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河阴学政沈柏霖,岑大人可还记得?”沈芊芊问道。
岑国璋想了想,很快就在记忆里找到了这位。
“就是正弘五年初,上书说废乐王谋逆,皇上有失德之因。被皇上下令大辟弃市,子侄发配琼崖岛,女眷充入教坊司...”
说到这里,岑国璋一下子明白过来了,“你就是沈柏霖之女。嗯,得闻沈先生之女,艳绝岭东,曾经许配给修心公子。只是后来造化弄人,颠沛流离,吃了不少苦。原来已经成了李兄的妾室,总算上天还有几分仁德之心。”
听到最后一句,沈芊芊双目含泪,“是啊,上天没有让妾身绝望。”
岑国璋看着她,果真是玉软花柔的天姿绝色。又转去看了看李尉,精瘦干巴,尤其那双三角眼,让他跟英俊之类的词句彻底绝缘。
听说风华绝代,曾经名噪大江南北的修心公子,他父子几人在南疆海岛碾转了几年,终于熬不住,陆续病逝。
真是造化弄人。
不一会,施华洛和白芙蓉一并赶到,先与李尉见了礼,又与沈芊芊互相见了礼。
岑国璋向两人略提起沈芊芊的来历,引起一阵唏嘘叹息。尤其是白芙蓉,拉着沈芊芊的手,仿佛有说不完的话,叙不完的情。
三女转到花厅里叙话去了,岑国璋和李尉继续在院子里赏月吃饭。
“元邱兄,几个府县走下来,感觉如何?”
“日见贫瘠啊,凤翔、汉中、乾州等地还好些,邠州、延州一带,因干旱而困苦。实在想不通,史书上所说的秦汉龙兴之地,居然是这个样子。”
“八百里秦川,只是从凤翔到潼关的长度,宽度仅仅只有不到一百里。你说的那些地方,属于黄土高地了。那里自古以来跟肥沃富庶没有太多关系,倒是兵家必争之地。”
“从西安出来前,我跟孟堂兄深谈过,也获悉抚院计划在陕甘各地采取的厚生措施。对于益之的安民理政手段,兄弟我是早有耳闻,想不到来了陕甘,又是一篇煌煌巨作啊。”
“煌煌巨作倒谈不上,只是尽力和用心而已。目前还谈不上大行善政,还处在对各府县情况进行调查摸底期间。”
“我知道,抚院派出的工作队,很厉害的。”
岑国璋笑了笑,没有深说,只是拱手道:“后面还需要元邱兄和藩司鼎力支持。”
“益之尽可放心。兄弟我虽然干才浅薄,但遵行督办实事,尤其是跟府县的官吏打交道,还是有些心得。”
“元邱兄谦虚了。谁不知道陈州李尉,是天下有名的能臣干吏。”
“在别人面前还敢自诩几分。但是在益之面前,万不敢自称这两个称呼。”
两人互相吹捧了几句,李尉有些好奇地问道。
“益之,看抚院的计划,都排到后年去了。灵州的战事难道不顺利吗?”
“顺利。我军在兴武堡歼敌过半,石中裕带着残部逃回灵州城。没等我们追到城下,他把灵州交给侄儿石万魁守备,自己带着主力逃回宁朔城去了。”
“虽然我军大胜,但是杀敌一千,自伤八百。元气大伤啊,只能围住这两座城池,徐徐图之。而且这两座城池不比黔中思南城和独龙寨,是秦汉时就修建的军事要塞,又历经各朝代数百年的扩建加固,是天下有数的雄城。”
“叛军虽然受挫,但实力还在,灵州和宁朔两城起码还有三万以上的兵马。没有一两年,难以克城平叛啊。”
听完岑国璋的话,李尉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如此也好。益之就安安心心在陕甘待上一两年,也省得那些人日夜操心。”
“是啊。都已经被撵到陕甘河西来了,再不识趣,就只能去葱岭热海和河中了。那些地方太远,又未到时机,现在不想去,只好识趣一些啊。”
李尉也笑了,只是笑容有几分苦涩。笑着笑着,他再也笑不出来了。
“益之,‘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而今天下几处乱事,已经逐一被昱明公和益之你联手平息。总归就要四海宴清,天下太平。一旦这太平盛世到来,我等这些出身卑贱,只知道做实事尽实务,却不会吟诗作对、满嘴圣贤道理的能臣干吏,会遭人嫌弃的。”
“太平盛世?孔圣人念叨了一辈子,他的徒子徒孙又捣鼓了上千年,什么时候有过真正的太平盛世?在他们眼里,只要把这世上所有人都变成道德君子,就是大同世界了。可惜啊。元邱兄,你觉得可能吗?”
李尉连连摇头,“怎么可能!只要有人,就必定有私心私欲。而且人上一百,形形色色。各人的心思欲望也就千奇百怪,怎么可能各个都克己复礼?儒家教化了上千年,教化出几个真正的道德君子?反倒伪君子居多!”
“人都是这样的。有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好逸恶劳;严于律人,宽于律己。总是希望别人成为圣贤之士,自己嘛,总是有各式各样的理由和借口。”
岑国璋对李尉的话非常赞同,还补充了几句。
“是啊,这就是人性。偏偏那些人要‘灭人欲,存天理’。”李尉接着说道。
岑国璋看了一眼李尉,想不到他对儒学怨念很深啊,想必是在考秀才等过程中受过很大的伤害,所以才有如此深的怨恨。
“元邱兄,朱子所说的这句话,还有下文,‘饮食,天理也。山珍海味,人欲也。夫妻,天理也,三妻四妾,人欲也。’他所言无非要求大家克制过度的欲望,量力而行。偏偏被某些酸儒歪曲,上纲上线。”
“其实这说明一个很大的问题。孔夫子的圣贤之说,用在修心养性,培养个人品德上,颇有建树。可要是非套用在治国安民上,就偏差太大。可有些儒生为了一己之欲,胡乱解释,非要把圣贤道德跟治国扯在一起,那就越扯越偏,最后扯到蛋了。”
听到这里,李尉拍案叫好!
“妙,益之说得通透!不愧是昱明公的高徒。治国安民,首先讲得就是一个利字。没有利,何来的仓廪实和衣食足?偏偏那些儒生大才子,圣贤道理讲得头头是道,诗词文章写得是如花似锦,要他去实国家仓廪,足百姓衣食,却一筹莫展。”
李尉也被岑国璋的话挑起了兴致,滔滔不绝地谈了起来。
“于是这些家伙避实就虚,大谈什么‘仁政’、‘王道’和‘礼制’。什么仁者无敌,以德服人。什么遵三纲五常,天下自然安宁。可是问他们,当如何让百姓们‘养生丧死无憾,始王道’,却左顾右盼,答非所问。”
岑国璋看着李尉激动的样子,知道他这位天下知名的能臣干吏,跟自己一样,没少吃过那些名士大儒的口水喷。
只是自己加入到王门,有靠山,后来有钱又有人,谁敢喷自己就灭了谁。于是也就很少有人敢喷自己了。
可李尉一直是孤臣,最大的靠山就是皇上。以前皇上一门心思励志图新,他自然简在帝心,是御前一等一的宠臣。
现在皇上觉得天下太平了,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修道求长生,打破大顺朝历代皇帝寿不过花甲的诅咒!如果他做到了,不仅是中兴明君,更是大顺朝皇室的丰碑,可以跟太祖太宗皇帝一起,在太庙永亨祭祀。
皇上心有另属,李尉自然就被有所疏远。下面那些人,别的不行,察言观色极其敏锐,立即换了一副面孔。
那些名士大儒也闻风而起,把李尉当成反面典型和靶子。
想到这些,岑国璋心里忍不住心头一动。
他伸手按住李尉给自己倒酒的手腕,朗声道:“元邱兄,何不有话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