未婚妻说吧。”
这于慕师靖而言是气话,但对于林守溪来说,却是接下来最重要的事之一。
三界山大雾已去,前路无阻,待妥善处理完这里的事,他就要踏上归程,去寻小禾的下落了。
慕师靖回到魔巢,无人敢拦,她先是拆了魔巢的门面,改为了光明教,随后又将上次评选出的十大恶人杀了个遍,重拟了一份详实而正义的门规。接着她才取出了黑卷,开始钻研,希望可以从中找到帮助三花猫的方法。
慕师靖平日里虽常奚落三花猫,但实际上她是很喜欢它的,要不然她也不会经常将其抱在怀中了。
林守溪则按照书中的记载,在后山尝试炼化清光鼎。
将鼎炼化入体无异于让油完美地融入水中,林守溪枯坐了两个时辰,始终不得其法,他渐渐感到疲惫,一度想要放弃,这种疲惫却意外地帮助了他,他的身心在疲惫中变‘惰’,气也变得死气沉沉,起初正襟危坐的他身体松弛了下来,宛若神人尸坐天地,任天打雷劈也一动不动。
这种感觉恰与鼎的状态相吻合。
难怪著书之人第一次炼鼎是打坐至几乎濒死后才成功,这并非是他天赋不佳,也非他绝境顿悟死里求生,而是炼鼎时的必经之路。
进入这一状态以后,天地一空,林守溪的意识里唯有那座喷吐雪花的鼎,他们相对而坐,似在论道沉思,也似神魂互换。
轰——
魔巢的后山风雪陡然寂灭。
因为清光鼎不再喷吐雪花。
它像是丢了魂,变得黯淡无光。
与此同时,林守溪体内的气丸中显现的不再是鼎的影,而是一座真真切切,细节清晰的鼎,鼎口吞风吐雪,令他浑身寒透。
寒冷猝不及防地袭击身体,林守溪唇坐在岩石上,眉与发间转眼尽是冰霜,那双唇也抿成了刀锋。
幸好他早有准备。
他取出了半瓶‘玉液丹’,摸出一粒吞下,调息运转,但不知为何,这瓶曾救过小禾的极欲合欢散竟毫无作用!
怎么回事?是它时效过了么,还是说……
林守溪无力思考,他凭借着精神意志对抗着寒冷,冷到极处时,他甚至有一种气丸都要被冻裂的感觉。
他强撑了许久。
待他重归清醒的时候,慕师靖不知何时坐在了他的身后,双手按着他的背。
少女的眉目间也尽是霜雪。
她又帮了自己。
“不用太感动,你若出了什么事,宿敌之战就无法完成,我的道心也将无法补缺。”
慕师靖说话时,唇上的冰片飘坠,露出的唇更显晶莹。
他们都心知肚明,这番说辞或有道理,但主因绝非如此。
林守溪还是认真地写过了她,慕师靖不以为意,转身回殿,说要歇息。
她以温水洗涤了一番身躯,换上新衣躺在塌上小憩片刻,不知为何,她翻来覆去,却是怎么也无法入眠。
实在心烦意乱,她竟取出了那份文稿,躺在床上翻阅。
少女盖着被子,干燥乌黑的长发散着,清冷的目光自书页上扫过,神情却不断变幻着,原本寒冷的身子也热了起来,她雪白的面颊也化出两片酡红之色。她屈着腿,咬着唇珠,起初是用两只手翻页的,过了一会儿,不知是不是天冷的缘故,她将右手也小心翼翼地缩入了被中去。
慕师靖起床后又换了身新衣。
这一次她换上了过膝的黑裙,穿上了墨染的冰丝长袜,软靴也换成了一双玄色的尖头小鞋,身姿挺拔的少女更显青春美丽,换上裙子后的她看上去更柔和了许多。
夜间,他们回到了三界山去陪三花猫。
三花猫笔耕不辍,已然奋笔疾书了一天,以存想之术大书特书了十万字有余,剧情虽未推进太多,但其创作精神实在令人敬佩。
只有三花猫自己知道,它是不敢停下,因为它一旦停下,就很有可能会被苍碧之王的记忆吞掉,重新变成一头狂暴的坏龙……
林守溪与慕师靖并未察觉到它的异样。
他们一同躺在龙骨上看着星空。
林守溪时不时将手搭在剑上。
但湛宫的另一头,小语始终没有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