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九才去时,并没有蛮不讲理。但他毕竟是个当兵的,粗鲁惯了,又久在修仙门派,养成了瞧不起俗世百姓的脾气。到了庄边,装不出和善模样,只知道吆喝开门。
那么一个彪形大汉,大吼大叫,把庄子里的村民吓得乱成一团。
庄子里为首的刘太公让人开门,村民们乱糟糟反对。
“开不得啊。”
“不敢啊。”
“这不是把强盗放进家里么?”
刘太公道:“胡说什么,强盗!你们看看他的体格、模样,那是天兵。”
底下的村民道:“当兵的比强盗还狠哩。”
刘太公道:“你当是官府养的卫所兵。天兵是给修炼神仙道的大老爷们当差的,过的是神仙日子。按顿吃肉,按日领银子。他会来抢你?你有什么值得他一抢?”
这个庄子分刘赵二姓,姓赵的虽是小姓,却出了个秀才,不是一般无知村夫。赵秀才道:“我听人说,这些兵来得狼狈,像在哪里吃了败仗似的。果真如此,那就不能拿他们当平时的天兵。溃兵不可理喻,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还是挡在外面的好。”
刘太公叹口气,“也要挡得住才行。天兵个个有千百斤力气,凡人一百个也敌不过他一个。庄子里这些乡勇,拿什么抵挡那些人?”
赵家青壮年中一个叫赵大的不服气,道:“我就不信真有那么厉害。他虽然高大些,也不过比我高两头。我就不信两个打一个还打不赢。这里乡勇好几十,一二百青壮,他们才多少……”
外面的何九等得不耐烦,叫骂起来。“再不开门,拆了你个鸟庄子!”
刘太公吓得连声喊人去放吊桥、开门,又骂赵大:“你懂个屁!这里有你说话的地方?秀才你也安生些,不要煽起这种蠢笨莽夫来生事。”
村里派了两个胆子较大的乡勇打开庄门,放下吊桥,战战兢兢把何九迎进庄子,请到堂上就座。刘太公在下面陪着。
何九还记得金刚力士的嘱咐,进来是求人,所以也没有张牙舞爪,只说自己这一队人马跟宗门暂时断了联系,请庄子借些吃的,粮食若干酒肉若干,今后加倍偿还。
刘太公叫苦不迭,说村里穷困不堪,只有些粮种,哪能拿出这么多东西。何九一个当兵的,只会厮杀,不懂交易,听刘太公说得可怜,马上将数量降了一半。刘太公一看出机会,更加言辞恳切,眼泪汪汪,哄得何九继续松口。
一来二去,将粮食数字越压越低。也是刘太公贪心,弄到最后,连糊口都不够。何九急了,大骂起来,“……不老实备好,短了一分一毫,把你这村子屠个精光,烧成白地……”抬手要打,刘太公抱头鼠窜,“好汉饶命!爷爷饶命!这就去办,这就去办!”心里得意,连滚带爬逃出门去。
何九在后面作势追打,到门口停住脚步,“给脸不要脸,贱胚子!”
在门外候着听吩咐的人不知道刘太公装可怜,个个心里气愤,尤其是那个本来就不服气的赵大。乡下人性直,心里有气,脸上不免显露出来。
何九正横着膀子东张西望,顾盼自雄,一见赵大的神情,“看什么看?贼眉鼠眼,要讨打?”
赵大拧过头不睬他。何九
见了这个不服输的样子,更要找茬,伸手将赵大搡个趔趄,“老爷问你话!哑巴了?”
赵大打开何九那只手。手才一动,何九已看出破绽,带住腕子一翻,想小摔这乡下蠢汉一跤。谁知这一天一夜亏了力气,竟没把人撂倒。何九气恼,两膀加力,“嘿”的一声,将赵大一个凌空过肩,重重砸在地下。
庄子里的人虽然怕兵,对天兵却又十分好奇,远远地聚了许多人看这个稀奇。见摔倒赵大,跟他一起听吩咐办事的人打躬作揖,劝住何九,赵大家里的人也跑过来告饶、搀扶。
何九本来也只是出口气,抖抖威风,就势住手。“……老子在阵上杀人,像你这样的,杀了千千万……”又见搀扶赵大的女人年轻漂亮,嘴里的牛皮不由得转了个弯,“……男的杀光,妇女留下俊俏的,像这小娘子一般的,我马马虎虎也能用她一用……”
正说得兴起,那边赵大推开搀扶的人,大吼一声,一头撞将过来,与何九扭打在一起。
放在平时,何九一巴掌就打倒他。但现在没有了超人的体魄,只比常人多把子力气,又消耗得厉害。赵大却是这庄上最高大剽悍的,听何九说这些下流话欺侮他媳妇,含愤出手。何九一时不防,竟被他撞了个趔趄。
旁边的人口口声声叫着“饶命”“天兵老爷不要跟他一般见识”,手上却尽拉偏架,拉拉扯扯,让赵大将何九按在地下挥拳就打。
要是换个硬气的天兵,咬牙挨几拳,必定有老成持重的拉开赵大,然后刘太公磕头谢罪,再多赔些银子、粮食,也就完事了。但何九偏偏是个不吃眼前亏的滑头,见势不好,立即服软,各种没廉耻的话滚珠一般往外倒:“……好汉……爷爷……饶我一条狗命……”
何九一个兵油子,虽然是小金门下的天兵,厮杀厉害,说到底还是个粗人,打不过就求饶,他也不觉得怎么样。这边刘太公只要多说些好话,多赔些银子,这事也就过了。
只是运气不好,正赶上这个庄子里刘赵二姓不合。赵家虽是小姓,族中却出了秀才,论力气又有赵大这样的糙汉,一心要夺了刘太公的交椅,让赵秀才在村里主事。
见何九块头虽大、内里熊包,赵秀才把外面那十来个天兵都看得轻了,借这个由头,鼓动唇舌,将庄子里众人说得火上浇油。刘太公再怎么息事宁人,众人哪里肯听,群情激昂,推赵秀才为首,将何九剥了衣服,痛打一顿,逐出庄子。
************************************
何九哭诉:“还说要砍了我的头挂在杆子上,等肉烂尽了取下来当夜壶,呜呜……”
天兵们个个大怒。“反了他们!”
“红尘俗世里种地的,居然爬到咱们头上了。”
“杀杀杀,一个不留!”
金刚力士站起来,“只好这样了。”反手给了何九一耳光,“办的好事!大家别吵。一会都往后站,娃娃砸开庄子,大伙儿跟着上。打服了就行,别搞什么杀杀杀。”
又对涂生道:“还是要靠你。这些人现在不顶用,打不了仗……”
话才说一半,忽然停住。
群情激昂的天兵们也突然觉得不
自在起来,像出门办事却忘了要办什么事。正吵吵着进村后如何如何,说着说着就没了声音。大家若有所失,不知所措。一群大个子兵像小孩一样,眼巴巴望着金刚力士。
金刚力士不说话,过了半天,抬手朝天上哆哆嗦嗦指着。天兵们顺着指的方向伸脖子张望,“什么?”“怎么了?”“尊者要我们看什么?”
不知是谁第一个发现:“华阳的星星呢?”
像冷水溅进热油锅,人群哗地炸了。“咱们的星星没了!”
“华阳仙山星光永照,怎么没有了?”
黄昏的天空,衬着苍白的群星。那个再熟悉不过的位置,少了那颗再熟悉不过的星星。
虽然知道华阳神仙不要他们了,天兵们内心深处仍然信奉着这些神仙。多少年的信仰扎下的深根,没那么容易拔掉。见华阳的星星没有了,顿时慌作一团。
惊慌的天兵们没注意到,金刚力士低着头,默默走远。唯有涂生悄悄跟了过去。
每到这种时候,少年兵就觉得惶恐不安。这一年来,这种情形越来越多:大家这么想,他偏偏那么想;叔伯大爷们都兴奋,他却一点也不觉得。
现在又是这样。大家都觉得大祸临头,华阳的星星没有了。涂生也心慌意乱,原因却是:我怎么跟大伙儿不一样?见金刚力士走远,正好跟上去,悄悄问问这个跟自己格外亲近的爷爷。
只见金刚力士摇摇晃晃,走到个避开众人的地方,一屁股坐倒,倚着一颗大树,低着头,直喘粗气,仿佛累到极点。
涂生怕扰了他休息,但这件心事一直让他提心吊胆,总也没处问去。眼前这个人既跟他亲近,又对天兵的事无所不知,这里又没旁人,正是个好机会。涂生不想走又不想打扰,正在犹豫不决,忽见金刚力士哼了一声,身体歪斜,渐渐歪倒在地。
涂生连忙过去搀扶,让金刚力士重新倚着树干坐好,“爷爷……”松开手才发现湿漉漉两手血。“爷爷!”
金刚力士右手握着匕首的刀柄,刀尖刀身插进左胸。涂生撕下衣襟包扎止血,“爷爷,爷爷……来人哪,快来人!”
一只巨大的手抓住涂生的胳膊。金刚力士努力睁开眼睛,盯着这个少年兵,“不要、不要告诉别人。”
涂生哭道:“得让叔伯们来帮您啊,怎么能不告诉……”突然明白过来,“不告诉别人什么?什么不告诉别人?”
金刚力士上次昏倒之前,也这么嘱咐过他。清醒过来以后,涂生问他是什么意思,金刚力士只说是累脱了力说胡话。
“你、你跟大家不、不一样……别、别说出来,千万别。”金刚力士紧紧抓住涂生胳膊,“谁都、都不告诉。”
涂生连连点头,“我不说,不说。”
金刚力士松开手,全身一下子软了。
通通通脚步乱响,天兵们乱纷纷跑过来。
“娃娃……”
声音几不可闻,涂生把耳朵凑到金刚力士嘴边。
“……你叫什么来着?我怎么总也记不住呢?亲孙子的名字都忘,真是老糊涂了……”
少年兵哽咽着:“我叫涂生、涂生……”
金刚力士已经听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