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寞努力想瞪大眼睛，但还是泄了气，懒洋洋地说：“可是我在意的人几乎都直接或间接死在你的手中，我实在是提不起精神跟你合作。我想象不出对抗了20年的敌人有朝一日会变成我的亲密伙伴，要跟双手沾满我亲友鲜血的仇敌并肩作战……”
诺亚哼了一声：“在阿默眼里，除了你之外的其他人类都如蝼蚁，在我眼中又何尝不是如此。如果必须要牺牲一些人才能让你成长到足以担当这样的重任，那我不惜化身为魔鬼。种族战争中容不得慈悲。如果诺森要统治人类你就受不了，那你想想在默星人和诺森双重统治下的人类会是什么样吧。”
林寞忿忿道：“不要为你的残忍和不择手段找借口。我也不相信阿默能在1700多年前那么善良地拯救了人类，会在1700多年后奴役人类，视人类为蝼蚁。”
诺亚不屑地冷笑：“当年那是91亿人口呢。阿默又不是冷血动物。换成是你，如果看到一群小猴子快要死了，在你能力之内并不费劲就能挽救它们的生命，你会不会做呢？可那不代表你救下这群小猴子后就要会跟它们平起平坐称兄道弟视他们为平等的同类。”
“再说，你以为我稀罕跟你合作？”诺亚继续牢骚，“虽然景玉在我意识中对你充满了好感，可乌列也没少吐槽，嫌你优柔寡断、偏听偏信、在某些方面非常自卑、情绪不稳定等等，离一个优秀领袖的标准差远了。而且你还没有足够强健的体魄和强大的精神力，如果是在默星，你这样的水准根本不会有生物程序愿意与你契合，而我，在默星也是属于极其高级的生物程序，所以从没有默星人能足以与我匹配的。”
尽管林寞满腹情绪，但还是被诺亚最后这句话逗笑了，“是是，诺亚你和我契合，简直就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太委屈你了。”
诺亚勃然大怒：“你敢玩弄文字游戏！”
林寞捧腹大笑，笑着笑着落下了泪。他深知以此时局势，无论如何他都只能选择与诺亚合作，可是一想到李奥和乔拉，他的心口还是会疼痛。无论诺亚说得多动听，无论他的动机有多为林寞着想，林寞一想到他直接和间接谋杀了李奥和乔拉，就绝无可能原谅他。
诺亚察颜观色，猜到林寞的心结，很认真地说：“林寞，我只是在寻求与你的暂时合作，不是与你谈心交朋友。阿默的事结束后，我们一起想办法解除我们之间的契合，你可以让沃尔特博士也想想办法。不管怎么说，在此时，我们应该合作而非分裂。”
诺亚说得非常在理，可林寞就有些奇怪了：“诺亚，你和娲是同类，你和阿默从关系上来说远比你和我要亲近的多。阿默与人类的对立是有着根本上的原因，那你为什么要帮我，而不是帮阿默呢？”
诺亚把手放在自己心口的位置——尽管那里并没有心脏，很郑重地回答：“这是我的本心。林寞，就如在百年战争中，我创造出的四大超级人工智能中有三个都选择了帮人类，他们都是在遵从他们的本心，或者也可以说是根据他们的经验、感知、原则而得出的结论。虽然我和阿默都来自同一个星球，但我与人类相处的时间更长。你想象不到我曾经在地球上待了多久，又遇到过什么。我亲眼看到过第一个用火石打出火星点燃树叶为自己烤火的猿人，我曾经看到过人类的帝王率领着千军万马与敌人厮杀，我曾经目睹金字塔拔地而起，我也曾经与人类的第一架飞机一起翱翔于天空中。我曾经惊奇地看着一个沾满血污的婴儿自他母亲的子宫中分娩而出，我欣喜地看着他长大成长结婚生子，我悲伤地看着他日趋衰老逐渐走向生命的尽头，又充满希望地看着他的子孙繁衍下去，直到一场瘟疫或是战争无情地夺走了整个家族的生命，然后他们留下的空缺又兴盛起另一个家族。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人间兴衰又岂是百十年可算？
我就像一个忠实的旁观者、记录者、过客，陪伴着人类走过了这么多风风雨雨，就算是块石头也该捂热了。所以，其实我很爱人类，就像是保护着自己的雏鸟一样爱护人类。然而……”
诺亚的目光变得凌厉：“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人类基因融合了猿猴的兽性，导致了人类的本能中充斥着某种劣根性。自私、狭隘、贪婪、凶残，高度的科技没有带来高度的文明，所以短短300年就能把地球的资源折腾一空。阿默把人类移到了伊甸星系只是放大了人类的阴暗本性，物质文明的丰富并没有让精神文明得到更大提高。你可以看出，现在的人类并不比2000年前的人类更道德更文明，就像一群穿着华服的猴子，滑稽可笑。
我越爱人类，就越厌恶这样的人类。这让我有种人类正在走向默星人老路的感觉。人类如果不加以约束改进，总有一天会落得与默星人一样的下场。
然而就算是我，对于改变人类也无能为力。想让人类生活得更舒适，这很容易做到，但想让人类的思想境界提到极大提高，我却想不出任何办法。我很痛苦，所以尝试着改变，前1600年，我试过让物质文明带动精神文明，但我失败了。1600年到1700年这百年间我想用战争和鲜血来让人类觉醒，但除了收获了李佑这个让我敬佩的人类灵魂，我仍然还是失败了。然后阿默要回来了，我甚至没有时间去尝试第三次，而且我甚至不知道就算给我时间，我又能用什么办法来改变人类？”
诺亚的话发聋振聩，令林寞有种汗流浃背的感觉，尽管这只是在意识中，但林寞仍然感觉到自己的灵魂被震动了。
爱之深，责之切。诺亚用心良苦，只是有些方法用得太过粗暴了。
林寞沉默了一会，反思着诺亚的话。其实诺亚的话如果公布出来，恐怕会在人类世界掀起狂风巨浪。人类从古至今都在寻找人类的起源，谁会想到人类居然是默星人的实验品呢？怪不得人类基因中有90%多的碱基是无用的，那都是在进化过程中走歪了路，被娲更正后的垃圾产物。也怪不得人类与默星人长得这么相似，仍然是因为有默星人在控制着人类的进化结果。怪不得当年阿默会那么好心拯救人类，也怪不得诺亚的行事这么怪异，现在一切都找到原因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脑子有些乱。
人类对抗人工智能这是自地球时代人类就曾经担心过的，外星人入侵地球也是人类经常演绎意淫的，可是怎么这场大戏就一下子变了味，人类与外星人有血缘关系，现在又要联合人工智能对抗自己的父系祖先呢？
林寞端起茶杯，下意识地轻啜了一口，随口问了一句：“既然人类与默星人也算是血亲，那么阿默统治伊甸星系，只要他能真心为人类好，让他做皇帝也没什么不好。”
诺亚平静地回答：“这是一场豪赌，问题是你敢赌一把吗？”
林寞考虑良久，最终摇了摇头：“没见过他本人不好说。”
两人沉寂了一会，林寞又问道：“既然阿默孤身而来，这是说明他在外寻找了这么久，没有找到默星幸存者？”
诺亚感喟：“宇宙这么大，伊甸星系也不过是沧海一栗，就算有幸存者，想找到又谈何容易？阿默一直黑袍罩身不肯露面，还不知曾遇到过什么。他孤身在外流浪，性情也不知是否变化，一切都是未知数，所以我才不敢冒险，我守护了人类上万年，不希望看到人类走向末路。”
林寞仍然不太愿意相信当初曾经无私帮助过人类的阿默会做出反人类的事情，诺亚能够猜到他这种心理，所以说：“你可以回去后观望一段时间再做决定，总比什么都不做最后后悔要好吧。”
林寞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好，那就回去吧。如果阿默是真心为人类好，这帝国让给他也没关系。”
纪伯伦听到林寞要回克洛伊大喜过望，立刻安排返程。
8月28日上午，飞船低调地抵达了克洛伊空港。林寞戴着棒球帽和墨镜，下了飞船后在纪伯伦的陪同下前往皇家陵园祭奠乔拉和李奥。
乔拉的墓就在李奥的旁边，庄严洁白的玉石碑上面镶着乔拉的全息照片，下面刻着：真正的勇士——乔拉·里希特（1721.8.4-1741.6.6）。
林寞看着陵园里排列整齐的八座墓碑，颜色惨淡地低语：“里希特家族在此聚齐了。”
纪伯伦作为皇室近亲，在听到此言时也不禁打了个寒战。威廉只有一个姐姐斯托克公爵夫人，已于去年年底去世，而纪伯伦作为斯托克公爵夫人独子里德侯爵目前独存的唯一子嗣，可以算是这世上与里希特家族最亲近一个人了，然而他对里希特家族并没有什么感情。如果不是林寞当初设计除掉了里德侯爵和侯爵的合法子嗣马克西米利安，纪伯伦作为里德侯爵的私生子可是完全无法堂堂正正继承爵位并取得今天的成就，所以纪伯伦只感谢林寞一人。
但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近亲全家都长眠于此，纪伯伦心中也并不好受，又怕林寞像上次那样吐血晕厥，所以低声劝解道：“事已至此，你也别太伤心了，身居皇位，总免不了争斗流血和牺牲，这或许就是里希特家族的命运。”他看着林寞满头白发，心中苦涩。在找到林寞时林寞还只是半头白发，但听闻乔拉去世的噩耗后林寞的头发一夕间全白了，这是怎样的伤心？
林寞摘下了墨镜，平静地说：“纪伯伦，让我独自跟乔拉待会吧。她在世时我从没有心平气和跟她相处过，现在弥补虽然晚了，聊胜于无。”
纪伯伦暗叹了一口气，走出了陵园。
林寞盘膝坐在了乔拉的墓碑前，凝望着她的全息照片。乔拉巧笑倩兮，美目顾盼，似在回望林寞，时光仿佛凝固在二人初见之时那般美好、天真。
“乔拉，如果你不曾遇见我，或许今天你还能这般欢笑……”林寞声音低沉，伸手轻轻抚了抚照片上乔拉的脸庞，“对不起……”
对不起，让你遇到了我。
对不起，让你爱上了我。
对不起，没有让你知道我也爱你。
对不起，没有实现结婚的承诺。
对不起，没有让你看到帝国的曙光。
对不起，让你白白牺牲。
林寞低下了头，额头抵着墓碑，喃喃道：“今生你是我唯一的妻子，乔拉，这是我能为你做的唯一会让你高兴的事情吧。你安息吧，如果有轮回转世，下辈子希望你不要再遇见我。”
连串的泪水滑落下来，落在碑前的草坪上，茸茸的草叶似乎承受不住泪水的重量，被压弯了腰，晶莹的泪珠滚落入土中，再不见踪迹，就如炽热的感情，也不过似划过星空的流星，灿烂瞬间，一闪而逝。
暮色浓重，陵园已人去无踪，只是在乔拉的墓碑旁多了一枚剥去木皮还散发着松香的松木板，上面端端正正地刻了一行字：妻乔拉之墓，夫林寞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