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没有行人,百地右卫门走得很快。
他的目光穿过披散的头发,看了看昏暗的天空,这场暴风雪不会太久,又回头看了一下,还没有伊之介的影子,前面已出现了那座哥特式钟楼。
钟楼里有人,拱形的大理石门洞下是一个穿着裳唐衣的少女背影。如果在平安时代,仅凭如此背影,也可以称之为“美人”。
他的脚步停了下来。
“你就是伊贺的忍者百地右卫门?”少女对着细长格子窗中的人淡淡问道。
“唔,维克多吗?”
银发少女转过身,缓缓走下台阶,“你们不是很想找我吗?”她仍蒙着面纱。
“是你约了邓斯司各脱,然后杀了他?”百地右卫门慢慢向前了几步,手里的黑漆太刀已经露出独特的地肌,此是后鸟羽天皇亲手做的“乌缠”。
“那只是刚刚开始。”少女一笑。
“哦?还不够吗?”太刀已经拔出三分之一,刀身上如流水漩涡般的刃纹荡人心魄。
“你为什么要杀他?”
“人总是要死的。”少女的回答轻描淡写。
“为什么不露出你的本来面目?”
“我拒绝。”
“你来到这里,是想对在下动手吗?”没有回音,百地右卫门看到少女在建筑的阴影中举起了那把斜插在雪地里的重剑,“……我给过你机会。”
“我拒绝。”少女俯下身子,如流矢般直臂拖剑疾冲过来。
“忍法雾隐之术!”
霎时,四面八方涌出茫茫白雾,瞬间没过了钟楼塔尖,百地右卫门巨大的身形消隐在厚密的雾障之中。
他的手闪电般拔出背后的“乌缠”,但刀还没完全出鞘,剑风已经压胸而至,没办法,只好打消拔刀的念头,左手迅速结印,施展忍术迎击少女刺来的巨剑。
但少女的重剑如同匕首般灵活,每次都精准地刺入结印之手的指缝,破坏术式,百地右卫门掩身抽出腰间短刀时,那把重剑又恰好牢牢抵在刀镡之上。
右卫门佯作较力之姿,反手用两指夹住“乌缠”刀鞘,在少女近身之时,突然急速收缩肌肉,借回身之势发力甩出太刀。
刀身从鞘内如流星射出,虽为逆击,但鲛皮刀柄在如此短距离内挟着极强短劲,少女不得不侧身避开。
“影分身之术!”
须臾间,右卫门完成结印,少女身侧蓦地出现右卫门分身,“忍法雷殛!”
分身手中短刀暴射出强烈的蓝紫色光舌,刀身刃纹被灼烧得白炽耀眼,一条条弯曲的细长光柱伴随“咝咝”声向少女握剑的右手直窜而来,
没有松手,但是她犹豫了右卫门一步踏住巨剑,徒手而上,身上所散发的劲气将少女的面纱震落,少女下意识低了下头。
等她再抬起时,看见了一双从未见过的金黄色瞳孔。
“申卯丑……”
耳边响起结印之声,眼球却无法转动,“忍法灭破九相!”
右卫门和分身齐声厉喝。
少女仿佛置身于冰窖之中,奇寒无比,血液似乎已经凝固,勉强抬起左手刺入肩骨,糟糕了,感受不到疼痛啊……
寒风又至,只见千百条身影在眼前幻动,不知虚实,眼前一花,人影忽然消失。
黑色的海洋。
天空一样的黯淡,令人眼前一亮的只有礁壁上一排鸟居的朱红色。
这是在哪?少女的身体恢复了控制,被自己刺伤的肩胛已不再出血,但烛色裳唐衣上还是留下殷殷鲜红。
少女厌恶地看了一眼,脱下右侧衣服,露出肩臂和后背,细腻光滑的肌肤如月光般发出淡白色的光芒。
黑色海水拍击着高耸的礁壁,鸟居之后一座神宫巍峨而起,叠如舞扇。
少女拖着巨剑缓缓踏上神宫的石阶。
“呵呵呵呵,有客人来了啊。”
一位头戴乌帽,身着绀青直垂的老者拄杖立于正宫殿前,他的身后有百十余人,分列成两阵,一侧是身穿白衣绯的巫女,一侧是披挂黑漆具足的武士。
少女踽踽而前,穿过数百米的参道,出现在拄杖老者面前。
此人身形佝偻如虾,脖子处挂着血色瘿袋,低垂过胸的头颅挤着凸出的眼球紧紧盯着少女,“呵呵呵呵。”
“很好笑吗?”少女剑指这位散发着诡异气息的佝偻老者。
老者拨开眼前的剑锋,迎向少女蹒跚走来。
“藤堂大人。”
倏然之间,老者原本空无一人的身后蓦地出现一位戴着角帽子的水衣人,双手平捧着一个巨大的剑匣。
“草剑。”藤堂一字一顿,别有深意的看着少女。
头部犹如猛然受到重击,藤堂的声音恍惚起来,精神正在渐渐褪离身体,少女失神地站在原处,她再次丧失了对身体的控制,巨剑像雕塑般被横握在空中。
“蜻蛉之足,唐衣之臂,八千矛神,焉啮焉……”原本噤然无声的巫女开始低诵咒词。
中庭的石灯笼渐次亮了起来。
一丝邪魅的笑容出现在藤堂脸上,阵中的巫女念诵咒词的声音愈来愈大。
藤堂右手缓缓地按在剑匣正面那令人产生不祥之感的蛇形咒印上。
“哐!”剑匣突然张开,幽蓝色的火焰从匣中暴射而出,最靠近剑匣的巫女来不及惊呼,就已被吞噬殆尽,只剩挂在脖子上的铜钲坠落在地
铿然一声,屋脊上的筒瓦都为之震动。
一瞬间,少女看到巫女涂笠之下并不是人类的面孔。
妖怪么……
“第一下,”藤堂用脸贴近银发少女,似乎在嗅吸一道美味佳肴,灰白的须发被火劲逼迫地十分缭乱,突兀的瘿袋也在火焰中哔啵作响。
利剑从少女肩胛伤处贯穿而出。
他迟缓地抽出草剑,模糊的血肉中肩骨清晰可见,少女感到一阵极寒,忽又一阵炎炽,疼痛使她的手在虚空之中抓了数次,该死啊!那个忍者……
“第二下。”
利剑再次从肩胛伤处贯穿而出。
藤堂有意旋拧着手腕慢慢拔出剑身,“好无趣啊!”
话音中第三剑刺向了心脏,但仅刺入了一半,他感到有硬物格挡了剑锋的破膛而出,“哦?”
“多谢,”在空中停滞许久的重剑极为凌厉地平切,藤堂高隆的脊骨在一声脆响声中被削作三段,滚落在一旁。
他铅灰色的脸上还是刚才惊讶的神色。
“呵,呵……”少女淡淡地笑着走近地上的那颗头颅。
“土蜘蛛,”少女望向藤堂,“那把剑你不是交给雅各布奥赛恩了吗?”
“喔,维克多,你终于认出老夫了啊……”藤堂扭曲着头,口中的涎水顺着嘴角滴落在地,暴凸的眼球撕开眼角,以奇怪的弧度滚动,这已经完全不是人的形态了。
地上断裂的身体蠕动着开始聚拢,“那场克雷西之战,他败了,不是吗?”
“你要他为你做什么?”
“杀了百地。”
“想解除封印,把他们都放出去吗?”
中庭已空无一人,但四周的社殿、板垣、枝宫甚至暗夜之中有无数双眼睛都在注视着少女。
“呵呵呵呵……”
“维克多,如果老夫没有记错,奥古斯丁教团是败于你之手……你破坏了老夫的计划!”
“哦……”维克多看着藤堂的脊骨仍在扭曲粘合,匐地的四肢比之前长了一倍,此时,微微动了一动,手托剑匣的人消失了,再出现时已经高跃在少女的背后。
一根从桡骨处长出的毒刺悄无声息地刺向少女银发下的脖颈。
“轰”的一声,少女看似缓慢的扭头转身,快过毒刺的动作许多,猛然沉重的反肘击中来者的颈骨,水衣人歪扭着倒在一旁,手中的数珠散落地上。
少女没有离开,眼前尸体的四肢依旧紧贴地面,却如有腹鳞般“噌噌噌”向后方逃去,瞬间藏进了神乐殿旁绘马挂的阴影下。
“妖怪,真是令人生厌啊!”
少女声音很低,脚步也很迟滞,但那柄巨剑的寒芒仍然令人心生畏惧,“土蜘蛛!你是如何进出这里的?”
“不如问妾身吧,小雨果。”
妖冶的声音从主殿上空传出,迤逦的轻纱裹着一具修长曼妙的身躯懒懒地斜躺在大天狗的巨翅之上,单衫微敞,一手持小烟袋,一手悬着酒壶,风吹起宽袍长袖,才看到她黑色的垂发,随着身上的璎珞,轻轻曳荡。
“九尾。”
“好久不见了,小雨果,”女人微倾酒壶,橘红色的清酒像雨后檐间的水滴,淅沥落了下来。
“没想到我们会以这种方式再见面啊!”
纷洒的酒滴没有垂直下落,而是向着维克多的方向疾射而出……
“还是想杀掉我吗?”维克多轻叹了一声。
巨剑举起时无数支竹叶状的锋刃迫到她的胸前。原来,橘红色的并不是清酒,而是流动在酒滴上倏地幻化成蜻蛉切形的妖气。
“不,”女人展袖遮住半脸,黑色垂发下那双散发着幽光的椭圆瞳孔,含着邪魅的笑容,“只是问候。”
锋刃的寒芒一瞬间化落成沾湿烛色唐衣的虚假幻象。
“我们可以做个公平的交易,”话音未落,女人从长纱中扔下一卷黑色卷轴。
卷轴绀青色贴签上写着“净御山死失图契三船清光”。
缥带上系着一枚指甲大小的朱色二十六面印,每面上都刻着一道符咒,此乃前任桑落城守护忍三船的秘具宗我都比古印。
“告诉我如何出去,我会杀了他的……”
“不,还是保险为好。”
维克多抛起卷轴,迅身跃起剑光一现,精致的宗我都比古印上多了一条极细的白线,右手指尖依次燃起玫瑰色火焰,朱印在焰心疾速旋转。
死寂的庭中平地卷起了一股飓风,檐下的铜铃铮然作响。
一条白蛇挟着旋绕的黑色符文从裂纹中如飞矢般直扑过来,舌信吐舐在维克多的银发上,蛇身紧紧裹缠住右臂。
“再见!”
扼住蛇首的左手瞬间捏碎了它的头骨,游蛇般黑色之符文逐渐湮灭。
尸体直直地坠落在地上,宗我都比古印此时已经变成一件普通的饰品。
维克多将卷轴抛了回去,回身道:“现在,该告诉我了。”
“走进海里,你会到达结界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