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知道藏着宝贝,涂生认真检查这些泥土,凑在眼前细看,凑在鼻端细嗅,不时还捏一撮放进嘴里咂摸——除了正常的泥土味道,只有干透的凝血散发的血腥味。
无论天兵的知觉多么敏锐,终归还是肉体凡胎的身体底子,看不到泥土中不住渗出的光点:一次十数点,二三十点,才消失在涂生身上不久,又一批光点再次渗出泥土……
就这样过了数天。涂生整天都浸在泥坑里。血水泥浆干透以后又将泥土掘松,全身都埋进土里,只到了吃饭时才钻出来。
最近几天,牢子带来的饭菜中多了不少大块肉。这都是那天涂生说起年饭的缘故。其实涂生本来只是扯几句闲话,分散牢子注意力,却无心插柳,得了这些好东西。
涂生心道:正好给我将息身体,只当是黄家孙子们孝敬爷爷。
他吃得高兴,却没想到因多了这些肉菜,竟闹出了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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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上衙门后厨有个厨工,姓苟,因他在家里排行第三,众人都叫他苟三。
一年以前,大家都和他亲近,尊称他苟三哥。哪怕岁数比他大得多的,人前人后也三哥三哥叫得自然而然。
称兄道弟,向来与年龄没多大关系。一年以前,这苟三在衙门后厨当着采买,厨房每日要用的米面菜肉都从他手里过,做这些行当生意的谁敢不捧着他?
除了日常克扣,每月都有生意人送来的常例银子。苟三又有人拍马吹捧,又有花不尽的闲钱。如此威风凛凛的人物,身边那些人不叫他三哥,难道叫他三弟?
三哥都还不算什么。随着苟三威风一天大过一天,虽然只有二十出头,已渐渐有人口称三爷了。一人领头,众人改口。看势头,不用多久,苟三哥便能再上层楼,正经当起苟三爷来。
可惜这势头竟被当头阻断。或者说,被一脚踢飞。
是涂生踢了那一脚。开春时候,在被押送前往黑河镇的路上,将押解差役中为首的李头儿一脚踢死。
这李头儿乃是苟三嫡亲的舅舅。苟三父母家虽不算贫穷,但也只是将就过得,和舅舅李家相比,那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李家两代在黑河镇衙门当差,几十年下来,在黑河镇上已经是一号人物。尤其是衙门里靠力气靠跑腿吃饭的人,没哪个敢将李家不放在眼里。
但李家虽然有些势力,却因目不识丁,父子两代都当不成正经差役,只算个白身服役。上一代老李头儿痛定思痛,女儿长大后镇上多少人家提亲,他却将女儿嫁与三道梁镇的苟氏,只因那家勉强算个读书人家。
谁知苟家之子蹉跎半生,没得着半个功名。生的这个儿子苟三也全无出息,在三道梁偷鸡摸狗不务正业。他母亲没奈何,只得将他送到舅舅这里,借李家的势,在衙门谋个营生。
到这时候,老李头儿已害痨症死了,儿子子承父业,做得越发兴旺。这个外甥来投奔以后,李头儿与他十分投缘,一力荐他在衙门后厨当了采买,转眼间便发达起来,从苟三变成苟三哥,向苟
三爷发展。
岂料一夜回到旧时光。
李头儿死了没多久,衙门里便免了他的采买之职。这个苟三早有预料。采买这个职位油水之足,他是亲身体会,没了靠山,绝不可能占着不放。
苟三没料到的是这些人翻脸竟如此彻底,没半点情面。他本想着还能当个普通差役,谁知求到平时交得最好的朋友门前,人家竟连大门都没让他进。拿出积蓄上下打点,都是将银子扔进水里,听了一声响便再无下文。
苟三走投无路,连才买的宅子都花了出去,最后只落得在厨房里做个厨工。
昔日的苟三哥成了光光的苟三,还被厨房的人有意捉弄,将苟三谐音,读作“狗剩”,当他是乡下穷苦人家的小孩子一般。只两三天时间,镇上的人仿佛商量好了似的,齐齐都叫他狗剩。
从前人上人,现在是狗剩。
狗剩全不检点自身过失:怎么趾高气扬不将别人放在眼里,怎么仗势欺人做了无数缺德之事……只将全部怨恨,都放在一个人身上:
涂生(顾大郎)。
狗剩恨之入骨的还不是踢死了舅舅,而是被那个贼囚一脚,将他的大好前程踏了个粉碎。
此仇……报不了。
涂生初入狱时,关押在黑河镇衙门的大牢。一个镇的衙门能有多大?所以厨房、牢房相距不远,两边的人也每日低头不见抬头见。
看守牢房的差役们捉弄狗剩,往往假装怂恿,“你要是个男子,就去把顾大郎一刀杀了。”“放心,我给你指路,还先把门给你打开。”
狗剩说到底只是个混混,哪里有杀人的勇气。另外那时他虽然一落千丈做了厨工,勉强还能靠工钱过活,厨房里有了烂鱼臭肉,他还能拿回家去打个牙祭。日子既然能过,怎么肯去拼命。
谁知连这样的日子,竟都过不长久。又过了些时候,连厨工都不要他做。苟三又别无长技,只得每日在衙门厨房后门候着,里面要人打杂时便唤他进去。
从采买落到厨工,从厨工又落到零工,跟乞丐相差不多。
狗剩的日子已几乎混不下去。这时若有人请他去杀涂生,他还真的会动一动那个心思。只可惜到这时,涂生已被押在镇守府地牢里,不在大牢中了。
狗剩在厨房打杂时,偶尔会听人说起那个顾大郎,传说在镇守府地牢里饱受折磨,生不如死。狗剩听得如痴如醉,比喝了陈酿老酒还上头。
(可怜他已经多久没尝过酒味了。想当年,苟三哥哪一顿少了酒喝?不是有年份的好酒端到面前,他苟三爷能当场把酒泼到对面人脸上,教他懂点规矩!)
但到后来,狗剩连这点酒意都得不着了。
上面吩咐下来,衙门厨房每日要多做一份饭菜,比着每日给差役们吃的,只是份量特大。每日两次,命厨房将饭菜送至镇守府。
不用多久便知道了:这是给地牢那个囚犯吃的。
那一天,里面正好唤狗剩进来收拾垃圾。听了这话,狗剩勃然大怒,发作了苟三哥的脾气:“为什么要衙门厨房给他做?”
厨房的人一时没听出狗剩
的语气不对,顺口答道:“不是我们做,难道还要府里做?府里都是细做饮食,专给里面人吃的。还能给一个囚犯做饭?”
狗剩厉声道:“难道我们便该着给犯人做饭做菜?这边大牢里,喂猪的饲料随便舀一桶提进去,犯人还能不吃?只是嫌少!那个囚犯倒好,要比着差役的饭菜,这不是要翻天!”
厨房的人到这时才听出,这不是狗剩在说话,竟是从前那个苟三哥回来了。“滚!”
还好狗剩之前已抱了一堆垃圾出去,接下来几天找不着饭辙,全靠这堆厨房垃圾续命。狗剩一边在里面细心翻找菜梗饭渣,一边心里想着那个该死的人如何吃喝快活,禁不住悲愤满腔,誓杀此人!
但他一个乞丐似的零工,连镇守府门都进不去。杀人报仇只是白日做梦。
看看到了过年时候。一入腊月,隔几天便是个小节日,隔几天又是个节气日。厨房里整日价忙个不停,叫苦连天。狗剩倒是沾了光,天天有活做,顿顿有饭吃,饭里有时还能见点荤腥。
谁知好日子才过没多久,上面又吩咐叫给那边犯人多添肉食。厨房的人倒还没怎么样,腊月里肉备得多,哪里不能分出几块。只是狗剩宿怨又添新伤痕,劳累一天才到手的那碗饭都吃不出香味。新仇旧恨,再也忍不得。
厨房里免不了有老鼠,也少不了老鼠药。狗剩把那东西攒了一大包,却没处可下。
厨房做的饭,按说只供给当值的吃,但不当值的差役都舍不得这个便宜。厨房也不敢犯了众怒,做饭向来要将整个衙门的人都算在内,待当值的吃完,不当值的便一个接一个溜过来吃饭。
如此一来,衙门里一顿饭吃完,至少半个时辰。吃完之后,才将特意留着的饭菜送到镇守府内,给那个囚犯吃。
总不能当差的饿着,先顾犯人吧,普天下都没这个道理。
这就妨碍了狗剩。若将老鼠药下在饭菜里,等最后一批差役吃完,第一批吃的人已经毒死了一大批。狗剩对这些翻脸不念旧情的差役绝无好感,死了便死了。但仇人好好的没事,这岂不是白忙了吗?
再说死了个犯人,在衙门里还不如死了条狗,谁会大惊小怪?死了许多差役,这却非查个水落石出不可。狗剩虽然自命天资过人,却也没有把握准能逃出法网。
(狗剩当然不知道,黄镇守宁可差役死光,也不想让那个囚犯死掉。死了差役再招一批便是,那个囚犯若死在他管辖的黑河镇,于黄大人是大大的不便。)
狗剩渐渐以为自己一番辛苦筹划,只是攒够了可以使用多年的老鼠药。谁知老天开眼,就在他已经绝望之时,将报仇的机会送到他的面前。
看看到了年底,衙门封门,本年不再理事。只有厨房里还在忙碌。那些差役个个都是饿死鬼投胎,封门前最后一顿公家的便宜饭,岂有个不大吃特吃的。
厨房里的人操劳了几天,好不容易才对付了这一顿,一个个人仰马翻,又都急着回家,哪里还肯老实干活。掌勺的一错眼没看见,人手便少了好几个。
“谁去那边府里送这顿牢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