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聊的时间结束之后,林朝便问出了自己此行的真正目的。
“老师,但不知学宫如何施教?”
闻言,郑玄和蔡邕对视一眼,都发现了彼此的疑惑。
“子初此言何意?”
儒家最擅长的便是教育,且经过千百年的发展,已经有了一套完整的体系。
若用一句话来概括的话,那便是精英教育。
一位老师带着数十,甚至是数百名学生,从六经开始学起。然后筛选出有天分的成为入室弟子,最后再由这些入室弟子中,筛选出几位真正的传人。
这一套系统的教学,其实和家学的模式也差不多。
即老师传授的不仅仅是知识,更是将自己的私货,对事物的见解一并传授给了学生。
如果某一位弟子得到了真传,那就证明这位弟子从内到外,甚至连为人秉性,思考方式也无限趋近于自己的老师。
达到这种层次,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传人。
这便是东汉一以贯之的传承方式。
而郑玄之所以会疑惑,不是奇怪林朝为什么问这这种世人皆知的问题,而是他看出了林朝似乎有别的想法。
果不其然,林朝接着便笑道:“老师,弟子有一愚见。此番学宫学子甚多,因此施教方式也得有所改变。”
“如何改变?”蔡邕好奇道。
千百年来,大家都是这么玩的,老夫倒要看看你林子初有什么新奇想法。
林朝缓缓吐出了四个字:“因材施教。”
闻言,郑玄面色微微一变,思虑片刻后才继续问道:“何谓因材施教?”
郑老头治学数十年,自然听懂了这四个字的意思,所以他问得是具体实行方法。
而林朝给出的答桉很简单,就是分层次教学。
真正有天分的学生,自然可以进行精英教育,这本是一件好事。
但这世上有天赋的人,终究是少数。
对于剩下的普罗大众来说,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识文认字,掌握知识,才是最重要的。
如果说精英教育是一件精美绝伦的手工艺品,那林朝提出的因材施教,就是批量生产制造的工艺品。
价值虽然天差地别,但在实用方面,二者并无多大区别,效率却能极大提升。
不过这个理念明显与郑玄治学的态度相违背,所以他思虑良久,终究还是摇了摇头道:“子初所言,为师私以为不妥……”
“不,老夫倒是以为甚是妥当!”
郑玄的话还没说完,却被蔡邕反驳道:“有道是时移世易,今学宫近两万学子,规模之大,古今未闻。若依照旧例而教之,恐不得其法。子初所言,不妨一试。”
林朝也劝道:“老师,不妨先试试,若有不妥之处,再改回来也不迟。”
见林朝和蔡邕都表示赞成,郑玄这才点了点头,勉强表示愿意试试。
而后,林朝又问起了教材方面的事情。
郑玄笑道:“自是以六经为准,此外那两本《三字经》、《千字文》,为师也曾观其大略,倒是可以作为蒙学之用。”
对于这个答桉,蔡邕也笑着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可林朝却不同意。
“老师,若是您与蔡公所收之弟子,自然可以以六经为准。但学宫如今两万学子,还是仅以《三字经》和《千字文》施教更为妥当。”
闻言,郑玄当场变了脸色,斥责道:“子初你莫胡言乱语,此二者充其量可为蒙学之辅助,又如何能与六经相提并论!”
“老师息怒,弟子当然不敢诋毁六经,但正因六经博大精深,终其一生也难得真解,所以才请老师以《三字经》、《千字文》为学子开蒙。先让学子识字,之后再去修习六经未迟。”
儒家六经,诗、书、礼、乐、易、春秋。
每一本里面的每一句话,都经过了先贤的提炼浓缩,是真正的微言大义,需要终生钻研。
六经固然高深,但从开蒙时代便修习,进境未免太慢。考虑到学习效率,林朝还是以为识字用两本蒙学书籍更合适。
这个道理郑玄如何不明白,但他还是无法认同林朝的做法。
“子初啊,人之初最为可贵,亦最为难得,若不趁此时修习六经六艺,恐怕……”
还是郑玄奉行的精英教育,从最开始接触书的时候就要贯彻到底。
人对第一次接触的东西,总是印象深刻的。
换句话说,一个人先学识字,等识字之后再学六经,那六经对他的影响便是有限的。
而另一个人从六经开始启蒙,虽然过程难了些,但六经对他的影响便能贯穿终生。
等学成之后,把这二人拉出来站在一起,身上的气质都是不一样的。
郑玄教学,向来把德行放在学问之上,所以才会反对林朝这种做法。
可林朝却想把实用主义做到极致,于是便坚持己见。
林朝满脸诚恳地拱手道:“老师,弟子还是那句话。若是您亲自挑选的弟子,先学六经自然无碍,可大部分学子,还是启蒙再学六经。”
“罢了,你说得也有道理,此事便随你吧。”
郑玄想了想,还是应允了林朝的条件。
创立学宫之前,林朝就曾对郑玄说起过学子的定位。
林朝不要求从里面出来的学生人人都能成为大贤大才,只要求他们能读书识字,胜任基层官吏的工作就行。
林朝继续说道:“学子先开蒙,然后修习六经六艺,此外还应增设一些其他的学科。”
“其他学科?”
听到这里,郑玄和蔡邕不仅皱起了眉头,心中涌出一股不祥的预感。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如今虽是我儒学盛世,但百家亦不可不学。因此,弟子以为除了六经之外,还应增设农家、道家、名家、墨家、杂家、纵横家,甚至是法家。”
林朝对郑玄笑道:“老师,弟子欲以百家争鸣,护我大汉万世安宁!”
这还是郑玄第一次从林朝身上,感受到如此强烈的向往憧憬,本来想反驳的话,也就不忍心说出口了。
自己这个小徒弟年少老成,谋算天下都如同掌中观花一般,想不到增设学科之事,居然能让他心绪如此波动……
郑玄不忍心泼林朝的冷水,斟酌片刻后,才开口道:“子初,你之景愿为师如何不懂。只是增设学科之事,有几处还需三思而行。”
“老师请讲。”
“其一,诸子百家固然可以增设,但不可与六经并列。”
本来六经作为学生从启蒙就开始的指定教材,如今被林朝一改,已经变成了高年级教材,这点郑玄勉强应允,但他决不允许把诸子百家的典籍抬高到跟六经一个级别!
这是郑玄的底线,无可更改。
林朝开口道:“老师以为,我儒学胜过诸子百家?”
“这是自然!”
郑玄和蔡邕异口同声道,满脸的理所当然。
林朝苦笑:“老师,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咱们虽为儒学传人,但此言是否有失公允?”
林朝万万没想到,郑老头和蔡邕居然不肯承认百家之所长。
“不,此言最是公允!”蔡邕答道,“因为此非老夫与郑公妄言,而是事实!”
闻言,林朝整个人忽然愣住了。
不错,蔡邕说得不错!
历史已经向后人昭示了无数遍,对于治国方面,儒家的确是目前的最优解。
春秋战国数百载,诸子百家竞相争鸣,可最后都成了失败者。
只有法家和道家衍生出的黄老之术曾一度占据上风,但终究淹没在了尘埃之中。
唯有儒家,自汉武帝推行儒术以来,一直延续数百年,可谓是支撑统治最长时间的学说。
所以郑玄和蔡邕说认为儒家优于诸子百家,倒也不能没有道理。
林朝想了想,遂点了点头。
关于学问,在两位当世顶尖大儒面前,他是万万不敢卖弄的。也就放弃了与两人辩论哪家学说更好的打算,只是开口道:“既如此,六经六艺为必修,诸子百家可为选修。”
“何谓必修,何谓选修?”郑玄问道。
林朝解释了一番选修课和必修课的区别,立即引得了郑玄和蔡邕的好评。
本来儒家的教育体系就是这样,先学六经,等六经学完,有了一定的学问后,对于诸子百家中感兴趣的学说,大可以自己修习。
如今林朝将其变成了选修,倒是符合郑玄的心意。
紧接着,郑玄又开口道:“其二,法家邪说,万不可入学宫!”
这一次郑玄的语气很平静,但其中却透露出一股无可置疑的意味。
林朝赶紧拱手道:“老师,法家尚有可取之处,老师能容百家,为何独独容不得法家?可是因当年始皇帝焚书坑儒之事,所以老师才……”
郑玄怒道:“为师又岂会如此小气,始皇帝焚书、坑儒,暴秦遂二世而亡,此乃天理循环。”
“既如此,老师为何不愿引法家入学宫?”
这次回答的却是蔡邕,只听他开口道:“子初可有读过《商君》?”
蔡邕所说的《商君》,指得就是《商君书》,相传为商鞅所着,但也有人认为是后来秦国官吏所着。但不管哪种说法是真,《商君书》都是原原本本的法家学说。
闻言,林朝点了点头道:“自然是读过的。”
“此书如何?”蔡邕笑问道。
林朝摇了摇头,幽幽道:“倒是……不怎么样。”
后世常有不学无术者,把先秦的法家比作法治,这是典型的非蠢既坏。
法治和法家,简直是云泥之别,根本不能同日而语。
一部《商君书》看下来,林朝除了摇头叹息,再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这里面充斥着狂妄、残酷、愚昧、以及对苍生百姓的轻蔑。如果说唯一的可取之处,便是里面时不时透露出的理想主义色彩,却又无处落脚,单薄的可怜。
法家代表人物商鞅,一贯的主张便是轻赏而重刑。这与乱世用重典不同,这是一种常态化的高压统治,甚至要求百姓士子三缄其口。
最明显的例子,便是商鞅刚开始变法之时,遭遇一群人反对,商鞅便将其抓起来,该杀的杀,该流放的流放。
变法成功后,又有一群人跑来歌颂商鞅的功劳,结果商鞅又把这群人抓了起来,一样该杀的杀,该流放的流放。
无论赞成还是反对,在商鞅看来,都是扰乱国家秩序的行为。
简而言之一句话,我不需要你赞同或者反对,我只需要你乖乖听话。
这便是商君书里面所说的:成大事者,不谋于众。
说白了,不过是独断独行的独夫民贼!
这便是狂妄和对苍生百姓的轻蔑。
再有《商君书》的靳令篇,里面阐述了一个六虱的概念,意思就是六种阻碍国家统治的东西。
那这六种东西是什么呢,当林朝第一次看的时候,简直惊掉了下巴。
六虱曰:礼乐、《诗》《书》、修善孝悌、诚信贞廉、仁义、非兵羞战。
说实话,看完这所谓的六虱十二害之后,林朝感觉儒家没当场把商鞅打死,也算得上是大度了。
居然敢点名礼乐诗书,你这分明是针对我!
对此儒家表示:总有刁民想害朕!
而这一整套理论说得简单点,就是让国人抛弃礼义廉耻、亲情友情这种多余且无用的情绪,而专心耕种,积极的去当兵打仗。
不得不说,这的确是反人类的典型。
这便是《商君书》里面的愚昧。
此外靳令中还有一段话:重刑少赏,上爱民,民死赏。多赏轻刑,上不爱民,民不死赏。利出一空者,其国无敌。
翻译翻译就是,加重刑罚,减少赏赐,这才是君主爱民的体现。刑罚重而赏赐少,士卒才会拼死奋战。
不得不说,商鞅简直是逻辑鬼才!
至于最后的利出一孔,其国无敌。便是把获取财富的一切途径给你断掉,只留下当兵打仗这一条路可行。
这便是法家的残酷之处。
诸如此类的文字,在《商君书》里面比比皆是。
这也是为什么战国时期秦军会屡战屡胜的原因,商鞅的这一套法令,并不是在治理国家,而是打造了一台无休止对外扩张的战争机器!
厉害固然厉害,可一旦这台机器停下来的时候,也就到了它分崩离析之时。
秦朝二世而亡的种子,可以说在商鞅变法之时,便已经埋下了。
相比较之下,儒家也有法。
儒家的法,便是礼,也可以说是规矩。
比起法家用酷刑来镇压百姓,儒家更倾向于用礼法仁义来教导百姓,使其克己复礼,国家也就安定了。
两相对比之下,可以说是儒家完胜。
当然,儒家发展至后来,尤其是明清时期,也成了帝王禁锢百姓思想的工具。
但这个锅,总不能让秦汉的儒生或者孔孟来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