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这年六月下旬,狗娃考上了镇高中。秋天开学后的第一个星期回来,狗娃说:“妈,以后每个礼拜给额炒一大瓶子咸菜。”“咋呢?敢嫌学校的菜淡的?”“人家都带咸菜哩,食堂的菜太贵了。”“一份多少钱?”“有五分的,也有一毛的,最贵的要一毛五哩。”“齐是啥菜呢?”“有菠菜炒豆腐、白菜烧胡萝卜,还有冬瓜炖海带。”“哦。”
“额一顿呀,在食堂里买两个馍,打一碗面汤,就行了。带一瓶子咸菜的话,能吃三、四天呢。”“哦。”“甭熬煎,咱屋里咸菜多呢。”杏儿在一旁插话道。“咸菜吃完了,你就买菜吃,不敢太省了,学习重,身体可要紧。”“嗯。”“有的同学那咸菜都出毛了还吃呢。”“出毛了,那咋吃?”二狗问道。“拿滚水烫烫嘛。”狗娃答道。“天儿热,坏了就倒了,可甭吃得跑茅子的。”“嗯。”“该省的要省,不该省的也甭省。”“嗯。”“食堂菜好吃吗?”“还行,就是水水子多的。”“娃儿家多了,食堂里炒菜不会像咱屋里似的,干干的。”
“食堂的包子可好吃啦。”“学校那么多娃娃子,敢还捏包子哩?”“嗯,每个礼拜三吃一次。哦,对了,额拿两个馍,尝尝看。”“额还以为带包子了呢。”二狗有点失望地说。“包子?礼拜三放到现在不馊了?”
说话间,杏儿掰了个馍,和二狗吃了起来。“好吃吗?”叶子问。“你尝一口。”杏儿掰了一小块递给了妈。“嗯,蒸得还透虚的。人家这面软。”叶子一边吃一边说。“好吃是好吃,但吃上不香。”“面软了没嚼头,吃上就不香了。面软了,和面的时候省劲。”
“妈,下个礼拜额不回来了。”“嗯,不回来就不回来,好好念书。”“嗯,额要一盏灯。”“学校不是有电灯吗?要煤油灯干啥?”“教室的灯十点就熄了,人家都点灯自习到十一点呢。”“哥哥,你不是会做嘛,额给你寻一个瓶子去。”杏儿说。“人家都是罩子灯。”“要求还高了嘛。”杏儿在一旁说。“他是怕人家笑话。”二狗也插话道。“嘿嘿,那你明儿个也买上一个。”叶子笑着说。“嗯。”
狗娃上的是清溪中学。这镇上的高中可比云岭的七制校大多了,先是一个大操场,操场两边有篮球场,靠着操场东南角有双杠、单杠、沙坑和爬杆。过了操场,是一条往北的大马路,马路两边是一棵棵粗粗的泡桐和一排排全用砖盖成的教室或宿舍。
学生宿舍,二十个人一间,二十多平方米。推开两扇窄窄的木门,两边各盘着一个实心的大土炕,中间狭窄的走道上、靠后檐墙窗户的地方,盘着一只炉子,用于冬天生火取暖。房间里没有天花板,抬头看去,一根根椽子清清楚楚的,甚至透过窗户上方的气窗缝儿,就能看到鸟窝露出的草须须子。
至于吃饭嘛,学生得先从家里按三成小麦、七成玉米的比例把粮食和几斤棉籽油拉到镇上的粮站,然后凭粮站出具的单据到学校总务科按每一百斤粮食兑八十斤面粉的比例换成饭票。学校则是按一定比例从粮站直接把小麦面、玉米面及食用油提到食堂里,给学生们做饭吃。菜票,那得拿钱到学校总务科去买。学校里每个礼拜三改善伙食。
这改善伙食,就是吃白面包子。每人凭小红票只能买三只包子吃。包子的馅儿,通常是萝卜丝、粉丝和荤油相拌的。每到吃包子的时候,大师傅们也往往会多包上几十只包子。这多出来的包子,不凭小红票买,而是凭运气和力气去抢着买。
每到这个时候,那食堂的饭菜窗口前,挤满了学生,用“人山”来形容也不为过。有人在前,有人在后;有人在上,有人在下;有人把住窗口,有人爬上窗台。夹在中间的,被挤得“嗷嗷”直叫。嬉闹中,你推额,额挤你,你争额抢的,煞是热闹。能抢到包子的,多半是那些要么人高马大,要么小巧,要么机灵的。嬉笑中,一边走一边大口大口地吃着被挤破的包子,真不知道有多香。
这时的清溪中学只有有线广播,没有电视,没有录像。实际上,整个清溪镇也没有一座电影院。学生都来自农村,成天价除了学习还是学习。
四、五十个学生一个教室,老师讲得声情并茂,学生们听得津津有味。不用动员,不用管教,每个人上自习起来都非常自觉。老师也挺负责,除了讲课、晚自习去教室给学生解惑答疑外,还允许学生随时到办公室(兼宿舍)来找。
学校也很重视学生的体育锻炼,体育课一堂不缺,而且每天清晨老师都要带着学生到学校围墙外长跑。不参加不行,跑了一半不想跑了也不行,因为你得回来,而且跑得慢了就跟不上上课了。也许正因为如此,学生的学习任务虽然很重,但大多数学生的视力都挺好,只有高中三年级才有个别戴眼镜的,而且度数也有限,就两百多度。
狗娃喜欢数学和物理,是班上的物理课代表。老师说,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也许是虚荣心的使然,狗娃不时泡在实验室里做实验,而实际上,镇高中的物理实验室里也没有多少模型和仪器。
可到了高中二年级文理分班的时候,狗娃却出人意料地选择了文科,他打算将来做经济管理。对此,他的物理老师就颇有意见,说好好的理科不选,却选了什么文科,学文科能有什么出息。文科人为的成分太多,甚至指鹿为马,免不了任人玩弄、听人摆布。不是有句话嘛,说你不行,你就不行,行也不行;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当然,老师的这些个话,狗娃并没有听到,老师是讲给那些学理科的学生解闷的。当然,这都是闲话了。
到这时候,包产到户已经几年了,不论是叶子家,还是其他庄户人家的经济状况都有了明显的好转了。庄户人一年四季都吃上了白馍,也不是只有春节或婚丧嫁娶才能吃到肉了,而且逐渐还出现了一幢一幢的新瓦房。
渐渐的,柿子湾一带出现了玻璃刀厂、弹簧厂、蜜枣厂之类的小工厂,也有了几乎成年在外的建筑队。而且随着农村经济条件的不断改善和产业多元化的出现,那些才从初中和高中毕业的庄户孩子,已不再乐意单纯地在家种地了,要么去学手艺、学木匠、学漆匠、学砖瓦匠,要么就去小工厂做工、进城“遛工”(打工),要么出去做小生意。
杏儿比狗娃小两岁,由于狗娃曾辍学一年,所以,当狗娃上了高中的时候,杏儿也上初中三年级了。狗娃每次从镇中回到家里,都问问杏儿的学习,不时辅导辅导。而对二狗呢?知道二狗不爱念书,只要二狗不问,狗娃也不主动关心他的学习。实际上,二狗在家里从不提学习的事儿,即使做作业也总是一推再推,实在推不过去了才糊弄一下结了。
儿女都上学了,白天就叶子一个人在家,感觉到了一点孤单。不过,娘家妈偶尔也来云岭小住几日。这天,杏儿和二狗放学回来,见外婆来了很开心。
“奶奶,有啥好吃的吗?”二狗问道。“你就光知道吃。”杏儿插话说。“嘿嘿,都五年级了,还像个小娃似的。额眊这里头看有啥呢,哎吆,还真,你眊这是啥。”外婆笑着从小包袱里掏出一把红红的果子说。“山楂。”“酸的。”“那山楂吃了可开胃。”“奶奶,咋想起来了?”“额想来就来,咋?不喜欢?”“咋不喜欢的。”
“书念得咋样了?”“五年级了。”“可要好好念,将来像你海海哥似的考大学。”外婆对二狗说。“额可考不上。”“好好念就能考上。”“提起念书额头就痛。”“嘿嘿,鬼式。”“就是嘛。”
“哦,那你不好好念书,那长大能干啥?”“不知道。”“不知道?要没本事,将来娶了媳妇,你可咋养活人家呢。”“嘿嘿,额还小呢。”“一天天就大了,等大了就迟了。”“那额就学手艺去。”“学手艺?”“嗯。”“木匠?还是瓦匠?”“那太累了,额才不学呢。”
“哎,奶奶,二狗喜欢画画。”“那让你妈给你学漆匠去,也轻快。”“妈,奶奶说让额学漆匠去。”“等你初中毕了业。到时候找个师傅,好好跟人家学。”“真的?”“嗯。”
吃过晚饭,一家人闲聊了聊,杏儿和二狗去西厦睡了。叶子和她妈躺在北厦炕上,又闲说了一会儿。“三个孩子,狗娃最省心,杏儿也不用额管,就这二狗最劳神。”“小子家都这样,还小哩嘛。”“不愿意念书,还淘气。”“也有一样好,就是像他大舅舅,喜欢修东西。”“啊,也喜欢画画。”“那就是额说的那,明儿个跟人家学个漆匠。”“啊,等将来再说吧。”
“唉,一轮到去人家老二屋里住,额就不想去。”叶子妈说。“嘿嘿。”“就不爱听那丹丹吱呀吱的。”“娃就是外不会说话,心眼可多呢。”“唉,咱屋里几辈了都没出过这,咋样子着呢。”“外摊上了,那也没法。”“不是价,从前人家寻婆家、找媳妇的时候,都要看那好几辈辈哩。”“几辈辈?”“可不的,就是怕要下这哑巴啦聋子呀、瞎子什么的。”“哦。”
就这样,母女俩躺在炕上说着说就睡着了。只是半夜里,老太太迷迷糊糊地听见叶子在笑,就碰了一下女儿问道:“你不睡觉,笑啥呢?”“哦。”叶子醒来才知道她在做梦,梦见干女儿来信了。当然,她并没有把实话告诉老妈。(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