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正月初八, 老四就要独自一人离开京城了。
这次离京,他最不放心的人就是敬安。
他有想过带着敬安一起去地方,但敬安今年才九岁, 老四怕儿子年纪太小, 折腾不起。
所以最后,他就想送敬安去承恩公府,让敬安和他的生母左氏住一段时间。
可让老四没想到的是,敬安竟然拒绝了他的提议。
他说庞氏对他很好, 他自己也会照顾好自己,让老四不用替他担心。
这让老四在感到意外的同时, 第一次意识到, 这个孩子长大了。
或者说,是不得不长大了。
离京前的一天,老四来到宫里,向裴清殊告别。
他去的时候, 公孙明、左三姑娘和四译馆馆长向文昌,正在向裴清殊汇报翻译华文书籍的情况。
老四听说他们几个在之后,就没有去偏殿里等候,而是站在外面,等他们出来。
天空中飘着的小雪,一点一点地落在了老四的肩头。而他仿佛挺立在冬日里的一棵青松一般,一动不动。
左三姑娘出来之后,第一眼就看到了老四。但现在四皇子在左家人的眼中,与洪水猛兽无异。她连礼数都顾不上了, 完全装作没看见老四一般,转过身就走。
公孙明迟疑了一下,决定效仿左三姑娘,也没搭理老四。
倒是会同四译馆的馆长向文昌走了过来,规规矩矩地向四皇子行了一个礼。
老四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小悦子传了进去。
……
现在的乾元殿,已经和过去太上皇在位时完全不同了。
因为裴清殊在宫中提倡勤俭之风,他以身作则,自己的生活也很朴素。
而且裴清殊喜欢把政务和生活完全分开,所以他将乾元殿里每一个房间的用处都规定得很明确。比如说福宁殿就是他起居和用膳的地方,他不会把任何奏折带入福宁殿,以免影响自己用膳时的食欲,或者临睡前想太多事情,以至于难以入睡。
像老四现在被带进来的地方,则是裴清殊专门用来召见大臣的皇仪殿。同样,这里干干净净,单纯只是一个议事的地方而已,除了基本的桌椅之外,完全看不到任何的奏折或者信件,杜绝了泄露任何朝廷机密的可能性。
太上皇以前就不是这样。老四记得自己那会儿来乾元殿的时候,随处都能看到太上皇随手堆成一堆的奏折。表面上看起来好像很勤奋的样子,但实际上论起处理政务的速度和能力,太上皇要比现在这位年轻的帝王差了太多。
要算起来,裴清殊登基已经半年了。可在老四低下头,向裴清殊行礼的时候,他还是觉得有几分不可思议——这个当年软软糯糯,只到自己腰那么高,连笔杆都拿不稳的孩子,竟然已经成了能够主宰他命运的帝王。
命运,何其神奇?
“四哥坐吧。”裴清殊接下来还要见卫国公和兵部的人,了解裁军的情况,所以并没有太多时间可以留给老四。
还不等四皇子坐下,他便直截了当地问道:“行李都收拾好了么?”
老四点点头道:“多谢皇上关心,臣只身赴任,也没有什么可准备的。”
虽说监察御史是个需要到处奔波的苦差事,但还是可以带家眷,起码是妾室同往的。
现在老四谁都不带,就这么一个人去了,颇有种“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感觉,让裴清殊忍不住有些为四皇子的状态担忧。
他看着面前这个越发消瘦的哥哥,心情颇有些复杂地说道:“四哥,等去了外头,你一定要稳住。贪官污吏,能抓多少是多少,不要太勉强自己。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不要轻举妄动。最重要的,还是你自己的安全。”
老四躬身行礼,正色说道:“臣,定不负皇上所托。”
裴清殊今天叫他来也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只是象征性地给老四送个别,嘱咐几句话罢了。
说是送别,其实他连陪老四吃一顿饭的时间都没有,就得继续接见其他大臣。
老四知道他忙,也没有多呆,很快就告退了。
不过让老四没想到的是,在他临走之前,裴清殊突然叫住了他。
“四哥,再等一下。”
老四错愕地看着走向自己的裴清殊,在他还没有回过神来的时候,裴清殊已经拉起他的手,在他手心写了一个字。
四皇子眼眶一热,眨了眨后,面无表情地走了出去。
……
雍定元年正月初九,就在老四离京后的第二天,裴清殊终于收到了赵虎的来信。
赵虎带给他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赵虎终于找到了裴清殊的九皇兄。虽然老九受了点伤,但都只是皮外伤而已,没什么大碍。
坏消息是,老九和傅煦走散了,现在傅煦仍旧下落不明。
看完赵虎的信之后,裴清殊的心放下了一半,另一半却还浮在空中。
他现在一方面是担心傅煦,另一方面是不敢把这个消息告诉傅太后。他怕傅太后知道之后会跟着担心上火,所以只能能瞒她多久是多久了。
裴清殊知道公孙明和他一样担心傅煦,所以一收到消息就让人通知了他。
公孙明闻讯之后,第一时间赶入宫中。宋池和陈起等内阁官员,也被裴清殊传了过来一同商议此事。
他们都是裴清殊最为信任之人,裴清殊也没什么好瞒着他们的,直接将赵虎的信和老九的密折拿给他们看。
公孙明看完之后,面色沉重地说道:“想来定然是当地官员发现了他们的身份,狗急跳墙了。”
这一回老九和傅煦出去,着实查到了不少有用的东西。
裴清殊冷笑道:“若不是九哥和阿煦,朕还不知道,这些狗官政绩不怎么样,却能想出这么多逃税的招数来。”
据老九所奏,许多官员与地方豪强勾结之后,便想方设法地把赋税全都转移到平民的身上。
比如说就在他们遇袭的怀安县,当地知县竟然指定普通农民,担任“大户粮长”。
按照大齐的规定,大户粮长要负责替官府出面,收取当地的赋税,然后再将收来的赋税上交给官府。
如果大户粮长收不齐最低数目的田税的话,就必须要自己补上。
按理来说,这个位置应当由当地的产粮大户担任。可地方豪强为了逃避责任,就会拿一笔银子去贿赂官府。受贿的官员拿到好处之后,就会将地主登记为贫民,将贫民登记为地主。
结果最后,反而是最贫穷的农民,缴纳的税款最多。最应当纳税的地主,却是除了行贿的那一点银子之外只进不出。
这样就导致大量的贫民不得不无奈逃亡,远走他乡,成为流民。
久而久之,流民越来越多,田税就越收越少了……
陈起上前说道:“皇上,臣以为这些人之所以有这么大的胆子,主要还是因为近些年来,朝廷没有认真核对过记录缴税情况的黄册,也没有派专人详细调查过各地的人口和土地的实际情况,这才叫那些贪官钻了空子。”
宋池颔首道:“陈大人所言甚是。上一次在全国范围内进行土地和人口调查,已经是延和元年的事情了。这些年来,大齐的人口和土地情况早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可官府却没有及时进行统计。”
听他们这么说,裴清殊简直恨不得现在就立马进行全国户口调查和田地丈量。
这件事情,裴清殊是一定要做的。不过事分轻重缓急,在此之前,他还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做。
“你们说的都有道理,朕明日一早就召户部尚书入宫商议此事。不过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彻查九哥和阿煦遇刺一事。”
原本裴清殊给地方官员们几个月的时间整理黄册,就是给他们时间填补亏空,不想把事情闹得太大。
可现在,裴清殊发现大齐的贪腐问题,已经严重到了超乎他想象的地步。
甚至有些贪官为了掩饰自己的罪行,还企图将钦差灭口……
钦差在地方,就是皇帝的象征。刺杀钦差,几乎可以等同于谋逆。
这已经触碰到了裴清殊的底线!
“传令下去,将怀安当地知府、同知、户房官员全部下狱,押送入京!”
公孙明微微吃了一惊:“皇上,您莫不是打算亲自审理此案?”
裴清殊神色凝重地说道:“他们连刺杀钦差这种事都做得出来,如果这一回朕还不严惩他们的话,只会壮了污吏的胆,寒了清官的心。”
其实裴清殊刚才有一瞬间,是想过让两江总督替他审查此案的。但他又担心,两江总督为了显得自己不那么失职,会将这件事情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要是再派钦差过去的话,一来裴清殊是不放心钦差的安全,二来……他现在实在是缺人手,谁都不舍得再放出去了。
所以将涉案官员押解入京,由大理寺、刑部、都察院进行三司会审,是目前相对来说最为妥善的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