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居新出现的一行人前列的姜伯长悠然问道:“你说你不是关小山?那——你是谁?”
“我是谁?我是……”
关小山正准备说自己是“陆秀”,突然感应到什么,他循着感应瞥了一眼,但见李青正万分紧张地盯过来,螓首不易察觉地缓缓摇动,心中一凛,知道陆秀这个身份被揭穿了。顿了一顿,便苦笑道:“姜大长老,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我是谁,我父母去世的很早,印象中小时候父母叫我阿秀,长大了我就一直用阿秀这个名字。”
“哦?这么说你不是陆秀了?”姜伯长讥嘲地说。
“不是。”
关小山干脆地承认下来,浑不在意道:“陆秀本不是我的原名,是我后来随意取得名字,为的是方便在昆仑城立足,姜大长老,这算不上什么大罪吧。”
姜伯长嘿地一笑,却不置可否,只娓娓说道:“阿秀,我知道,改名陆秀并非你的主意,而是李青法师为了报答救命之恩、方便你定居昆仑城而想出的主意,是不是?”
关小山沉吟着点点头,肯定道:“不错,是这样。”
姜伯长继续追问道:“李青法师说,初次相见之时,你说自己是大野泽修士阿秀。是不是这样?”
关小山心中又是一凛,终于意识到自己真正的破绽所在了——自己没有一个可以说得出口、禁得起检验的出身。大野泽修士这个身份骗骗一般人没问题,遇上姜伯长这等有心人,只要详加调查轻易就能分辨出真假。
最让关小山恐慌的是,这个谎言一旦被揭穿,他就再难以洗清白了。他以前以大野泽修士这个身份对云出岫说过太多谎话,包括人生的境界、有望成为第一个真武者至尊等等美梦也托之以大野泽修士这个身份。若大野泽修士不存在,其他也将荡然无存,没有人会相信。
但是——
他没法挽回大野泽修士这个身份。因为他却都没去过大野泽,随随便便就能被人问出破绽,而且,姜伯长有备而来,肯定不会容他狡辩下去。想到这里,关小山心惊胆颤,前心后背哗地一下湿透了。不过,他绝不是轻言放弃之人,哪怕是身处绝境,依旧会垂死挣扎。
“事实上——我——也不是大野泽修士。”
几乎没有任何迟疑,关小山一字一顿地否定了大野泽修士的身份,然后一边脑袋急转寻思对策,一边懊恼地吼叫道:“我——阿秀!只是昆仑州一野人,一野修而已;与昆仑城、神界八杆子都打不到一起,也不想和昆仑城、神界有什么联系;只因一时心软,从妖灵手中救下了李青法师,这才接受劝告进了昆仑城,又以云出岫小姐护身神将的身份进了神界。你们可能以为昆仑城和神界了不得,是天下人都向往的所在,在我阿秀眼中,这些地方连屁都不是。若不是为了李青法师和云出岫小姐,我宁可死在荒郊野地也不会搅和到这里面来!”
关小山说得激昂慷慨,听的人……至少是云出岫和李青……听得心潮澎湃,俊面绯红,胸部剧烈起伏。在众多神君、大神面前,李青双眸星星点点,毫不掩饰地热烈地注目关小山;云出岫银牙暗咬,似乎下定了决心。
“嗬嗬嗬嗬……你很聪明,知道有些谎言遮掩不住了,先自承认下来。”姜伯长一阵轻笑,玩味地看着关小山。
关小山不甘示弱,哧地一笑道:“我说的不过是实话而已。”
姜伯长胸有成竹,随意地说道:“既然如此,你可否将野修之地告诉我等知道,可否将师承来历说个清楚,还有,你在昆仑城的表现允文允武,被云出岫小姐视作参赞,请问你如何识得字,如何通晓的世情法理。”
关小山心里一沉,对方随随便便一个问题都不是轻易能够应付的,只要答错一点,必定会被对方抓住把柄,以至于万劫不复,当下小心翼翼地回道:“我是野修,自然没有定居之地,东跑西走,随遇而安而已,这些年几乎走遍了昆仑州各个角落。你说我允文允武、通晓世情法理,实在是高看了。我不过是比昆仑城住户走的地方多些,见的事情多些,也因此被云小姐看重,带在身边以供咨询,其实没什么大不了。至于师承何人——呵呵——我这人没什么长处,就是好学,游荡之时但逢遇到冒险者,总是讨教请问,文字、功法都是这样学来的。这么多年下来,我至少求教过数十人,只是不记得一人姓名,因为都是偶然相遇,分别后便即杳杳,没有保持联系。”
“呵呵、呵呵、呵呵呵——好一张利口,竟能将一切推得干干净净!”
姜伯长双眼眯缝,钢牙紧咬,蹦出一连串冷笑,只是并没有沮丧的模样,反而恶狠狠逼问道:“那么——你对野猪林、西海海心山可有什么特别的印象!”
“野猪林?西海海心山?”
关小山紧蹙双目,盯着姜伯长装作回想的模样,心里却在搜寻说辞。从姜伯长的表现看,这两地像是最关键的所在,遮掩的好,也许就能彻底否决自己是关小山的嫌疑,遮掩不好,就可能会入对方殻中。
“我记得这两处地方,也去过西海和野猪林,至于印象……”
关小山斟酌着回道:“海心山挺美的,可惜西海被铁齿鲢占了,我只能远看不能上去赏玩。野猪林不美,反倒挺荒凉,不过很适合我这等野修安居修炼。”
姜伯长似乎抓住了什么,厉声逼问道:“你是说你没有去过海心山!”
关小山忖度半饷,觉得一旦承认去过海心山就有可能和出身海心山的“关小山”扯上联系,便坚定地摇了摇头,道:“没去过!”
“哈哈哈!哈哈哈……”
姜伯长大声狂笑,得意地嚷道:“关小山啊关小山,你需知道,谎言越多越容易被人揭破。你说你没去过海心山,难道忘了海心山的同伴赤灵心!难道忘了海心山下埋藏的宝物!”
听姜伯长提及赤灵心,关小山一慌,不知道赤灵心眼下适合处境,是否被对方擒住了。念及此处,他忧心如焚,一时间忘了回答。
姜伯长以为戳中要害,对手无话可说了,于是更加得意,讥讽道:“关小山,你不知道,为了揭穿你这个奸细,临尘阁秘密调查了两年,其间数度遣人前往大野泽、巴蜀谷地,不仅揭穿了你出身大野泽的谎言,还将你和巴蜀谷地、大野泽的仇怨调查得清清楚楚。事到如今,由不得你继续抵赖。”
姜伯长没有再提到赤灵心,反而强调是从大野泽和巴蜀谷地得到了什么证据,关小山听了反而放下心,做出纳闷的样子,喃喃不解道:“姜大长老,关小山到底是谁,你能不能先介绍一下?还有,你到底有什么证据推断我就是他,能不能直接了当地说出来?都这么大的人了,说话要符合事理,不要像小孩一惊一乍的比嗓门大小。”
“你——”
姜伯长一滞,被指责得反驳也不是,不反驳也不是。过了好一阵才长吐口气,狞笑道:“好!本长老这就告诉你关小山是谁,你和关小山是什么关系——据关小山自己介绍,说他是西海海心山边民,这一点应该无误。临尘阁派人去海心山查过,那里确实留有人家住过的痕迹。除此之外,关小山还有一个身份没说——他是凶灵大军派驻昆仑城的奸细。这一点云出岫师妹可以证实。关小山不是单独行事,他还有同伙,临尘阁知道的就有两个,其中一个叫赤灵心,是位真武者,可能也是海心山的边民,还有一个灵主,常年在北垒外游荡,专事接应关小山。临尘阁推测,昆仑城内也有关小山的同伙,为了挖出关小山在城内的同伙,当初身为昆仑城讨伐军主帅的云出岫师妹弄了一个将计就计之策。可惜,关小山太过狡猾,这个计策没能成功,关小山也成功逃出昆仑城,直到大半年后,才被云出岫师妹率众在野猪林附近的金石熔炉围杀。”
“哦?这么说,关小山不是已经死了吗?”关小山插嘴问了一句。
“死?!哼——当时云出岫师妹和随行修士尽皆以为关小山死了,谁知道,这本是关小山刷的金蚕脱壳之计——为的是诈死改名重回昆仑城……”
姜伯长盯着关小山嘿嘿冷笑,言语如剑如刀般劈砍过来:“……参加围杀的大神、神将对金石熔炉一战印象都非常深刻,因为,关小山只是一名中级真武师,却在两位神将和一位大神的围攻下安然无恙,顺利地逃进恶地。可以说,在场修士以前从未见过这等情景,想不记住都难。更加奇怪地是,在数位高等级修士围攻下安然无恙,在金石熔炉出没了大半年安然无恙的关小山逃进恶地不久,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死了’,被两只说不清等级也说不清是猛兽或是凶物的怪兽给咬死了,不仅死的蹊跷,而且只给云师妹一行人看见,却接触不到尸首。是以,说关小山死了不如说失踪了;反正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关小山暗暗心惊,为了诈死埋名,自己已经做到最好了,可是假的终究是假的,禁不住有心人推敲,姜伯长的分析可谓是合情合理。尽管如此,他还是装作不在意的样子,点头附和道:“我不知道这些是真是假,不过你分析得不错,关小山确实不能算做‘死了’。”
姜伯长得意一笑,继续道:“关小山这个名字从此没在世间再出现。可就在不久之后,在关小山失踪地金石熔炉——一个说不清任何来历、自称是野修的人出现了,这一点巴蜀谷地和大野泽两地宗主家族的修士都可以作证,不可能是假。这位野修是高级真武师,只比关小山高一级,像是刚刚突破一般;而且,他相貌尽毁,脸上被砍了十七刀,奇怪地是,十七刀没有一刀伤及眼鼻嘴巴等要害,没有一刀致命的,尽皆伤在不紧要处。看起来不像是对阵厮杀时留下的,倒像自己小心翼翼划割专为破坏脸面特征的。如果是你,会不会猜想这人就是失踪的关小山。”
关小山叹了口气,黯然道:“如果我是旁观者,可能会认为这人可能就是失踪的关小山。可惜我不是旁观者,而是亲历者,知道自己绝不是什么关小山。我在关小山刚刚失踪之时出现在金石熔炉、遇上四小福地的修士以及脸上的伤势都是巧合,世间就有这般巧的事,要不然就不会有巧合这个词语。”
“嘿嘿——好一个巧合!”
姜伯长嘿嘿冷笑,口气突然一紧,凶狠地逼问道:“那赤灵心呢!你和关小山的同伴赤灵心生死与共,联手对敌,也是巧合么!”
“赤灵心?不认识!更别说什么生死与共、联手对敌!”
关小山矢口否认,头摇得拨浪鼓似的,如果承认和赤灵心有瓜葛,他就很难再狡辩下去了。而且,他相信赤灵心,即便被擒也绝不会出卖他。
姜伯长两眼一咪,如同捕捉到老鼠的猫一样,面呈得色地说道:“你的记性不太好,我提醒你一下,可还记得王家冶炼坊的人是怎么死的?可还记得你是怎么从鱼凫家手中逃脱的?可还记得西海一战你和赤灵心联手杀死的八名鱼凫家修士?”
“不用提醒。我当然记得。”
关小山歉意地看了一眼云出岫和李青,坦然说道:“我和四小福地结怨并非秘密,很多人都知道,不过为了不让关心的人担心,我没敢说结怨的是宗主家族,只说是一般冒险队;我在昆仑城被鱼凫家设伏擒住,知道的人也不少,同样的原因,我没敢对关心的人说明真正的脱险过程,只说是力战杀敌;事实上,鱼凫家子弟并非我杀的,当时我抱的是同归于尽的心思将对手带到西海,引进铁齿鲢鱼群之中。结果我的运气比较好,从铁齿鲢鱼群中逃了出来;鱼凫家运气不好,九名子弟死了八个,只有一个和我同样幸运,侥幸逃上岸。诺——事情就是这样,没有什么西海之战,也没有与赤灵心联手对敌、生死与共这些连七八糟的事。”
姜伯长调查的太充分,关小山没有其他办法,只能抵赖到底。反正对方只有一个人证,而且属于当事人之一,证词可信度并不太高。
关小山的抵赖很有用,姜伯长似乎明白单凭一个鱼凫家子弟的证词不足以采信,愣怔了片刻,忽然一挥手,对身后一群人吩咐道:“你们仔细看清了,然后告诉诸位神君,这个人到底是不是关小山!”
“是!他就是关小山——”
木青云首先蹦了出来,指着关小山厉声喝道:“就是他,在连天河畔杀死了白莽法师和孟飞虚,我亲眼看到的,就算他化成灰我也认得出来。”
木青云的话勾起了一旁人的伤心事,白乐天厉声大喝:“关小山!我不管你是不是奸细——只是杀人偿命!我不会放过你。”
“我不是关小山。”关小山歉意地看了看白乐天,转对木青云道:“既然关小山化成灰你也认的,为何现在才认出,在昆仑城这么久却没认出?”
木青云一滞,继而辩解道:“我——我那时没想到这一茬!现在才想到。”
姜伯长又一挥手,阻止了木青云,吩咐其他人上来相认。
白乐礼上来瞅了几眼,点点头道:“确实很像。”
庞真、郝不同相继上前,跟着点头附和道:“很像,应该就是。”
然后明无忧走上来,冲关小山一笑,道:“关小山,原本我该感谢你的,因为你,我得到了不少赏赐,修炼也有了盼头。感激归感激,在诸位神君面前我不敢撒谎,只能实话实说——单凭你那双眼睛,我就完全可以断定,你就是关小山。”
关小山皱起眉头,没有理会明无忧,只对姜伯长不悦地说道:“姜大长老,这些人都是谁,你怎么找来的,他们凭什么能断定我是关小山?”
姜伯长挥手让人继续辨认,口中淡然说道:“他们都是熟悉关小山的人,自然最有资格断定你是不是关小山。”
不知为何,原本排在第三位的李青迟迟没有上来辨认,直到所有的人都肯定了姜伯长的说法,她才最后走上来,端详了关小山一阵,眉头紧蹙着说道:“诸位神君,我和关小山很熟,和阿秀也很熟;但我看不错他们有什么地方相像。关小山头发是灰白色,陆秀是满头乌发。关小山一脸皱纹,阿秀虽然相貌被毁,却也能看到脸上并无多少皱纹;最主要的区别是,关小山身子单薄,只有五尺高,和我相差不多;阿秀身形魁梧,有六尺多,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李青语音平静,落到关小山耳中却如闻天籁。
他明知如今的自己和以前有很大不同,绝不会被人轻易认出,木青云和庞真等人之所以一口咬定肯定是受姜伯长指使,却没办法开口自辩;因为他必须装作没见过关小山,不知道关小山的身体特征。李青的否定宛如一场及时雨,将他心里的想说的理由全都说了出来。
除此之外,关小山更因此对李青有了一番别样的情怀。他对李青的印象并不很好,在此之前也做好了被落井下石的准备;实没想到李青一改往日势利作风,为了他不惜得罪昆仑城权势滔天的姜伯长,要知道李青还没进入神界,前程性命都在姜伯长手中篡着呢。
关小山为李青而高兴感动,自然也有人会为此生气发怒了。
“哼——好胆!为了给救命恩人开脱,李青你竟敢徇私!”姜伯长怒目瞪向李青,大声叱喝。
李青一低头,似乎十分胆怯,没敢分辨,柔柔弱弱退了下去。关小山看在眼里,忍不住暗中喝彩。李青这番示弱的表演不仅让“为救命恩人开脱”的指责变得无力,更衬得姜伯长十分强势,没人敢忤逆他的意思,从而让其他人的证词变得不再那么可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