秩序,是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当上层的砖块的欲望过重,下层的砖块要么承受重压,要么被重压压碎,亦或者倾斜墙体将上层的砖块抖落,最最终的结果这堵墙都会变成断壁残垣。
圣人高高在上,勋贵一人之下,官员承上启下,百姓默默支撑。
当权利的使用损害了任何一方的利益,都会遭受最大程度的反击。
朝堂上九寺五监,三省六部互为制衡,军方却从未实现平衡,自大乾立国直至如今,当年的归附乾太祖的从龙之军,成为了大乾皇族最坚定的支持者和制约皇权的掣肘者。
战争从诞生之日起就是利益划分,建立秩序的手段,战争可以对外扩张,也可以用来肃清国内。
大乾征战百年,当年的从龙之军没有解散,为了制衡大齐禁军,一分为二,从当年征战九胡的大军变成了南衙十六卫与安北一脉。
南北两衙坐镇紫薇中枢,安北一脉对垒化作安西一脉的大齐禁军。
当年立国,无疑是对大齐的一次洗牌,关陇门阀成为了从龙之军摇身一变成为了关陇勋贵,掌控安北一脉与南衙十六卫,山东门阀的势力控制住了安东一脉,南方士族的势力成为了安南一脉。
做为大乾的主人,起兵时的祖地府兵成为了北衙六军与陵卫。
六座国公府,便是军方病态平衡的最终产物。
百年征战,关陇门阀没有如历代大乾帝王所愿那样得到削弱,反而形成了铁板一块。
大乾两百万军户,安北一脉独占五成,百万军户,山东门阀占一成半,三十万军户,南方士族占一成,二十万军户,大齐后裔占两成,四十万军户,属于皇族的只有一成半,三十万军户,加上乾州祖地二十万户,不过五十万军户。
军队是各大势力最终实力的体现,百年征战,来自其余四方势力让关陇门阀在南衙十六卫的声音变小,这还是关陇门阀主动让步的结果。
但是当圣人赵玉民插手关陇门阀在安西一脉的军队时,关陇门阀的底线便被触碰到了。
苏策生于南方,曾经也是圣人赵玉民的一颗棋子,只是苏策这枚棋子却从一开始就脱离了圣人的棋盘,从老帅李思哲收苏策为弟子的时候,圣人赵玉民对苏策的掌控便结束了。
关陇门阀从不排外,因而势力越发展越大。将门子弟,军中悍将,只需证明自身能力,关陇门阀从来不会妒忌,反倒是给予机会发展,最终成为关陇门阀的一份子。
苏策对于圣人的反击不可谓不凌厉,但是来自关陇勋贵的反击却更加要命。
圣人要换帅,并非不可以,只是关陇勋贵却可以让太子南归无望。
关陇勋贵要的是一战打出一座国公府,维持安北一脉,这是底线。
如今安北出招了,就不知道圣人如何接招。
长安依旧繁华,但是关内道与陇右道各折冲府大量的府兵归建,折冲府的武库打开,新老府兵甲胃上身,刀枪弓弩齐备,一切都等着圣人赵玉民给一个交代。
二月十七日早上,苏策做了一回马夫,替老帅李思哲赶车,去了一趟皇宫,直到傍晚,老帅李思哲才从皇宫中出来。
“安定郡公项城戍边有功,加封楚国公,食邑三千户,实封八百户。定北县公李思哲教授军策有功,加封安定郡公,食邑一千八百户,实封六百户,泾阳县伯力战左武,食邑七百户,实封两百户。”这是圣人赵玉民给出的交代。
“呼!”听到这句话,苏策长舒了一口气,“老师,回我府上?”
“回你府上吧!”将老帅李思哲搀扶上马车,赶车回府。
苏策和老帅回到苏府去了书房,老帅李思哲的脸上也终于露出笑容,不过转瞬脸色便变得严肃了起来。
“苏策,吾在你的年纪,还只是军中一都尉,你之聪慧不在勇武之下,圣人是君,吾等为臣,今日臣大于军,明日君便有天子之怒。日后吾等安北一脉要夹起尾巴做人了。圣人给的爵,可以保大保小,但是唯独老夫要不得,便宜你小子了!”
苏策点了点头,所谓雷霆雨露皆为圣恩,大势所趋,圣人退了一步,拳头只有收回去,打出来才有力量,这些道理,苏策自然明白,必须有人让圣人出气。
“老师,流宿平康坊如何?”苏策明白老帅的选择,比起莫须有的理由,风流的名头也许更好听些。
从三年不征到如今尘埃落定,这盘棋旁的棋手,从来不是假死的老楚国公项岳,也不是远在安北都护府的未来楚国公项城,更不是留在长安的泾阳县伯苏策,从头到尾都是老帅李思哲与圣人赵玉民在落子。
将帅谋一役之胜负,军主谋百年之兴衰。
老帅的最后一步棋子还未落下,苏策不希望得不了善终,一个风流的总好过没了性命。
“日后你做主!”老帅的话一语三关。
第二天,老帅便去了平康坊,在平康坊的艺妓怀中接了圣人赵玉民封爵的圣旨。
第二天,言官上奏弹劾李思哲失仪,对圣人大不敬。圣人在朝堂上愤怒异常,破口大骂,史官记:“隆盛十六年二月十八日,定北县公李思哲于平康坊接圣人旨意,次日,百官弹劾,圣人怒斥,贬为庶人。”
这场对弈终于在隆盛十六年初结束了。
要说谁的牺牲最大,无疑是老帅李思哲,不仅可能会将一声建下的功勋毁为一旦,还要将一生的名声踩到脚底。
但是这就是做为军主需要承担的责任,也是必须承受的代价。
老帅的最后一课以自己为棋子,交给了苏策什么是以身为棋,军主以勋贵将帅为棋,军主亦可以以自身为弃子。
这场对弈的结果,楚国公府的牌匾重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安北一脉不用战功就重建了属于自己的国公府。
圣人虽然没有达到削弱安北一脉的目的,但是太子却可以亲征在继位前立下战功,灭胡一战可以让太子未来的皇权稳固。
安北一脉要给此战提供粮草,甚至需要从三关出兵,威慑罗斯王国不敢救援九胡,甚至还需上战场灭胡。
老帅李思哲自污丢掉了一身功勋,准备以后隐居南山,说是隐居,不如说是自锢南山。
老帅对弈收盘时用的是苏策的名头,苏策在安北一脉的声威,当前已经不弱于老帅李思哲,老帅有个雅称,名叫安北银狐。而苏策年纪轻,得一个安北幼狐的名头。
而大乾其余五位军主也有各自的绰号。
安西血虎刘坤,安东苍狼周厉,安南狂豹刁文羽,北衙金蛟赵化雨,南衙幼麟袁平。
属于银狐李思哲的时代结束了,幼狐苏策时代才刚刚开始。
三皇子赵载标来了一趟苏府,接走了老帅李思哲,他代表皇族送老帅去南山隐居,苏策脸上带着假笑将老帅送上马车,掩藏在袖中的拳头握紧,指甲刺破手心,手心很疼,却疼不过苏策的心。
老帅李思哲为北军鞠躬尽瘁,奉献一生,最终却只有南山隐居的下场,心寒吗?
比起一人之安危,一家之安危,百万军户抗在肩头似乎更重要。
三皇子赵载标赶车,周围环绕着身穿牡丹锦衣的骑士,老帅李思哲离开长安走的静悄悄的。
苏府外站满了送行的安北一脉勋贵将帅,老帅李思哲南山隐居的山头,是老帅自己选的,位置很偏僻,山上竹林小庐,山下溪流小桥。
苏策之前问过老帅的老家在哪里,需要出力照顾吗?老帅没有回答,只是说一切安排好了,老帅的儿孙很久没有现身了,苏策通过侦骑剑部知道,他们搬家了,以后就生活在陇右道的一个偏僻村庄。
这不是一个最好的结局吗?
好似当年的老楚国公与老齐国公就在南山。
这似乎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
南山之上居谪仙,文武将相隐青山。
南山隐居,呵!
大乾的史官魏九华放下手中的刻刀,揉了揉久坐酸痛的腰,桌上是一堆用竹签编好的竹简,魏九华将竹简用青色的丝带捆好扎紧放在一旁的木盒中,用加热好的火漆涂抹边口,盖上盖子,盖上自己的印章,竹简封存以便编撰史书。
青史留名,半真半假吧,历史从来不分真假,假亦真时真亦假,多少人与事都掩藏在岁月中。
魏九华小心翼翼的将木盒放在史库的木架上,锁好史库的大门,扭了扭带着酸疼的老腰,看到等候多时的男子,将史库的钥匙交给男子,这个接过钥匙的男子跟了魏九华一年时间,魏九华以后的刻刀将由他继承。
自太史公始,主史官无后。
孑然一身的魏九华不知道交卸了职事后,自己可以做什么,自从三十二岁那年从上一位族叔手中接过钥匙,他就一直生活在皇宫,每天都要忙碌到深夜,陪伴他的只有烘干了水分的竹简和锋利的刻刀。
在史库外等候的礼部侍郎迎了上来:“魏大人,出宫后,您想去哪?”
魏九华茫然的摇了摇头说道:“吾自隆盛初年入宫为主史官,还从未踏出过这一方院子,吾想回家看看爹娘和弟弟妹妹。”
礼部侍郎摇了摇头说道:“还是送您去南山!那里风景秀美,还有故人陪伴,听说如今桃花快要开了,那一定很美!”
魏九华的脸上流露出三分悲伤,不过转瞬即逝回道:“你说也对,吾现在回去估计会吓着爹娘弟妹,刀刻竹策十五载,青史卷卷无吾名。也好,也好!”
礼部侍郎站直了身子行了一礼,喊道:“着青史,载万事,大功于世,魏公高义!马车已经备好,有幸与魏公同车,一日看遍盛世长安!请!”
魏九华朗声一笑,哼唱着十五年在长安流行的乐歌,踏着四方步,迈出院落,登上马车。
他知道自己的今生的使命已经完成了,十五载时间,在大乾朝堂的发生的桩桩事情都在他的笔下书写。
他是史官,魏九华,祖籍杭州,一个十五年前在河中救出落水女童的赶考士子。也许万年县志会记下一句,隆盛初年,无名士子救人失踪,搜索无果,被救者立碑刻字为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