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叶子那未出阁的好朋友娥儿,自打母亲过世后,又是在队里上工、忙家务,又是一把屎一把尿地带小妹妹,真可以说姐大如母。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呀,这不,娥儿婆家也就是清溪的贾家就沉不住气了,三番五次地打发媒婆来催,催促孙家赶快娥儿和小贾把礼给典了。
不用说,这就把娥儿爹也就是孙仁义给难住了。按理说,村里和娥儿一般一岁的都结过婚了,大女儿也该结婚了。可不料老婆难产殁了,家里没个做饭的人不说,这小女儿燕子还这么小,满指望大女儿娥儿给带呢,娥儿要是走了,这燕子可咋办呢?于是,仁义就硬着头皮答复人家媒人说,再过个一半年再说,希望亲家能体谅他的难处。
听了这话,贾家可真是有些坐不住了,不是吗?有困难大家商量着解决嘛,要是娘家老有事,咱娃这婚要拖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儿呢?再等下去,夜长梦多就不说了,就连孙子都要比别人小几岁了,这可不行。于是乎,贾家爹妈亲自找到了柳湾的孙启明家。是说,孙仁义过继给了人家,但孙启明毕竟是孙仁义的亲哥哥,贾家夫妻俩对启明夫妻俩说了说,委托给通融通融,毕竟孩子们都大了,再不结婚也不好给爷爷奶奶交代。再后来,贾家夫妻俩干脆直接上门找了孙仁义本人。
结果呢?还是人家启明家的大女儿孙永芬看不过眼,主动提出了替叔父带带小燕子,这才解了仁义之难。说快也快,贾家都是早预备好的,娥儿算是顺顺利利地办了婚礼。可毕竟芬儿只是个堂姐,帮一时、帮不了一世,不能全指望。于是,娥儿结过婚半年后,便把小妹妹接到了自己家里,一直带到上学的时候,算是尽了当女儿又当姐姐的本分。当然,这是后话了。
其实,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年景不好,大家儿有点底子,还好凑合一些;小家儿也就是贫寒点的人家,那可就更难了。这不,正月二十一晚上,叶子抱着娃儿来到婆婆屋里。谁知一揭门帘,就见婆婆和丈夫正面带难色地在那里嘀咕,她上前问:“咋呢?”“叶子,额这老婆子可对不起你呀。”“看你说的,有啥就直说,甭这样,妈。”“不瞒你说,这房子是借人家北厦王家的。”“哦。”叶子愣了一下,再婚之前,只知道梁家穷,可没想到连住窝都是借的。“借的,也没啥。”
“好额那娃哩,你不知道。今儿个后半晌,人家老婆子过来说,她家老二春节刚订下亲,打算最迟明年春节结婚。”“哦。”“这西厦还了人家,咱可往哪里住呢?”叶子看婆婆一脸愁容,就没有再答话。
婆婆喝了口水继续对叶子说:“叶子,现如今,额得把屋里的情况一五一十告诉你了。”“没事,妈,额进了门,咱就是一家人。要有啥事,有额和贵娃担着,你就甭操这心了。”叶子答道。
“那年额带着两个娃来到云岭的时候,就住在村子西边上的窑洞里。”“那时候,连一扇挡风的门都没有,咱妈可苦了,先是要饭,后来又给人家缝洗衣服。”贵娃插话道。“都过去的事了,说它做啥?老把你嘴儿多的。”梁家婆婆说了儿子一句。
“后来,解放了,咱分得一面好窑洞,就在东沟的沟沿上。……天儿热了,在外面饭厦子里做做饭;天儿凉了,就在窑里头烧饭暖炕。烟熏火燎的,十几年下来,窑早就不成样儿了。”“墙上的泥坯也掉了。”贵娃又插话说。“这额知道。住窑的都这样。”叶子答话道。
“年时个你俩要结婚,窑里没法安新房,额就硬着头皮向人家王家借了这三间西厦。”“把墙灰了一下,门窗也漆了一下。”贵娃道。“额这是告叶子说呢,你又嘴儿多的。不新一下,那还唤新房吗?”梁家妈妈又说了贵娃一句。
“可想不到这才住了一年,人家就催着要房子了。”“人家要结婚,还房子也是该的。”叶子对婆婆说。“该还是该还,可咱一家子住哪儿呢?”“让你受委屈了,叶子。”“咱再想办法吧。”“额想不出啥好办法。”贵娃一脸愁容地说。“你是男人,没办法?没办法还能让叶子住到大街上?不成器的东西!”
见婆婆和丈夫在那里发愁,叶子也没抱怨什么,说了几句宽慰的话之后,便携着娃儿回自己屋里去了。她盘坐在炕上,让孩子躺在腿上,一边做针线活,一边寻思房子的事儿。
人常说,计划赶不上变化。实际上,年前村子里排戏的时候,叶子听说队里要分宅基地了,便去找了队长,把梁家与王家合住一个院子的难处给队长说了说。队长自然知道这个情况,但没有点破梁家借王家房子的事儿,只是答应帮忙争取争取。果真,也就在春节前夕,梁家分得了一块宅基地。本来叶子打算开过春,让丈夫请人先给基地圈上院墙,再栽上一院杨树,杨树长得快。等树大了,将来好盖房子。可谁知眼下王家就催着要西厦,叶子不得不另做盘算了。
这时候,柿子湾一带的农村仍以土布为主,家家户户都有木制的纺花车和织布机,纺花、织布几乎是女人必备的最基本的生活技能。从花地里采摘下的棉花叫做“籽棉”,籽棉经过“轧花”工序脱了棉籽之后就成了“皮棉”,棉籽可以榨油,柿子湾一带祖祖辈辈都以棉籽油为主。皮棉经过“弹花”工序,就可以搓棉条了。
搓棉条,是扯一溜寸儿宽的棉花,把“箭杆子”放在中间,一手抓箭杆子、一手抚棉花,一搓,就成了一条中空外圆的棉条了(箭杆子,就是靠近高粱穗的那段又纤细又通直、像弓上搭的箭杆一样的秸秆儿)。搓好棉条,就可以用纺车纺线了。
农家女左手捏棉条,右手摇纺车,就纺出了一锭锭的棉线。在乡下,农家女一有空就纺花,甚至夜深人静了,巷子里还能听到“呜—呜—吧,呜—呜—吧”纺棉花的声音。
至于织土布,那就更复杂了,一般要经过打线、浆线、染线、沌线、落线、经线、刷线、作综、闯抒、掏综、吊机、拴布、走梭、了机等大大小小七十多道工序,才能把棉线织成土布。有些工序,还需要两三个人配合着才能完成。
农家女一代一代口授身传织土布的工序和技巧,能够用几种、多则十来种色线,织出白底彩条或者彩底方格的土布来。土布,由纯棉线织成,穿在身上舒适、止痒、亲和肌肤,还不起球、不掉色、手感温和,吸汗性好,是庄户人穿衣戴帽的根本。
不论白天还是晚上,走在巷子里,不时能听到“吱呜—吱呜—喀嚓—喀嚓”的织布声。当然,土布织好以后,还不能马上用,得稍微喷点水,再折叠成一层一层的放在平整的石头上,抡起棒槌均匀地敲打好几遍,再展开,待晾干了才能用。
这时村子里几乎还没有缝纫机,庄户人穿穿戴戴的,像衣服、鞋子、袜子,还有被子、褥子、炕单儿、褥单儿什么的,全是靠女人们手工做出来的。
要说这做布鞋,可是很费事的针线活。先得打衬子。打衬子,就是用浆糊把旧布片儿一层一层地糊到砖墙上,一般得糊三、四层,晒干以后揭下来,就是一大块衬子。
衬子打好以后,就可以做鞋底、做鞋帮子了。做鞋底时,先把用纸剪的鞋底样儿放在衬子上,裁出一个个单衬子的鞋底来,每一个都得用白布条裹上边儿;再一层一层对齐叠压起来,用大针脚缝到一块,得七、八层甚至十层才够厚实。然后,用白布把表面一蒙,就可以一针一针地纳鞋底了。
至于做鞋帮,就是把用纸剪的鞋帮样儿放在衬子上,裁出个单衬子的鞋帮来,蒙上布面和布里儿,裹个布边儿,按锯齿图案缝缝好,鞋帮儿也就做好了。
最后,把做好的鞋帮儿上到纳好的鞋底儿上,布鞋才算做成了。乡下的小伙子一个月就能穿破一双布鞋,可以想象庄户女人和姑娘们的辛苦了。
乡下女人不仅要下地干活,还要做全家人穿衣戴帽的针线活,甚至还得做饭、洗衣物、打扫卫生等家务活儿。经常熬夜纺花织布、缝衣做鞋,总有干不完的针线活。用夜以继日、披星戴月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
而男人们呢?除了在生产队里干干农活、在家里做点重一些的体力活之外,一般是很少做家务的。收了工或者下雨天,不是打扑克、下象棋、“插方”(插方,是当地一种类似象棋的游戏),就是凑在一起聊天、吹牛。
这时柿子湾一带农村,还没通电,更不会有电视,露天电影也只是几个月才能看一场,平日里的生活也很单调。因此,夜里一上炕,男人们多是搂着自己的女人娱乐娱乐。
这时候村里还没有推行计划生育,乡下女人更不懂避孕,娃儿自然也就要得多,少则两三个,多则五六个,甚至七八个的也有,小老巴子比长头孙子还小的也是常有的事。虽然说口粮不够吃,穿的也都是补丁摞补丁的,可娃儿照样要,穷归穷,多子多福嘛。
也就在狗娃才要下半年的样子,叶子好像又有了。王家催梁家还西厦,眼看叶子一家人就要住到大街上去了,真不知她往后这光景可咋过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