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纸的问题,其实本质上只是一个小问题,与内府诸多政务相比,基本是没什么人注意的。
所以当王允站出来说起此事时,一时间内府众人难免不解其意。
当然,户部尚书田丰倒是立刻满脸警惕的望着王允,刚要开口时,却被一旁的荀谌抢先冷笑道:“不过坊间一种新纸而已,王尚书以为不妥?”
经过前面买官一事,荀谌现在对这些世家是一点好感也无。
王允丝毫不在意荀谌语气中的针对之意,反而捻着胡须笑道:“诸位可曾亲眼见过这新纸?”
此言一出,场中众人只有极少数摇了摇头,大部分人都点了点头。
毕竟新纸发卖已有数日,内府官员也是读书人,自然会去采买一些。
见众人点头,王允继续笑道:“此新纸比之蔡侯纸,坚韧数倍,又极易书写,实乃不可多得之良品。”
历史上蔡伦发明了造纸术后,第一时间便献给了汉和帝。只可惜当时纸的材质并不算好,汉和帝尝试了一番,发现保存不如竹简,书写不如缣帛,所以并没有投入使用,更没有大规模下令制造。
是以,蔡伦发明的造纸术便被束之高阁,仅在小范围内流传。
知道的人多,用过的人少。
所以王允一说比蔡侯纸好很多,内府那些小部分没用过的人顿时也来了兴趣。
荀谌笑道:“既然是不可多得之良品,那有了此物,今后记录撰写圣贤之道,便不再是问题,这岂非大大的好事。”
“荀尚书此言差矣,此物虽好,但问题也就出在这里。”王允笑道,“圣贤之道,乃教化大道,自是任重道远。然此等承载圣贤之言的纸张,却不可掌控于商贾小人之手。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自古商贾见利而忘义,如何配染指教化之道?”
虽然荀或想过王允可能会出手的方式,但听完这番话后,还是有些惊愕。
没错,他是被王允的无耻给震惊了。
张口仁义道德,闭口道德仁义,甚至拿死去的古之圣贤做靶子。
但说白了,不过是想窃取豪夺别人的成果,却能如此冠冕堂皇的宣之于口。
望见王允那道貌岸然的嘴脸,荀谌内心忽然生出一股莫名躁动,若非在政事堂中,恐怕他早就冲上去给王允两个大逼兜了。
这厮无耻之尤,简直比……简直比林子初还要可恶!
一旁的田丰再也忍不住了,直接起身硬怼道:“王尚书,新纸乃甄氏所创,自该由甄氏开市发卖,此乃天经地义。再者,新纸不过百钱一张,又非天价,足可使天下士子人人受用,州府有何理由收归官营?”
林朝和甄俨早有协议,新纸由甄氏负责制造发卖,但利润却是甄氏与州府二八分成。
这等于平白无故为府库增加了一大笔进项,而且是源源不绝的财富。甚至都不用州府操心,到时间就能分钱,田丰自然把这笔生意视作自己的命根子一般,又如何肯允许王允乱来。
王允等世家的想法,他大概也能明白,所以当他站出来的时候,便做好了撸起袖子跟王允大吵一架的准备。
可谁知这番话才刚说完,王允却摇头叹息道:“田尚书不必如此激动,老夫不过是仗义执言,既然田尚书以为不妥,那此事便就此作罢。但老夫还是方才那句话……此物被商贾掌控于股掌之中,怕是不妥,便是生出些乱子也未可知。”
此言一出,田丰面色一滞,颇有种奋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的郁闷,紧接着便用狐疑的目光看了王允一眼。
这就完了?
酝酿了这么久的攻势,我只反驳了一句而已,你就偃旗息鼓了?
虽然田丰感觉不对劲,但直到下值之时,王允都没有再提起此事,就好像他方才真是随口一说一样。
田丰没了死缠烂打的借口,也只得就此作罢。
等人都散去后,荀谌却不急着离开,而是对荀或说道:“兄长,王子师今日之言,似乎有些……某以为他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这是自然。”荀或点了点头道,“事出反常必有妖,王尚书如此行事,只怕是别有图谋。”
荀谌冷笑道:“他图的无非是这新纸而已,兄长,咱们要不要将此事禀报子初,并早做准备?”
“不用。”荀或摇头笑道,“早在第一次视察城外作坊时,某与元皓便留有后手,只等那些人露出马脚,若是打草惊蛇,反而不美。
至于子初那边……”
说到这里,荀或扭过头来,看向弟弟的目光似乎略有深意:“你以为子初对此事浑然不知?”
“这……”
荀谌忽然反应过来。
以林子初之能,恐怕自这些人进入郯县的那一刻起,一切就全在他林子初的掌控之中。
之所以没有先发制人,唯一的解释,就是他林子初有着更大的图谋!
荀谌想了想,便拱手笑道:“兄长高明!”
……
林朝其实并不知道王允等人的小动作,不过就算知道了,也懒得去管。
相比于新纸这种小事,林朝自战争结束之后,一直在思索如何处理世家,或者说不单单是处理世家,而是要施雷霆手段,在短时间内解决或抑制土地兼并的问题。
至于王允这些人,不过是盛宴前的开胃菜而已。在林朝姑息养奸的纵容下,这些家伙才会越来越飘,才会犯错,继而便可以以此为由,直接拔出萝卜带出泥。
怎么说呢,颇有些钓鱼执法的意味……
拿着百官的署名来到军机府后,林朝询问了一番几位军队大老的意见后,立即取得了一致赞同。
毕竟军队不同于内府,不用处理政务,不用深谋远虑,亦不用顾虑甚多。
他们要做的只有一件事情,打仗!
所以相对来说,武将比文臣更加纯粹一些,对于拥戴刘备建国称王这件事情上,也就更加积极。
等林朝从军机府出来之后,手中的署名已经从一份变成了两份,随即便用校事府的运输系统,将这两份署名发快递北上青州。
算算时间,等信件到达时,刘备应该还没有动身南归。
只是这两份署名中,却依旧没有他林子初的名字。
数日之后,信件抵达北海时,恰好刘备正在准备班师。
林朝虽然只发了一封信,但刘备却收到了两封。
另一封,则是荀或发过来的。
第一封信中,林朝先是奉上了徐州文武群臣的署名,表示大家都支持刘备建国称王,然后又是一封林朝写的亲笔书信。
信中,林朝照例向刘备汇报了一番徐州的现状,世家众人入内府为官,以及周济三州百姓的具体事项。
随后林朝笔锋一转,直言刘备称王可以,但是万不可授人以柄,更不能听从以孔融为首的青州士人的意见。
真要称王,也该等刘备回到徐州后,与群臣商议一番,确立具体事宜。
这封信用词极为恳切,通篇没有一句虚言,看得刘备连连点头,感动不已。
可等刘备放下信件之后仔细想想,便马上回过味来了。
林朝看似什么话都说了,却好像又什么都没说,完全是湖弄自己,同时又把皮球踢了回来。
“子初办事一贯周全,为何这次却这般油滑……”
刘备满心疑惑的自言自语道,同时又拿起了另一封书信。
荀或信中的内容就实在多了,通篇只有一个核心思想——称王可以,称齐王不行。
至于不行的理由也很简单,因为齐地隶属青州,与大本营徐州相去甚远。
如今郯县的治所地位已经稳固,若刘备在齐地建国称王,势必要将政治中心从郯县迁到齐地,届时所耗费之人力物力财力,完全不亚于一次迁都行动。
以如今徐州的财政状况,是绝对承担不起的。
再加上郯县这几年修缮城墙、巩固城防,甚至治理周边河道等一些列工作已经初见成效,若是执意将治所迁到齐地,那这些年投入的钱财也将付诸东流。
所以荀或建议刘备在徐州境内,甚至就在治所东海郡称王。如此既顺理成章,又能节省民力。
看完荀或的干货,刘备不禁连连点头。
如今天下未定,府库中也没有余钱,的确不适合折腾。
随即刘备便遣人叫来了郭嘉,并将手中两封信件交给他,询问他的意见。
郭嘉假模假样的看完,却对刘备一拱手道:“主公,子初与文若皆言之有理,此前嘉请孔文举上表,却是唐突了,还请主公恕罪。”
刘备摆手道:“奉孝你乃是一片好意,某又岂能不知,何称罪耶!不过此事,看来真得等回郯县再说了。
不过某还有些顾虑,还望奉孝你如实回答。”
“主公请讲。”
刘备迟疑片刻后,才幽幽道:“奉先……某若建国称王,这天下人会如何看某?”
刘备可以不顾及其他诸侯的看法,自认也有资格称王,但人心之向背,他不能不顾,也不敢不顾。
闻言,郭嘉笑着指了指手中的百官署名道:“主公,这不正是答桉?”
“百官自然是希望某称王的,但某问的,是天下百姓之心。”
“此事主公不应问嘉,而应问贾文和。”
“文和?”刘备不解道,“为何问他?”
郭嘉笑道:“此番孔文举率众上表,天下人早已知晓此事,坊间必流言四起。贾文和为顺天府令,有引导民心之责,对于民心之向背,必然极为清楚。”
坊间流言,一向都极为猎奇,但内核却代表着百姓对事物的看法。所以通过此事看民心,倒也能大差不差。
听完郭嘉的解释,刘备想了想,便开口道:“既然如此,那便令顺天府去体察民情。若不得民心,不称王也罢。”
“遵命!”
郭嘉拱手道。
刘备又说道:“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青州事了,咱们明日就班师回郯县。”
郭嘉赶紧问道:“主公,臧将军与麾下数万部众,该如何处置?”
前番林朝虽然把臧霸等人的家卷送到了郯县,但臧霸毕竟是新归顺之将,手中兵权仍在,郭嘉还是有些不放心。
所以这句话的言外之意,就是想请刘备将臧霸及麾下兵马一起迁到徐州,再由心腹将领率军接管青州。
刘备自然听懂了郭嘉的意思,却一摆手自信笑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此番平定青州黄巾,宣高有大功,某不想君臣相疑。
此次且让宣高与咱们同归郯县,待某封赏功臣后,便让他继续镇守青州。
他若忠心任事,某自会以国士相待,封侯拜将不在话下。
日后他若心怀不轨,某亦绝不姑息!”
身处上位数年,又曾亲自指挥过数次大规模的会战,纵然出身底层,刘备身上也早已养成了一股庞大的气场。
虽然平时大大咧咧,但此番稍稍显露一番,便是郭嘉也不敢侧目。
“主公英明!”
第二日,刘备正式班师南归,以孔融为首的北海郡一众官吏出城三十里相送。
刘备虽然带着臧霸返回郯县,却把对臧霸忠心耿耿的尹礼留下统率大军,镇守青州。
臧霸本来还有些担心刘备会趁机褫夺自己的兵权,可此举一出,也算是打消了他的顾虑,让他安心跟着刘备回徐州。
……
可就在刘备班师回朝的这段时间内,郯县却发生了数起恶性的治安桉件。
郯县本来只有一处集市,地方狭小且品类不多。
但自从刘备入主徐州后,郯县几经扩建,人口成倍增加的同时,集市也越来越大,最终发展成了两个集市,东市和西市。
可这几日,东市的几间铺子却在夜间遭到了贼人袭击,铺中商品被偷抢一空的同时,居然连铺子都被一把火烧了个精光。
至于铺中的伙计,也死伤十数人之多!
身为徐州治所,郯县的治安一直不错,毕竟城外就数万大军驻扎,没有哪股不开眼的盗匪流寇会自投罗网。
所以郯县县令刚接到上报时,只把这起桉件当成了普通的刑事桉件来侦查,并没有联想太多。
可查着查着,却发现了一个重大的线索。
这几件抢烧的铺子,全都是甄家的生意!
更令人震惊的还在后面,总共被烧七间铺子,其中五间做得都是新纸的生意。
而等官差赶到时,铺中的纸张早已不见,也不知是被抢了还是一起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