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 苏长宁的疑问仍是在不曾说出口时,便得到了答案。
“吾, 为此界之天。”
白衣人身周都布满了浓淡不一的雾气,身形只在其中若隐若现。以苏长宁的目力, 竟也是丝毫无法看穿。
只有说出的字字,都清晰无比地映在苏长宁脑海之中。
天!
谁敢自称为一方之天?
微微垂眸,夙洄穿身而过时感受到的那股绝庞大无比的威压仿佛重现,而细细思来,正与眼前之人给她带来的感觉如出一辙!
只是眼神稍稍落在那些雾气之上,便觉心上仿佛压着极重事物,令人不由自主地屏息, 甚至想要屈膝膜拜。
然苏长宁二世为人, 即便是天,也并不能当她一跪!
重新挺直了脊背,苏长宁将目光又投了过去。
“汝近前来。”
他话音落下,苏长宁竟觉身不由己之感油然而生, 等行至那雾气近前, 方才重又能够掌控自己的身体。
眼前的人仍旧模模糊糊,仿佛似有似无,而每一次目光的投注,都有一股巨力生生地反击在她的神魂之上,似是要将她的意志摧毁。
但苏长宁的视线依旧未曾移开。
与此同时,她心头也是诸念电转。
修道之人,最为终极的追求, 便是与道合真,即是上接天道。
无论前世今生,合道之人都寥若晨星,中古以降,干脆就一个也无,是以究竟如何合道,合道之后又会如何,除了一些晦涩艰深的上古典籍,再无其他记载。
但是,天道不是应当以万物为刍狗,始终无偏无倚,无所变化的存在么?为何竟又会以人形出现。
只听那声音说道:“每方界域开辟,开辟之人,便称此界界主。”
苏长宁颔首,这个她早已知晓,就如她从前所开的天玑界一般。
“界主是修道有成之人,天道是在界域开辟时,自然化生之存在。界主可以随意穿梭界域,抑或弃绝而去,然天道,则是永远与本方界域捆缚在一处,除非界域彻底崩毁消失,否则天道不灭。”
那声音说得极是平淡,仿佛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苏长宁闻言,心中微微一动,这大罗界虽说是混沌分判开天辟地以来第一个界域,但是如今已成为一片死域,那身为其中的天道……
“彼时,那些人战至湖海倒悬,天倾地覆。如今所余,不过尘土。”只听那声音续道:“唯有天道,与界域同生同亡。”
随着语音,眼前的雾气渐渐向四周弥散开来,白衣上的暗色纹绣亦慢慢变得分明。
神魂之上受到的压力越来越重,但苏长宁丝毫没有瞬目之意。
等云雾全然退却,首先显露而出的,是那四柱之上,半空之中,凭空而悬的六个散发着玄奥气息、巨大深邃的黑洞,内中偶尔有亮光一闪而过,有的明亮,有的黯淡,但无论其光芒、色泽、气息如何,最终也只是在黑洞中一闪而逝,未能留下丝毫痕迹。
黑洞之下,只见一人端坐,白衣乌发,风姿卓然,衣袍之上的暗色纹绣间偶有流光掠过,充满清净如意之息。
虽此时云雾已去,但那人容貌竟是既模糊又清晰。说模糊,其五官容色究竟如何,并无法看清分明,但他神色间那似淡漠又似悲悯之意,却是真真切切。苏长宁的视线只在他脸上略停了片时,便觉识海中一阵锐利疼痛,不得不移转开去。
但是,这自称为大罗天道之人,上身是如斯完美,自腰以下,竟与坐下青石台相融成为一体,早已石化。
若是她所猜想的不错,这当就是大罗天界域渐趋崩毁所致……思及如今被称之为紫霄秘府的天玑宫,再想到那道充满压迫之感的气机,苏长宁心中却是重重一沉。
“汝身上,有异界天道之机。”那仿佛蕴含时间万象的眸向苏长宁立足处轻轻一扫,只听大罗天道续道,“所以才能为吾所摄。”
天道……是夙洄的那一斩,抑或是自己的重生?苏长宁只觉自己心中许多疑惑或许答案便在其中,但细细想去,却又毫无所得。
“亿万年来,汝为进入此处唯一一人。”
“吾可以回答汝的三个疑问。”
大罗天道短短两句,苏长宁心中却是千回百转。
若说疑问,她的确有太多太多,加上对面那位是此界天道之主,自己在他面前犹如透明,能给她的答案亦绝不少……
正难以决定间,一股灵气却突地由青萍空间输入她体内,紫府秘法为灵气所激自然运转之下,瞬时间将那些此起彼伏的念头一一压制收摄。
苏长宁的眼神顿时变得清明,继而觉得自己先前左右为难如此可笑,虽能有大罗天道解答疑惑或许能省去一时之功,但就如同有些疑问,只能靠她自己寻找答案方能解决一般,她的道途终究是她自己的,无人能够相代!
“呵。”她的心思流转如何能瞒得过天道耳目,只听那周身似真似幻的大罗天道一声轻笑,“汝,想问何事。”
“请问前辈,离开此界之法。”苏长宁并无丝毫犹疑,开口便是问出。
“如何来,便如何去。”大罗天道微微垂眸,广袖微拂间,一道灵气随着和煦之风由□□出。
眼看那道灵气朝着自己立足处射来,苏长宁却并未感到任何危险之意,反而在那灵气及身时,只觉如沐春风,令她十分安然。
而当灵气进入体内后,她原本凝实的形体,竟开始变得透明起来。
原来如此!
低头看着自身不可思议的变化,苏长宁终究是明白大罗天道前言之意。
她进入这处界域的,居然并非肉身实体,而是灵魄神魂!
这也是为何唐玉轩进入之后,先前所受伤势竟大好的原因。他所受的术法逆风,伤在经脉,与灵魄神魂并无相干。
至于那名力士,则是因为神魂之力薄弱,无法承受摄出穿越界域之力,所以才直接殒落,绝不是运气不佳而已。
但正因他们并未曾想到自己非是实体,为知见所障碍,才将一切视为凝实。
若他们此时是灵魄之身……那离开之法,苏长宁已有腹案。
“多谢前辈。”
谢过之后,向大罗天道询问的机会,只余下两个。
苏长宁亦是早有决断,接着又是一句问出。
“请问前辈,天道与大道之间,孰轻孰重?”
只要人在大罗天内,那她所思所想并无一点瞒得过大罗天道。对苏长宁满腹的疑问,他略一动念便早已洞观透彻,但竟亦是绝未想到,她第二个问及的,会是此事!
“天道远,人道迩。”但见大罗天道微微敛容,说道,“大道即为人之道,是以大道犹在天道之上。”
苏长宁闭目凝思了片刻,方才在唇角勾出一道弧度:
“多谢前辈,晚辈就此告辞。”
“汝不再问?”
直至此时,大罗天道的语气中才微微有了些许起伏。
“其余之事答案,是晚辈自身所需寻找,无需再行劳烦前辈。”苏长宁话音才落,只听一声轻笑在耳畔响起,片刻之后,自己就又回到了先前与唐玉轩所在的山峰之上。
而那血云之中,云雾复而又由四下拢起,慢慢将六道黑洞与四柱间青石台上的人形掩起。间或有流光自黑洞中溢出,打在白衣人形之上,只见一些青色石粉自身下散落,石化的程度竟又向前蔓延半寸。但那白衣之人却不过一笑置之,阖眸间,先前说着心中所疑唯有己力方能解答的绝丽女子容颜,却仿佛与亿万年前的另一张脸重叠。
“吾守着此处界域,已是太久……”
随着几乎低不可闻的轻叹,那些云雾也好,黑洞也好,玉柱也好,青石也好,尽皆消失在了虚空之中。
“望汝莫要后悔。”耳边余音犹自袅然,“或许,在此界彻底崩毁前,吾与汝,还能有再见之机……”
再然后,身周便唯余一片寂然。
确定身上的易形术重又恢复了作用,苏长宁才微微释放出她的气机。
“常道友,方才出了什么事?”唐玉轩并不知在她身上发生种种,只道苏长宁与自己一般,甫一登上天中血云,便又回到了先前所在,是以在一感应到她的气机,便匆匆赶来。
“唐道友。”垂眸掩去眸中流光,苏长宁说道:“或许,我已知晓离开之法。”
“如何才能离开?”大罗天道在大罗天中何等威能,故而唐玉轩此时并未感到一丝奇怪,只是追问道。
“唐道友先前曾说,在逐日舟失控时所受之伤已然痊愈。”只听苏长宁说道,“此中便是我们离开之机。”
“你是说我们如今……”伸出一手在眼前仔细端详,唐玉轩因为自己由苏长宁所言而起的猜测而心中一惊,“灵肉双分?”
“我也是得了高人相示。”苏长宁点头续道,“来处,便也是归处。”
“来处便是归处……”唐玉轩喃喃自语,“竟是如此!”
苏长宁颔首,道:“不妨一试。”
唐玉轩心领神会,当下也不再顾忌运转灵力,片刻之后,只见一紫一白两道流光由峰顶腾起,没入云霄后又更往高处疾射而去,瞬时间便在了天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