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夏初无限期休假开始,蒋熙元便把外放离京这事儿放在了心里,只希望着朝中之事尽早平了,他也好在御前提一提。
同理,朝中这一波事若是解决了,外埠的缺定是少不了,离京的由头并不难找。倒是去哪上任值得思量思量,不要离京太近,但也别去了那苦穷之地才好。
苏缜从李檀那里拿到了林钰送来的信,而蒋熙元那日去莳花馆,也见了安排在三省六部中的眼线。所谓眼线,其实就是些新科入职或者做些文书工作的官员,这些人年轻又没有太深厚的背景,扎不进老臣的圈子,老臣对他们也瞧不上眼,于是便想跟着蒋熙元博上一把。
蒋熙元的背后是皇帝,忠于皇帝还是保险的。等打破了壁垒扳倒了老臣,自己来日便是老臣,比一点点的混资历要有希望的多。
蒋熙元从他们说的一些事里大致也嗅到了些端倪。青城郡折子太少,状况太好,实在不像是如今格局下该有的状态。没事便是没事,有事大概就是大事了。
又听说苏缜那边下旨填充内廷空缺,为的是选秀之事。如今已经让中书省拟诏了下达各郡应诏,于是他不免又为咏薇担心了一把,也不知道那丫头是否应付的来。
夏初自从休假开始便每天睡到日上三竿,难得的懒散。爽了几日之后竟开始懒得犯懒了。无事可做便出门买了点拓本回来,终于开始攻克自己的短板——写字太丑。
这天早起洗漱之后,刚铺平了纸研好了墨,便听见有人敲门。她以为是蒋熙元过来找她,可算算日子今天却也不是休沐,那家伙再怠工,每日却都还是不误了应卯的。
夏初走出房间扬声问了一句是谁,就听外面的人声调略带亢奋地回了一句:“是我呀!”
她顶不喜欢这样的回答。是我,谁知道‘我’是谁?不由得皱了皱眉头,又觉得这声音颇有几分耳熟。还未想出是谁她便已经握着笔到了门口,拔开门闩的一瞬忽然却又想起来了,不禁心头猛地一跳。
安良一身精细考究的绛色内造宫装,戴着系了垂缨的弁,笑意盈盈地抱着一杆拂尘,见夏初开了门,便微微一躬身,习惯性地道:“夏公子,许久不见了。”
“小良?”夏初怔忪了一瞬,亦是习惯性地这么叫他。待越过视线再往他身后看去,更是楞了一楞。
安良的身后,一辆榉色车驾套着匹高头枣红马,细竹篾的车帘落着,垂着天青色的压风带子,素净雅致,也格外的考究。马车两侧垂首立了两男四女六个宫人,后面还有四个肃然的软甲羽林卫,挑着红羽缨枪。
她以为是苏缜在那车里,眯了眼睛不动声色地仔细瞧着,光影绰绰间却见那里并没有人,心下有些纳闷。
安丰坊并不是什么富贵之地,平日里没见过这等阵仗,巷口处已是围了一堆的人,正低声的议论着倒底是出了什么事,是好事还是坏事。此时夏初开了门,那些目光便悉数投了过来,让夏初有些不自在。
这不过也只是一瞬的工夫,安良那边打过招呼后又掩了掩嘴,笑着改了口,“咳,瞧我这是顺了嘴了,如今要改叫夏姑娘才是了。”
夏初心里猛地一惊,退了一步,“夏姑娘?”
安良点了点头,依旧是一副笑模样,道:“夏姑娘有所不知,小良实则姓安,全名安良,是宫中的御前太监。”说完,他笑意愈深,对夏初挤了下眼睛,想等着看夏初想明白他伺候的主子是什么人时那惊诧的表情。
可夏初楞了片刻后,却没给他期待中的反应,只是稍稍地低了头,低声叫了个安公公而已。
夏初面上是平静的模样,可心里却已是翻江倒海了起来。若不是之前已经知道了苏缜的身份,恐怕这面上的平静也是难了。
安良叫她夏姑娘,也就是说苏缜也已经知道了她根本就是个女儿身。如今御前太监带着这副阵仗,穿着这样的衣服毫不遮掩的来了,明摆着等于说苏缜也不打算再隐瞒身份了。
那他想干什么?只为了宣告身份,实不至于整出这么大的动静来。夏初这一思忖,不免心里一沉,抬眼看着安良,有几分小心地问道:“安公公,皇上让你来,是……”
安良没想到夏初这么稳当,如今知道了苏缜的身份竟也未见紧张,微微一楞,却又笑了起来,未答夏初的话,只啧啧赞道:“夏姑娘果真是有几分气度。”
说罢,他侧身招了下手,两个宫女便捧着东西随他一起进了院子。安良进去后粗粗看了一圈,那些日子陪皇上过来他也没进来几次,但此时看着却也有几分感慨。
他把目光落在那架葡萄上,又想起大婚前皇上让自己从凤仪宫移走的那一株,不禁暗暗地有些唏嘘。
他的皇上太不容易了。这些日子虽未说过什么,但那份落寞寂然他却是看在眼里的,连大婚那样的喜庆也没能暖去半分。他替皇上难过,这等无望的思恋可要倒何时才算完呢?
却不料峰回路转间,这夏初竟然是个女儿身。这也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吧?安良嘴角不自觉地含了丝笑意,如同这几天看见皇上亦是如此神情。莫说是他,就连宫里的空气仿佛都轻快了许多。
他转过身来,指了指院中的一块平地,对那宫女道:“放这就行了。”那宫女应了个是,将一个软垫放在了地上,退到了一边。
“我想夏姑娘家中也没有香案,罢了,也不必拘着那礼了。”安良道,一边从宫女奉的托盘里拿了份明黄布帛,“我就说夏姑娘是个好福气的人。”
见夏初站在院里发愣,便有年纪大一些姑姑模样的宫女上前,谨慎地虚扶了夏初的胳膊上前,“姑娘须得跪下才行。”说完帮她拢了长衫的下摆,弯着腰等她屈膝。
“跪下?”夏初心中一凛,越发绷直了身子,转头对安良道:“小良……,安公公,这是要宣旨?”
“是呢是呢。”安良频频地点了头,“御笔亲旨的册封,这可是莫大的荣耀啊!还特意让我来宣旨,怕那些不长眼的会怠慢了姑娘。”
夏初脑袋一懵,张了张嘴,脱口道:“可是我不想进宫。”
安良手中的圣旨已经展开,听了这话却是笑容一僵,有些不解地眨了眨眼,“夏姑娘,这可是别人烧高香求都求不来的福分,你怎么……”
夏初垂下头,苦笑了一下。是啊,是求都求不来的。可当初想求的时候不能求,如今不必再求也不想再求时,来了,又岂是福分。
“民女……”她抿了抿嘴,换了自称,费力地斟酌着字句道:“民女无深厚家世,无过人才德,不过仗了点机缘有幸得见天颜。皇上……,蒙皇上一番错爱,只是,民女不愿为妃为嫔。”
安良一听这话却又笑了,见那姑姑还屈身帮她敛着下摆,便上前一步虚按了一下夏初的肩膀,道:“那倒不是。皇上亦是有所考虑的,夏姑娘且听便是。”
那姑姑很有眼色地又往下拽了拽那衣摆,夏初被这力道一带,便曲了膝跪在了软垫上,抬头瞧着安良,不知道他所说的考虑是什么。
安良将手中圣旨抖了抖,清了嗓子朗声道:“咨尔夏氏女名初,天资清懿,性与贤明,是用以擢为从五品典侍,随侍笔墨。今布告天下,咸使闻之,望尔勿替钦承,尽职守忠。钦此。”
用词太复杂,夏初听完却跟没听一样,虽然的确没听见什么妃嫔之类的词,却也没听懂倒底是什么意思。
安良阖了圣旨,见夏初一脸的茫然,不禁笑了笑,扬手将跪在一旁的宫女驱开,扶了夏初起身。又将圣旨递在她手中,道:“虽只是从五品典侍,但皇上特命姑娘只是随侍笔墨,不会辛苦。”
夏初低头看了看书里明晃晃的布帛,“女官?从五品……典侍?”
安良往旁边走了几步回头看夏初,夏初会意跟了过去,他这才压低了点声音说:“我与姑娘也算熟识,有话也就不拐弯抹角的了。”
“安公公请讲。”
“夏姑娘也莫怪皇上,实则女官也是委屈了姑娘。只不过姑娘身世背景浅,若真直接封了妃嫔,反倒怕成了众矢之的。”
夏初听了只觉得哭笑不得,手握了握那圣旨便按到了安良的胸前,“安公公,民女不愿进宫,这无关委屈不委屈。还请公公与皇上言明。”
安良却像是被那圣旨烫着了一般,跳开半步,惊道:“可使不得!这可使不得!违抗圣旨可是大罪,姑娘万万不要儿戏!”
“安公公。”夏初伸着胳膊往前追了一步,心里直发急,也顾不得再斟酌那些文白的言语,直喇喇地道:“皇上不是那强人所难的人,我若是抗旨,皇上还真会砍了我不成?”
安良听了这话脸色登时沉了下来,推回她的手,道:“夏姑娘,皇上会不会砍了你我不知道。可你如此,却未免太伤了皇上的心了。皇上一心念着你,挂着你,这俩月是如何煎熬过来的,你可知道?国事忧患下还替你考虑这么许多,生怕委屈了你,可如今你却要捏着皇上之情硬要违了圣旨,你让皇上怎么想?非要皇上折了一国之君的面子,全你一个‘不愿’?”
他顿了顿,看着夏初,又想想皇上的不易。觉得一国之君用情如此,怎还会有这等不暖人心不识抬举的?于是语气越发的不悦:“旨意已颁了内廷,断无撤回的道理。夏姑娘若真是这冷硬心肠,也硬给皇上看吧。咱家只是来宣旨的。”
言罢一甩袖子,对那姑姑道:“替夏典侍挽鬓更衣。”(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