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一日，清晨。
当晨曦透过昏暗的乌云，穿过新曹门那深邃的门洞，射入东京城内的时候，原本应是厢坊密布、街巷整齐的城市，此刻却变成了一片水泽。浑黄的泥水从新曹门一直积到了万胜门，从外城漫到了皇城。水中泛着白色的气泡，漂浮着由破碎木板或者房梁等物构成的杂碎，随着流水漫无目的的漂泊，撞在了坚固的房屋或者城墙上，方才会脚步稍缓。
从前日深夜汴河暴涨、城中出现水患开始，到现在，也仅仅只是过去了十多个时辰而已，但是水面却已然上涨了半丈多的深度，些许低洼的地方积水甚至逾丈。城中那些个止有一层的建筑此时已然被淹没了近半，大门处也只剩下犹如水中孤岛的门楣，而家家户户的屋脊之上却是爬满了衣衫不整的人们，淋着大雨，瑟瑟发抖。只见他们的神情憔悴，带着茫然和绝望，以及一丝的庆幸。
的确是庆幸，能爬到屋脊上淋着大雨的，还是幸运。京中的房屋何止万家，鳞次栉比，但因为大水来的突然，许多从五代时便存在了的老宅子近年来缺乏修缮，前些日子被大雨淋浸了十余日，本就有些不牢固，如今又被大水冲泡，一是时间倒塌了不知凡几。
李存看着亮了些的天空，看着洪水肆虐的城市，双眼微眯。
他家的宅子方修缮了不久，还算牢固，只是院墙在昨夜塌了半面，简陋的马棚也不见了踪影，但屋子却依旧完好。只是一楼的地方浸满了泥水，呆不住人了，一家人便齐齐的挤到了楼顶，一个早先备好的临时雨棚架在几根粗壮的竹竿上，而竹竿又绑在房柱上，勉强的遮起一片天地，容纳着一家几口人避雨。
不过这时的房顶大都是硬山顶，而并非后世的平顶，上面站人已是不易，更何况加装避雨的棚屋？大雨未曾减弱，水面尚在缓缓上涨，房顶上已然有着几分危险的态势。
看了一眼躺在母亲怀中沉睡的媛娘，还有面色有些青紫的王婆，李存不由的再次将目光投向了远处，晴日里太阳应当升起的地方。
待天色又亮了几分，一条三四丈长、带着乌篷的小船从一侧划来，无视了一路上诸多房顶处的呼救，停在了李存家的院子外。
“东家！”
船上立着两人，皆是身披雨蓑，持着船桨，站在船头，见到李存之后，连忙叫到。
李存心中一喜，心中原本紧着的心情顿时松了许多。
“终于来了！”
这船是李存前些日子特意买来的，先前一直停在汴河码头，不过此时诸河泛滥，城中成了水泽，在城中行驶便没有了问题。而船夫，自然也是天一阁的伙计。
“父亲，母亲，咱们上船吧。”
待小船绕了一圈，停在了李存家的屋后，李存接过伙计抛来的绳子，拴在了一根梁柱上，然后转身对家人说的。
李清和李林氏自然不会反对。虽然对自家房屋的坚固程度有着信心，但除了重生的李存，又有谁有知道大水还会不会涨，会涨到哪里，还要多久？
而且呆在硬山式的房顶上，着实还是危险了些。
之前李存并非没有在家中提过大水将至的事情，可是父亲和前一世一般，对此并不相信。
在他们长辈看来，还未加冠的李存哪怕入了太学内舍，哪怕在书行中闯出偌大的名头，但依旧是一个嘴上无毛，办事不牢的小子罢了！听风便是雨，如何能办得大事？
不过，大概是这一世比前世多了广济仓大火的事情罢，李清还是默许了李存在房顶架起了一个简易的雨棚，这才在昨夜大水冲垮院墙、漫进屋子后，一家人没有淋雨。
一家人相互搀扶着上了船，作为船夫的两个伙计正要调头，李存突然叫住了他们，往不远处张看家划去。
两家之中隔着数户，又并非全是平房，故而从大水漫城之后，便没了联系。
结果很是明显，张看家中的情况比之李存一家也好不到哪里去，院墙也是没了两面，又塌了一间早年修建的厨屋。所幸他家多了一处阁楼，一时间倒是没有被雨水淋着的风险。
待张看一家上船，原本就算不得大的小船已然坐的满满的了。两家人早就熟识，故而很是融洽。
“粮食……”
见船要走，张看指着阁楼里堆着的数十袋米面，对李存说道。这是他之前听了李存的建议，劝说父亲之后买的。
“已经装不下。”李存看了下小船的吃水线，摇头说道。“将门窗锁好，房子塌不了的。”
张看闻言只好作罢。
小船驶出小巷，来到了原本的大街之上，数十丈宽广的街道此时却如同宽广的河面一般，水流湍急。而在水面之上，自然也少不了如李存脚下这般的小船，以及许多宽大的澡盆……
“盆木为船……”
李存看着熟悉的场景，心中不由暗叹。
小船划行的并不快，虽然有着近半的路程都是顺流，但水面之上却是有着太多杂物，随时都有可能从旁边的某处角落飘来一根丈余长的横木，速度端是很快，若是被撞上了，倾侧都是轻的。
时而躲避，再加上两个扮作船夫的伙计业务并不熟练，花了小半个时辰，船才划到了保康门外。
放眼望去，平日里高耸的城墙上，此刻却是早已黑压压的积满了避水的人群，各色样式的雨伞杂乱的叠加着，显得乱糟糟的。
东京大水，作为平原地区的大城，城中的高地不多，除了外城东南、天清寺内那片数十丈长宽的繁台高地，以及官家耗空了国库、堆积起来的夷山艮岳外，足够高且结实、能够躲避洪水的，便只有内、中、外三层城墙了。
当然，最内的皇城城墙，自是不会开放。
故而，仅是十余个时辰，觉得自家不够安全而跑到城墙上躲避的百姓已然有了十余万。人多必而杂乱，再加上天上大雨不停，旧城和外城的城墙之上，情形也是急迫。
幸而开封府和有着赈灾职能的诸军司并非摆设，数百个长而宽广的棚子正在城墙上紧张的搭建着。
李存的小船停在了天一阁外，原本繁华的保康门外大街此时已然成为了河道，而天一阁的大门外不知何时用沙袋堆出了一处简易码头，连向屋顶，最终通向后面的院子里。
这是早就料到父亲不会听取自己意见的李存，在让韩仲找人买粮的时候，便已经开始加固起了天一阁来。
经过十余日的冒雨修建，天一阁周遭的院墙加固的格外结实，那亩许大的院子里面也用砖石堆砌出了一片丈余高的高台，上面搭着一个简易但却结实的大棚子，挤一挤，足够数十人短时间避难所用了。
只是这院子是租来的，待大水退去，还得花钱雇人恢复原样，不然房主可不会愿意……（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