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温!格温!”
他听到有一个声音在叫自己的名字,声音有些模糊,像是隔着玻璃一般听不真切。
“醒醒!格温!”
声音时远时近,他试着想要睁开眼,却发现眼皮好像灌了铅一般沉甸甸的,从眼缝里只能看到模糊的灰色与白色,以及遍布视野之中的鲜红色。
“他没事吧?”
这是法诺的声音,格温能凭借语气想象到刺客脸上慌张的神情,“他运气可真够坏的,谁能想到这座巫师雕像突然就倒了”
“他还在喘气,一时半会死不了。”
三问富有磁性的低沉嗓音响起,“瞧瞧,这雕像整个都断成两截了,还有管风琴。嘿格温这小子脑袋可真硬!”
爆炸雕像管风琴
记忆浮上心头,他想起自己为何会变成现在这幅样子了。
几分钟前,炽烈耀眼的白色光芒如同海潮般席卷而来,却被大教堂墙壁隔绝在外,但光芒中携带的强烈冲击力却摧毁了那些蒸汽铜管,在教堂中引发爆炸。
火焰在顷刻间击穿了教堂穹顶,那座巫师雕像也不幸受到波及,它从基座上倾倒而下,正朝着格温的方向。
如果在平常,格温必定能轻松躲开。但当他想要侧身闪避时,脚下地面却突然剧烈震颤,仿佛要整个倒翻过来。
可怜格温脚下一个趔趄,脑门和坚硬的青金岩石雕像结结实实地来了个亲密接触,后脑勺也随之砸在管风琴上,发出低沉变调的琴声。
他只记得自己脑袋里像是敲响了一座大钟,双耳嗡鸣,整个意识都被撞得涣散开来,险些就要在管风琴的哀乐下魂归英灵殿。
真倒霉。
格温在心里发了句牢骚,想要试着活动身体,却发现四肢都软绵绵的,好像还没从刚才的撞击中缓过劲来。
“等等。”
声音有些沙哑,格温很容易就辨认出杰若特的嗓音,“这里有一道扳手,把它打开看看。”
“咔哒,咔哒。”
身旁传来石块摩擦的响动,似乎有什么东西翻开了。
“一道暗门。”
他听到三问的声音在左边响起,“我们要不要下去看”
橘猫的声音戛然而止。
“那是什么?!”
猎魔人在怒吼,“它朝这里来了!快走!快走!快走!!”
“我们都下去!”
视野开始摇晃,有人拽住了格温的衣领,以一种粗暴的方式将他向下拖去。凭借背上传来的触感,他能猜出这是一条石头搭建的阶梯。
“快把入口关上,别让那东西进来!”
随着三问急促的呼喊,格温竭力试着睁眼,想要看清究竟是什么东西会让众人如此惊慌。
他看到了。
他看到一个模糊的金色人影撞碎穹顶从天而降,浑身好似升腾着璀璨的金色光焰,狂暴的雷霆汇聚在人影身后,好似一对金色羽翼。
人影抬头看向格温,一对明亮的黄金瞳映入眼帘。
黑暗笼罩了四周。
白色火光亮起。
“修女阁下?”
亨特趴在战争巨兽“白焰”的脊背上,他借着火光环顾四周,神情惶恐,“先祖在上,我我们这是在哪儿?”
“我们在那座教堂底下。”
修女婕莉雅挥动手掌,白色火焰分裂为两团飘在她左右,照亮了四周光滑的人工石壁。
亨特抬头向上,发现这是一座巨大的圆柱形深坑,他们正落在坑底边缘,四周的石壁上攀附有粗大的树根,从这里向上能看到头顶圆形的天空,以及站在边缘的一些人影。
“修女阁下你我们该怎么出去?”
侏儒转头看向半人鹿修女,想要埋怨自己会落进深坑全是因为对方那鲁莽的举动,但他明白自己还得靠对方保护,就不敢再抱怨半句。
“出去?”
婕莉雅瞥了眼侏儒,目光中全是鄙夷,“立功的机会就在眼前,总督大人居然想的是尽快离开这里?”
“立功?”
婕莉雅已经懒得理会这个胆小愚昧的侏儒了,但念及对方是哈斯塔的侄子,修女还是耐着性子解释。
“您不觉得这座深坑很有可能就是我们在寻找的北地密库吗?想想看,一座隐藏在黑森林里的城镇下有这么一处神秘的洞窟,这很符合吟游诗人们对秘密宝藏的描述。”
“如果您能找到密库中的凛冬皇冠,萨满们会把您的功绩镶刻在石柱上供后人瞻仰,部落的族人们也会称赞您的美名,‘捧冠者’亨特,您觉得这个名号如何?”
“听上去还不错。”
亨特有些心动了,他坐在巨兽脊背上看着头顶的洞窟,忽然萌发出一个念头,或许幸运女神终于想起了他这个被遗忘的倒霉蛋,打算给自己一份大礼?
就像修女所说,找到凛冬皇冠的确算是大功一件,兴许百年后,部落的新生族人就会指着萨满们为他建造的雕像交口称赞:“看呐,那就是‘捧冠者’亨特赛姆斯,他找到了北地人的皇冠,他是部落的英雄!”
“不过在寻找北地密库之前”
婕莉娅的声音打断了亨特的幻想,他转头看向修女,对方正冷着脸看向远处,“我要先宰了一个下流无耻的女人。”
循着她的目光,亨特这才注意到前方的黑暗中还有一道身影,双手拄着什么东西半跪在那里,跪在深坑中央,似乎已经很疲惫了。
“白焰。”
婕莉娅取下背负的长弓,战争巨兽也在同时迈着步子向前,它能感受到主人内心的愤怒与杀意,于是加快速度,挟裹着森冷的白色冰焰冲向那道身影,要将她彻底撞成齑粉!
修女也在同时拉满弓弦,特制的萃毒弓箭借着巨兽前冲之势急射而出,划破黑暗飞向那个半跪在地上的身影。
“等等!”
眼看利箭即将正中目标,侏儒突然瞪大了眼睛,“他不是”
“乒!”
萃毒箭矢被打向一旁。
那道身影站了起来,向前一步走进光亮之中。
那是个战士,他穿戴着灰色的全身重甲,手持一柄黄铜色的长枪,顶部是线条流畅的叶片性枪尖,左右镶嵌着兽牙般的尖刺。
惊鸿一瞥间,亨特甚至看到了战士盔甲上密布的锈斑,他好像已经在这里等待了很久很久,肢体关节处甚至在洒落银色的灰尘。
他双手握住长枪,动作虽然有些缓慢,却带着一股子决绝的意味,面对战争巨兽令人望而生畏的冲锋气势毫不退缩。
“异界者”
盔甲下传出沉闷沙哑的低语声,面罩后浮起暗淡的金色。“都得死!”
巨兽已经离他只有十步距离。
亨特张大了嘴巴。
婕莉娅神情中罕见的出现一抹惊慌。
战士举枪,前刺。
深坑中骤然闪过一道金光。
“咕吼”
等亨特从金光中回过神时,巨兽“白焰”已经被枪尖刺入身躯,它惨叫着翻倒在地,将背上的侏儒和婕莉娅也甩了下来。
“白焰!”
狼狈滚落在地后,婕莉娅尖叫一声,她顾不上摔在一旁的侏儒,径直冲到哀嚎的巨兽身边想要触碰它,手掌却被一层金色的电流打开,只能看着自己的契约巨兽在金色雷霆中翻滚哀嚎。
“杀死所有异界者”
战士长枪斜指,缓步走向狂猎修女与侏儒,他的语气虽然僵硬死板,却透着令人不寒而栗的杀机。
“修女阁下!”
亨特连滚带爬地冲到婕莉娅身边拽住她,“快走吧!我们不是这家伙的对手,他会杀了我们的!”
“我不能丢下白焰!”
“走啊!”
亨特也急了,他咆哮出声,“你要送死别拉着我陪葬,我们的人都在上面,出去再跟他打!”
“你”
婕莉娅想要说些什么,但看到侏儒眼中熊熊燃烧的暴怒后,她竟莫名的有些胆怯。
“该死!”
看了眼战士手中闪烁雷霆的长枪,修女只能咒骂一声,她抓住亨特冲向石壁,脚掌在白光中化作四蹄,整个人如同化作疾风般踩着石壁一路向上,眨眼间就接近了顶部的洞口。
眼看修女和侏儒逃出深坑,战士却没有急着追赶。
他转头看向深坑角落。
“出来吧”
战士的头颅不自然的歪曲着,面甲后跳动着燃烧的金色火苗,“我闻到你的气味”
黑暗中浮现出一团蠕动的阴影,化作少女的模样,正是一直隐匿在一旁的云梦。
“你什么时候在那里”
“我是和那两个家伙一起来的。”
云梦摊开两手,“我和他们没有关系,我没有敌意,只是想跟你谈谈。”
“我想知道你是谁?”
云梦盯着面前的战士,眼中透出奇异的神采,“你身上带了什么东西?”
战士没有回答。
他歪着头打量云梦,似乎是在思考什么。
“你和他们的气味不一样”
战士的话令云梦扬起眉毛,“既不是半兽人也不是别的异族”
“所以你不会和我战斗?”
云梦试探性地问道。
“你是异界者”
战士低头看着脚下的地面,“异界者死!”
静谧中骤起风雷!
“你”
云梦不敢置信地低下头,金色枪尖透过她胸腔的肺叶,自背后穿透而出,枪尖不染一滴鲜血,只有金色的雷霆流转,令云梦的身体陷入麻痹之中。
她甚至都没有看清对方的动作,附加在身上的阴影替身法术也没有生效,在这杆长枪的攻击之前,一切防御似乎都失去了作用。
必中,无法闪躲。
这就是她面对攻击时心中冒出的念头。
“咳咳”
云梦张开嘴想要说话,却只能咳出殷红的鲜血,她想说你怕不是个傻子吧,怎么这么死脑筋?老娘和那些十二异族真没关系,更不是你的敌人,为啥突然就一枪捅上来了呢?
但她没法再开口了,长枪上的雷霆正在破坏肺叶,高温将血肉消磨融化,焦灼的刺痛感涌上咽喉,她嘴里甚至开始冒出血色的青烟。
战士手腕翻转,将被长枪贯穿的少女甩了出去,显然认定她已经无法再活下去了。
“还要杀死更多”
战士望向头顶的空洞,那是数千年未见的天空,也是他曾经立誓要守望的苍穹故土,绝不容许那些异界的入侵者染指!
他是奥术神圣帝国的御前从者。
战士微微蹲下,盔甲上浮现出暗淡的金色雷霆,渐渐覆盖向战士全身。
他是守望千年的帝国孤魂。
面甲后的两点火苗越燃越盛,直至化作璀璨夺目的黄金双瞳,与金色雷霆几乎要融为一体!
他是跨越时光的复仇者,而今就要用一场盛大的战斗宣告自己的归来!
“吼!”
金色的流光刺入苍穹,强劲气流将四周的半兽人掀得东倒西歪,当他们看清眼前的景象时,这些士兵纷纷惊叫出声,被庞大的威压骇得魂飞魄散。
“大大大萨满!”
远处还在清扫战场的森林中,一名牛头人战士抬头望天,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我不是在做梦吧?这这是真的么?”
“是真的。”
呼列克神情肃然,他和四周的部落勇士们一起望着远处,望着那头翱翔于苍穹之下的庞然巨物。
它是如此优雅,也是如此神圣,金色的鳞片高裹着线条流畅的身躯,滚滚雷霆附着在上面,那双炽烈的黄金瞳孔如太阳般夺目,舒展的双翼几乎要遮盖整座霜木镇,这幅躯体的每一个细节都堪称完美无暇,宛若神明造物。
那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至美,那是凡俗无法承受的至圣威仪!
“太久了太久没有出现了啊”
呼列克眼角淌下鲜血,他低下头喃喃自语,“居然是一头活着的古龙还是雷霆古龙”
杀光所有异界入侵者。
这是它对帝国与血脉立下的誓言。
千年守望,从未忘记。
古龙俯视着地面上那些渺小如尘的半兽人军队,眼中升起一丝厌恶,它鼓动咽喉,用古老晦涩的龙语勾起汹涌的魔能,澎湃的毁灭伟力令大萨满勃然变色!
“撒,弗若,塔洛!”
粗大的雷霆吐息自天空落下,在地面上犁下数十米深的焦土沟壑,数百名半兽人士兵顷刻间化为灰烬,攻击直线上的所有树木也消融得一干二净。
这宛如神怒般的场景令半兽人和部落的联军越发惶恐,甚至有些士兵承受不住龙威,居然丢下武器落荒而逃,原本已经溃败撤退的夜精灵们看到这一幕更是趁势反击,一时间给心神不定的联军造成了惨重的损失。
“大萨满!”
“我知道。”
面对部落勇士们求助的目光,呼列克握住法杖,这位年迈的牛头人萨满低下头长出口气。等他再抬头时,那双眼睛中已经亮起了青色的光芒,厚重的乌云遮蔽住头顶天空,其中涌动着宛如巨蟒一般粗大的青色雷霆。
牛头人萨满腾空而起,在云层下与雷霆古龙遥遥对立。
这是一场雷霆的对决。
呼列克不想输,也不能输。
他张开左手,用雷霆凝结出一团光球,右手的法杖则在雷光中化作巨大的战锤,浑身的图腾纹身也在散发光芒,好似雷霆之神降临世间,令那些看到这一幕的部落联军顿时士气大涨。
呼列克举起战锤,向早已盯上自己的古龙直冲过去,苍劲的怒吼声传遍整个天际!
“为了部落!”
金色与青色的雷霆骤然相撞。
乌黑眼珠里倒映出闪动的电光。
云梦静静地躺在冰冷石块上,目光涣散,即将迎来死亡。
在她充满坎坷与危机的人生经历中,这是云梦离死亡最近的一次。
她觉得自己真的要死了,于是趁着意识还算清醒,开始思考自己的一生是否留下了什么遗憾。
无数斑驳的光影碎片划过脑海。
那是她生命中难以割舍的宝贵记忆。
云梦看到了辽远无际的翠绿草原、看到了直入云霄的纯白雪山、看到了被血色染红的寂静沙漠、看到了繁华无边的朱红宫阙。
还是有些不甘心啊。
没能回到故乡,没能救出师傅,就这样在他乡孤独地死去,会有人为她的离开流泪么?会有人为她感到悲伤么?
云梦感到身体正在变得冰凉,肺部的灼痛感愈演愈烈,疼得云梦想要失声痛哭,可她也已经挤不出一滴眼泪了。她如同啜泣一般将空气咽进腐坏的气管,不知怎的想起了格温。
她又怎会看不懂少年眼中的思慕呢,只是自己终究不属于这里,她给不了对方承诺,也不敢回应对方,那种眼神下所隐藏的炽烈情感是她所无法承受的。
但还是有些担心。
自己死了,他该怎么办呢?
【不,你能活下去。】
潜意识里突然响起这么一个声音。
【使用那种力量,那种你一直所恐惧着的力量。】
不行,如果用了那种力量,就无法再压制体内的猛毒,自己终究还是难逃一死。
云梦下意识否定了这个想法,但紧接着她又感受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联系。
这种联系很模糊,就存在于四周。她之前坠入深坑后没有立即现身而是选择静静观望,也是因为感受到了那种若有若无的联系,与她体内那种力量的联系。
【你得活下去。】
这似乎是某个人对她说过的话。
【活着,才有希望。】
她选择赌一把。
意识触及到小腹中的气旋,那里盘旋着一团琥珀色的物质,其中包裹着一条冰蓝色的小蛇,它静静地缩在琥珀色物质中,好像睡着了一样。
云梦开始抽离这团琥珀色物质,随着它渐渐被剥离,其中的那条蓝色小蛇开始苏醒。它眼中透着阴狠的怨毒气息,猛然冲出云梦小腹,携带着极致的寒冷扩散向她的身体四周。
她的四肢和脸颊上开始升腾白气,令四周地面上出现细密的白霜,冰块自血肉中蔓生,眼看就要把少女彻底冰封在里面。
但在云梦体内,那团琥珀色物质却前所未有的活跃,它开始分解消融,直到窜入云梦眉心处,盘踞成一条红黑相间的圆环,开始缓缓流转。
【四季更迭,万物化生。】
一段久远的记忆涌上心头,令云梦自己都有些意外。
她本以为自己再不会有勇气面对那个被埋藏于记忆深处的女人。
记忆里和她面容有几分相似的女人站在草原山丘上,掌心里捧着一朵枯萎的格桑花(1),身后是蔓延向天际的无尽云海。
【你看这朵花,它的时间已经走到了尽头,即将彻底死亡,化为尘埃消融在泥土里。】
女人撩起耳边的长发,赤红的眸子在夕阳下镀上一层金光,【但我正需要这花来做调味料,鸡汤煮云吞面,你爹最爱吃这个。如果吃不到,他就不高兴。所以,如果这花死了,我也会不高兴。】
女人把食指与拇指按在一起,指尖点在那花上,花朵忽然就飘了起来,它在空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饱满充盈,恢复如初。
但这还没有停止,仿佛时间倒流一般,只见花朵开始收缩成花苞,直到缩小成一粒种子。
【怎样,你娘我厉害吧?回去把它种下去,就能催生出更多种子,以后就不用再出来找调料了。】
女人笑得很得意,嘴里露出一颗莹白色的小虎牙。
【这就是你外公家的祖传秘术,也是流淌在我们血脉中的天赋,掌控光阴。咱们祖上原来很厉害的,超脱于时间之外,被天下人称为时间行走,只可惜也正因为这个天赋,才给季氏招来天大的祸患】
短暂的落寞后,女人神情紧接着又欢快起来,【小云啊,记得哈,如果将来觉醒天赋,可不能用在自己身上哦。变更自己的时间可是很危险的,咱们不少先人就是这么把自己给弄没了。】
但自己现在没得选择啊。
云梦有些无奈,看着记忆里的娘亲,心情忽然就轻松了起来。
她遵循着血脉中的本能,找到了那个隐藏在身体中的“开关”,耳畔传来流水冲刷的响动。
她伸手按了下去。
无形的河流瞬间逆转,扑面而来,狠狠地撞在她的身上,也撞在了她的灵魂上。
她很快就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