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这个要求，很出乎我的预料，我原本以为你会提出一个着眼于眼前且更实际的条件。”
“因为眼前，我对你别无所求，而且我不觉得我自己吃亏了，恰恰相反，我觉得我会很赚。”
卡伦摇了摇头。
达文思笑道：“你不信？其实我关注你很久了，怎么说呢，你很冲动又很理智，当然，这些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你现在所走的路线以及上面会给你的规划，其实已经固定了。
现在本大区的首席主教以前是做什么的，你应该清楚，他一直生活在阴影里，因为上一次的事，被迫洗白了。
可是，从阴影里走出来只不过是有些不适应，但从光亮里走进阴影……其实是没这个机会的。
所以这就是你和我们首席主教大人不同的地方，他走出来了，你却走不进去，你接下来，只能被上面一次次地当作刀来使用。
这次也是极好的一个例子，上面原本应该是想要报复的，所以才安排你来负责这次沙漠神教的安保工作。
虽然现在的意思是叫停了，但这种脏活累活已经默认让你来做。”
卡伦端起茶杯，没说话，达文思说的和区长苏斯说的，几乎一模一样。
因为看清楚了这一趋势，所以原本对自己态度就很好的区长大人，现在态度变得更好了。
“除非你意外暴毙，或者这条路没有走好某一天摔死了，否则一旦你真的在这条路上走远了，那么未来，如果上面需要，那么清洗我们……”
达文思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脸，
“清洗我们的这种任务，大概率还是会交给你来做，要知道，我们也是信仰的秩序，我们的关系很是复杂的，你知道我背后有多少人，他们又分布在哪些个岗位上？
另外，对自己人举起屠刀的后果，你也应该明白，但这就是你的宿命。
人们常说，从一个人小时候就能大概看出他长大后的模样，工作也是一样。
所以，我的要求是真心的，哪天我们失败了，哪天上面真的看不下去我们的存在了……你不要顾忌，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只求不要费尽心思地赶尽杀绝。
你能答应么，卡伦部长？”
卡伦依旧沉默。
达文思端起茶壶，给两个人的杯子依次续水，说道：“感谢你没有这么爽快地给我回答，这让我看到了真挚。”
“我很不喜欢你的用词。”
“呵呵，如果以后能有很多接触机会的话，我会改的。”
“我答应你。”
“谢谢。”达文思双手交叉置于胸前，“这场合作，我赚了。”
“我不是很喜欢和你这样的人打交道，因为你们总是喜欢神神秘秘地去给未来划上一个一个的节点符号，彷佛你们已经掌握和看穿了一切。”
“可是，这不是占卜，这只是根据现有条件去进行的合理分析，因为我不认为你会中途摔倒，要摔倒你早就摔倒了，可你却能一直坐在这里，这不是运气啊。
现在，我们可以换个话题了？”
“既然合作的事情已经谈完了，接下来……”
“不要这么着急，那场会议持续的时间不会短的，沙漠那边跪得这么快，咱们这边上头负责这件事的大人肯定会尽可能地想要吃下去更多，我们呐，有足够的时间。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我们，不要告诉我是从首席大人那里得知的，因为我能看出来不是。”
“那我该怎么回答？”
“照实回答就好，夸张一点的说法，就是从你自客厅门走出来，先迈出的是左脚开始，我就感知到，你对我们，有着极强的戒备……不，是厌恶。
我们在你的眼里，就像是生了蛆的酱缸，下意识地想要避开。”
卡伦微笑道：“可有时候生了蛆的酱缸，它的酱味也能很不错。”
“是啊，你能理解我们，却又否定了我们。”
“你真的应该去做占卜师。”
“唉。”达文思叹了口气，“那我问得具体一点，在你眼里，我们和大祭祀之间的区别是什么？”
“这个问题，太大了，我觉得不是我能回答得了的。”
“维恩的出租车司机也能批判维恩帝国的殖民政策，卡伦部长，你的身份已经够高了。”
“好吧，在我看来，大祭祀是一位务实的改革者。”
“嗯，好，那我们呢？”
“一群激情的理想主义者。”
“我明白了。”达文思站起身，一边整理着自己身上的神袍一边说道，“一定程度上，我承认你说的是对的。”
“然后呢？”
卡伦一边问也一边站起身，两个人很默契地准备结束这场会面。
“激进和保守，是相对的，没有激进，就衬托不出保守，没有左，哪里又有右。
在你看来，我们是理想主义者，但你信不信，迟早有一天你会发现，我们的这位大祭祀……
他，
才是真正的理想主义者。”
……
走出传送法阵光圈，卡伦和阿尔弗雷德走下楼梯，咖啡馆侍者上前，端送上来打包好的餐盒，阿尔弗雷德伸手接了过来。
“少爷，您稍等，我去把车开过来。”
很快，阿尔弗雷德将那辆贵宾车开了过来，尼奥的大宝贝，现在反而是卡伦这边用的次数比较多；
不过这也正常，可能尼奥真正在乎的，是追求的过程，他不习惯去面对拥有的结果。
坐进车里后，卡伦脑子里还回响着达文思最后的那句话。
“少爷，如果苏醒茉琳迪的话，可能会了解到真正的秘密。”
“秘密不能当饭吃。”
为了一个秘密，苏醒一个“火药桶”，很不划算。
“少爷说的是。”
“接下来你辛苦一下，进行接洽，我其实很好奇，他们到底有多少实力，另外，再将这次新上任的主教名单重新过一遍，我怀疑这次他们中有人上来了。”
“属下明白。”
“回酒店吧。”
“好的，少爷。”
回到安卡拉酒店时，下午的会议已经开始了，卡伦没有再去会议厅，而是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他很喜欢安卡拉酒店面朝大海的格局，阴暗、潮冷再加上天气日常的昏沉，这种泼墨画一样的压抑感，很适合人发散情绪。
阿尔弗雷德给卡伦倒了一杯冰水后就离开了，他本来就很忙，接下来会更忙。
卡伦用指尖轻柔自己的眉心，斜靠在沙发上面对着落地窗，开始发呆。
时间的流速，在此时往往会变得很快，好像才坐一会儿，天就完全黑了。
“呼……”
伸了个懒腰，卡伦感到很疲倦，是那种很舒适的疲倦。
没有叫晚餐，而是洗了个澡，然后躺在了床上，这一刻，彷佛自己的身体和柔软的被褥形成了最为完美的契合。
这一觉，卡伦睡得很舒服。
接下来三天，卡伦基本上都是上午去会议室旁听一下会议议程，下午不去，在房间里发呆，晚餐随便用一点后就早早地睡觉。
真的是有一种休假的感觉了，而且还是公费的，不管怎样，从地穴神教那里回来时所携带的疲惫，通过这几天被消化了个干净。
另外期间还有一个好消息，那就是菲洛米娜他们，全部伤愈出院归队了。
今天下午的会议，卡伦去参加了，因为有一个特殊人物从丁格大区赶到了会场，秩序神教外交部副司长基森。
当基森走进会议厅时，卡伦一眼就认出了他，一个中年男人，面貌却很显年轻，举手投足间，有一股特殊的气质。
非要具体形容的话，大概就是大部分人认为的秩序该有的气质，冷峻却不失优雅，毕竟他之前的工作是神教对外发言人之一，形象本就极其重要。
“他家里有一位先祖，是神殿长老。”理查将信息卡片递给了卡伦。
已经成为某一办公室主任的理查，发挥出了他的功效，很快地就将基森的情况摸了个清楚，他的家世背景也确实很方便干这种活。
“活着的？”卡伦问道。
“对，是活着的，但辈分很高了。”
凝聚神格碎片，进入神殿，可以得到寿命的加成，这也是很多神官梦想进入神殿的一个原因，且这种寿命加成是偏正常的，不是用特殊和极端方式得到的，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的。
基森的到来，让会议的氛围进入了一种安静的“高亢”，会议进程也由此加快，这应该是属于他的政绩。
虽然当今大祭祀对神殿持打压态度，但那只是将神殿的手从顶层推开，神殿长老家族子弟很难进入神教核心圈，可并没有封杀他们的发展，事实上也根本做不到，他们依旧是神教权力层中的重要组成部分。
按照原计划，可能还要再进行三天以上的会议，在今天，基本走完了所有流程，明天再做一个收尾就好了，再急促一点，明晚就可以开庆功宴，后天沙漠神教的这帮人就可以回去了。
卡伦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但好在行动方桉已经完成，而且还是做了两个，一个是在酒店里动手，一个是在护送对方离境时动手，由卡伦来进行挑选。
会议结束。
卡伦正准备离开时，伯恩从先前会议桌上径直走了下来，在卡伦身边坐下。
他们两个人坐在这里，周围其他人马上规避。
“新的状况。”伯恩说道。
“因为他？”
“他只是状况表现之一。”
“说话不要只说一半。”
“待会儿有个聚餐，基森也在，丁格大区会议团的人也在，算是提前内部庆祝一下会议成功，你来么？”
卡伦摇了摇头。
“会议开始前，我陪他聊过，他提起过你，他对你挺有兴趣的。”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一个神殿长老的直系后人，一个派系重点扶持的未来旗帜，你就这么不当一回事么？”
谁不是呢？
“他能帮我们破开局面晋升？”卡伦反问道。
“工作是工作，我的职位不能让我继续任性了。对了，苏斯也会到，到时候他会有话对你说。”
卡伦目光微凝，马上从伯恩云里雾里的一番话里听明白了意思：
“要更换安保负责人？”
“呵呵，恭喜你，答对了。今晚聚餐之后，他打算去维恩王宫散步，特意点了你作陪。”
“工作呢？”
“苏斯会亲自来代替你，你的区长，得给人家这个面子。”
“什么时候决定的事？”
“会议前，临时决定，我不挑拨，你的区长估计现在才得到了召会，他没想隐瞒你，应该马上就会通知你且向你解释了。”
“就这么放心不下我？”卡伦反问道。
伯恩耸了耸肩，回答道：“你就说人家这一手防备做得对不对吧？”
“呵。”
“你本来就是上面原本拿来杀人的刀，现在上面不打算杀人了，为了以示尊重，肯定要把你先挪开的，上面也不会想到你这把刀早就准备自己杀人了。”
“然后呢？”
“然后就是，你这边准备好了没有？”
“准备好了。”
“那今晚就是最后的机会了，就算你的区长亲自来了，他更换人手重新布置安保体系也需要一定的时间，今晚凌晨前，是你动手的最后机会。”
“我知道了。”
“聚餐你参不参加？”
“不参加。”
“那晚上的王宫散步？”
“我会去。”
“那就好。”伯恩站起身，拍了拍卡伦的肩膀，正当卡伦以为他就要走时，他却又坐了下来，表情变得有些阴郁。
“你还有事？”卡伦问道。
“你信不信我的直觉。”
“不信。”
“额……”伯恩有些痛苦地看了一眼卡伦，“那你信不信我的专业素养？”
“信。”
“我忽然想到了一个可能，因为基森的到来……卡伦，不能用他们了。”
“他们”指的就是达文思那帮人。
“怎么了？”
“基森来了，是瞒不住他们的，我一直认为，新上任的这批主教里，除了德隆外，其他主教都有可能是他们的人。
不要相信他们的信用，他们可以用所谓的理想和信仰，去解释自己的一切不合理行为，这是我对他们的了解。
在基森来之前，我觉得你一定要杀人的话，借用他们当刀挺合适的，现在基森来了，在他们眼里，杀沙漠神教那帮人是为了诠释他们的理念，是对神教现如今局面的一种不满宣泄和反抗；
但其实，他们更愿意肃清本教的人。
一样的一件事，如果你是他们，你是想继续杀沙漠神教这帮人还是想杀了基森？他背后的势力，才是扭转了原本的计划的真正推动者，也是那帮人眼里的……教义叛徒。”
说到这里，伯恩忽然目光凌厉，骂道：
“妈的，我应该要去调查一下到底是谁建议的基森今晚要去维恩王宫散步的！”
曾经的阴影势力头目，特务部门的首领，即使是在洗白上岸当上了首席主教后，过去的职业本能依旧还没消退。
伯恩再次站起身，向外走去。
卡伦喊住了他：“不再说点什么？”
“需要再说些什么吗？”伯恩停下脚步反问道，“你会放弃么？”
卡伦回答得很干脆：“不会。”
“那我就什么都不用说了，基森身份不一般，他一定程度上算是上面派下来的特使，一旦他死了，性质可和沙漠那帮人死了完全不同，影响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那么，负责安保工作的人肯定会倒霉。
还好，这又不是我的工作范围，大区管理处已经将这部分权力让渡给秩序之鞭了。
站在我的角度，其实我挺乐意看见基森死的，随后引发的波澜，正好可以让我借机二次整理大区管理处，甚至让上面出于维稳的需要，把以前从我这里收走的那些阴暗面的权力再还给我。
你也没什么关系了，你待会儿就会卸掉这次安保任务，由你的上司负责，事后追查下来，你的上司应该要挪窝了。
可惜，我们两个都因为以前做的事，晋升无望，否则这对你来说真是件好事，是一个把自己顶头上司扳倒后自己上位的好机会。
倒霉的，只是苏斯而已。”
伯恩说了一通大实话后走了。
卡伦在原位坐了一会儿，也起身离开，他没去参加所谓的内部聚会，虽然那对于年轻神官而言，是一个极好的社交机会。
不过，在回到自己房间时，卡伦看见自己房间门口站着两个人，这两个人是苏斯的秘书。
他们帮卡伦打开了门，卡伦看见苏斯躺在沙发上，手里端着一个红酒杯。
从后面看过去，像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竟敢用鞋子弄脏昂贵的沙发。
听到卡伦的脚步声，苏斯没转头，直接开口道：“人家那位特使要卸掉你这次的任务职责，从今晚开始，安保任务将由亲自负责。”
“我知道了。”卡伦回答道。
苏斯将杯中的红酒一饮而尽，然后双手勐地一拍沙发面，像是很生气的样子，嗯，更像一个小孩子了。
卡伦站在那里，没说话。
良久，
苏斯的情绪终于平复了下来，他开口道：“我让人给你传信收手过的，对吧？”
“是的，没错。”
“我一直没亲自找你说这件事，是因为……我知道你不会收手，毕竟沃福伦对你那么好，你肯定想给他报仇。”苏斯冷笑了两声，拿起红酒瓶，给自己又倒了满满一杯红酒，“接下来，安保任务由我亲自来接管，我说，你的计划稳妥么？”
“嗯？”
“计划应该设计得很好吧，替罪羔羊、细节、动机什么的，都做好了吧？”
“做好了。”
“我最后再问你一次，可以收手么？”
卡伦摇了摇头。
苏斯则点点头，道：“那就继续吧，我不会改变你的安保布置以及相关人员配置，你按照你的原计划进行吧，我呢，也做好了担责被惩罚的准备，大不了晚晋升个一两年，在这里多做一阵子区长呗。”
“可是，您为什么要这么做？”
“虽然做你的上司似乎很难有好结果的，但我很喜欢你对这件事的坚持，因为沃福伦帮助过你，所以你愿意不顾自身利益给他报仇。”
苏斯跳下了沙发，走到卡伦面前，蹦跳起来，拍了一下卡伦的肩膀：
“也请你记点我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