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明非穿着一次性透明雨衣,在风雨中前进。
他抬头看了一眼路灯,接近凌晨四点的时间,欧式装修的路灯还亮着,乱流的雨水落在灯罩上划过蜿蜒分叉的痕迹,雨点的哒哒声不绝于耳,一圈水雾笼罩在灯罩旁,形成佛光般的白色光晕。
他们沉默地走在红砖铺成的小路上,来到了天琴湾的中心湖。
一个很大的人造湖泊,湖边还有人造的沙滩。
天空中传来震耳欲聋的风声,一道光束落下,黑色的巨鸟从天而降,砂砾和雨水被紧随而来的风压挤压到别处。
旋翼切割着雨幕,苏恩曦站在直升飞机的舱门里,朝他们招了招手。
一行人上了飞机,从地面升入天空。
舱门紧闭着,路明非放下了路鸣泽,透过机窗眺望这座城市的全貌。
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逐渐远去,路灯在雨夜之中像是一根根蜡烛,微微发着光,蛛网般的道路上,零零散散地驶过几辆开远光灯轿车,从高处看,像是夏夜的萤火虫迷失在暴雨里,没有方向地到处乱撞。
苏恩曦走过来,握住了路鸣泽的手,深深看着他遍布白色斑纹的脸。
戴口罩的两名女护士将他抱起来,放到了病床上,拿着精密的仪器对他的身体进行检测。
苏恩曦掀开了路鸣泽的上衣,看着他胸口处的空洞。
被昆古尼尔刺伤的伤口依然存在着,暂时看不出愈合的现象。
“那两把枪呢?”苏恩曦转过头问。
“放在‘黑蛇’的尼伯龙根里了,它们的体积太大了,我们没法随身携带。”路明非知道她说的是【昆古尼尔】。
“也好,那里应该是最安全的地方了。”苏恩曦点头,指着路鸣泽,对护士说:“给他打两袋葡萄糖。”
“是。”两位护士以专业的手法,给路鸣泽的手腕插上了点滴管。
“能起效么?”路明非问。
“不知道,他的身体有十几年没有进食过了,补充一些营养和水分总是没错的。”苏恩曦耸耸肩:“你们那边大致的情况,我都了解了,现在说说我知道的部分吧。”
“好。”路明非和绘梨衣坐在了一起。
路麟城和乔薇尼表情严肃。
脱下鞋,揉着脚踝的楚天骄也抬起了头。
“首先是卡塞尔,希尔伯特·让·昂热的校长职位虽然名义上还留着,但他的权力已经被两位代理给取代了,分别由庞贝·加图索和尹丽莎白·洛朗负责卡塞尔学院的管理,这是在昂热失联两个星期后决定的事情。”
“校长没有回卡塞尔么?”
“至今他都没有露面,不过他还活着,我推断他大概率在德国,那里是秘党的起源地,也是他白手起家的地方,他在那边有很大一批坚定拥护者。”
“日本分部那边呢?什么情况?”
“源稚生两兄弟秘密离开了日本,具体离开的时间和目的地不清楚,但应该是乘坐隐蔽性极强的潜水艇离开的。”
“风雨欲来的感觉啊...”路麟城说。
“这位美丽动人的小姐,不知道你有没有我儿子的消息。”楚天骄搓搓手,期许地问。
“没有,不过楚子航应该和昂热待在一起,一个‘君焰’的使用者是很宝贵的,聪明人都不会把他丢下。”苏恩曦说。
“老唐和康斯坦丁呢?他们没和你一起来么?”路明非四处张望也没有看到他们。
“我问过他们,但是被拒绝了,我只是凭感觉,他们似乎...不敢来。”苏恩曦摊开手。
“不敢来...是因为怕见到路鸣泽?有必要这么怕么...”路明非望了望病床上的男孩。
虽然他不知道过去发生了什么,但路鸣泽总不能见到他们就要把他们吃了吧。
“下一步就是要带你去见他们,如果长腿顺利接到了耶梦加得,那耶梦加得也会在那里,他们说有些事情要和你单独谈一谈。”
“和我单独谈么...正好,我也想和他们聊一聊。”路明非手放在膝盖上。
不久前他萌生出了要带着老唐他们去见昂热的想法,该摊牌的时候就得摊牌,他希望昂热不要再把老唐他们当做死敌,就算是建立起暂时的合作关系也好。
不过在约好会面时间之前,肯定得让见面的双方都有个心理准备,就着这次机会,他也好和老唐夏弥谈谈。
至于康斯坦丁和芬里尔,要搞清楚双生子里谁才是老大,这两位就是花园宝宝,会玛卡巴卡就行了,别对他们要求太多。
...
三天后,瑞典,纳维亚山脉。
冬季的太阳近乎纯白,阳光照射到白茫茫的雪地上,像是铺上了一层金子。
纳维亚山脉虽然说是山脉,但地势相对平缓。
它处在挪威与瑞典之间,北邻巴伦支海,西傍挪威海,它之所以被叫做山脉,其实是因为沿海形成的深入内陆两岸的陡峭峡湾,其余很大一部分地域,和平原差不多。
路明非坐在驯鹿拉动的雪橇车后座,眺望远处铁灰色的岩石。
被白雪覆盖的高山,一半镀上了金箔,一半处在阴影之中,圣洁纯净,像是一座圣山。
他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去年,差不多也是这个时间,他来过这里一次。
那时候他刚结束卡塞尔学院的期末考试,马不停蹄就乘坐私人飞机赶往了瑞典。
从15000米的高空坠落,那真是人生难得一次的体验。
他不是个喜欢追求刺激的人,换句话说,他对极限运动不感冒,之所以要来一次高空跳伞,目的是为了穿越边界,进入那属于青铜与火之王的尼伯龙根。
他在那座宏伟的青铜宫殿里,找到了诺顿巨大龙躯的残骨,从那里捡了一块鳞片,后来那鳞片被作为让老唐和康斯坦丁复生的道具消耗掉了。
时隔一年的时间,他再度来到这里,因为老唐和他约定的见面地点在这儿。
他是一个人来的,绘梨衣他们安顿在他名下的瑞典庄园休息,今早他一个人出了门,在临近黄昏的时候,终于快要抵达目的地。
两只驯鹿忽然停下了蹄子,鼻子抽动,冒出白色的热气,不安分地踩着雪地,似乎是想回头走,任凭驾驶雪橇车的老男人怎么扯动缰绳,也不愿意再前进。
路明非跳下了雪橇车,摸了摸两只驯鹿的头,安抚它们。
“就到这里吧,谢谢。”他从怀里摸出了钞票,递给了那个长着大胡子的老男人。
“如果你在太阳下山之前回来,我可以载你回去,只收你一半的钱。”老男人借过钱,嗓音浑厚地说着英语。
“不用等我了,我的朋友就在前面,老先生回去吧。”
老男人见他没有回头的意思,操纵着雪橇车头也不回地走了。
路明非从怀里摸出一个黄金罗盘,按着指针的方向前进。
这是老唐委托苏恩曦交给他的罗盘,说是让他按着罗盘的指示走。
指针带着他走到了那座无名山的山脚下,枯萎的常青树环绕着一团篝火,裹着围巾的康斯坦丁坐在圆木上,双手伸出来,掌心对着火焰,旁边放着一个婴儿车,夏弥和他坐在一起,婴儿肥的脸被火光照的通红。
“有什么事情不能开着暖气在咖啡厅里说么,非得跑到这荒郊野岭来,难道这里风水要好些?”路明非走了过去,脱下手套和他们一起烤火。
“嘛,你可以这样理解。”夏弥的童孔里映射出火焰。
“所以为什么只让我一个人来?”路明非问。
“因为我们接下来要给你展示的东西,属于禁忌。”夏弥道:“不过说是这么说,主要还是怕那一位看到,毕竟三天之前,所有人都知道封印解除了。”
“封印?什么封印?”
“待会你就知道了。”
路明非顺着夏弥的视线望过去,云像是烧了起来,巨大的红日与地平线相接,快要从天边落下。
这是白天与黑夜交替的时刻,是阴阳相汇之时,日本人称呼这个时段为“逢魔之时”,认为在黄昏时刻,空间会变得扭曲,是妖魔出没的时段,所有人都应该待在房间紧闭门窗,以免被妖魔吃掉。
康斯坦丁从婴儿车里抱起了老唐,老唐还是婴儿模样,小短手小短腿挥舞,兄弟两人点燃了黄金童。
那团篝火勐然跳跃膨胀,如潮水般把四人淹没了。
火焰的触感并不炽热,只让人觉得温暖,像是浸没在温水里,很舒服。
“这是...”
火焰熄灭,周围景色完全变了。
天空变成了暗红色,像是沉淀了千万年的晚霞。
路明非正对面,是一颗比他还要大的牙齿。
通体瓷白,如野兽的利齿般尖锐,路明非和它贴的很近,几乎能感觉到牙齿上透来的森森寒意。
不过说到底,这颗牙齿也只是那具骨架中小小的一块罢了。
那是一具如山岳般庞大的骨架,颅骨边有骨质的长角延伸,两排肋骨张开,露出内部空荡荡的腔体,蜿蜒的嵴骨如同山脉蔓延,狰狞的骨刺和骨凸生长在关节处。
这是诺顿的龙骨,它被搁置在青铜宫殿的顶部。
“哥哥...”康斯坦丁走过去,温柔地抚摸龙骨表面。
老唐望着巨大的骨龙,婴儿的脸蛋上出现了哀伤。
一团火球从他的身边弹射出来,在数秒内膨胀塑性,像是捏小人一般,燃着火焰的“老唐”出现在路明非眼前。
“跟我来吧。”火焰的人形说出了话,像是合成音一般。
“从哪学来的新招数?”路明非好奇地围绕着“烈焰老唐”转圈。
“从‘复仇焰魂’那来的灵感,我叫他火男,感觉怎么样?”
“还不错,细节蛮到位的。”路明非点点头。
他们站在青铜宫殿的最高处,下方是灰色的死海,路明非上次就是在这儿捡的鳞片。
火男在前面带路,顺着黄金铸造的螺旋阶梯向下。
宫殿内部漆黑一片,但下一秒,四处燃起了金色的火焰,照亮了四周。
这里早已残破不堪,破损的剑刃、刀枪遍地都是,支撑宫殿的是四十八根铜柱,没有墙壁,但仍然感觉不到风,只有死寂。
“所以你们带我来这里,到底要和我说什么?”路明非问。
“我们要给你展示,龙族那段被删去的历史片段,还有我们到底是如何衰落成为弃族的。”
火男停在了第一根铜柱前,每一根铜柱上,都刻着复杂的符号和文字。
“这种事情,有多少年没做过...我都快忘了...”夏弥叹了一口气,脸颊两侧出现细密的鳞片。
她的肘关节处伸出了骨刺,纤细的左手刹那间变成了尖锐的利爪,但右手还维持着人类的状态。
她闭上了双眼,伸出了人类模样的右手,长满鳞片的左手划过右手的手腕,划出一道狰狞的伤口,金色的血从那里流出来。
她的嘴中开始颂念古奥的龙文,右手按在青铜柱上,鲜血浸没到青铜柱上,如同海绵一般被吸收了。
“她在祭祀么?”路明非怕打扰到夏弥,小声地问“烈火老唐”。
“对,‘以我的骨血献予伟大的陛下尼德霍格,他是至尊、至力、至德的存在,以命运统治整个世界’,她颂念的龙文,翻译过来就是这个意思。”
随着夏弥的鲜血浸没,青铜柱的光泽愈发明显,渐渐的,有莹白的光在那里显现,朝着其它青铜柱飘动。
康斯坦丁也走上前去,从怀里拿出一把小刀,在掌心划开一个口子,按在了青铜柱上。
所有青铜柱都亮了起来,共鸣般发出威严的震颤声。
那片死寂的灰海忽然躁动了,像是被这钟声般的声音波动着泛起了涟漪。
光芒越发明亮,变成刺眼。
忽然,路明非感觉自己像是被一股巨力吸了过去,宛如被抛向了高空。
几秒后,他才有了踩着地的触感。
风...温润的风迎面吹来。
他睁开了眼,看见了挺拔如天的葱郁大树,它的繁茂枝叶遮蔽了整个天空,树枝分叉出去,看不到尽头。
它是那么的高大,又那么的温暖,像是...撑起了整个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