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余,大雨方歇,雨过天晴之际也难得在北荒感受到些许湿意。
一口浊气呼出,陆尘周身血气渐渐止息,恢复平静,而后才自修炼中醒来。他睁眼看向面前满脸笑意的夏小贼,只能无奈摇头。
才不过修炼了不到两个时辰,生性好动的夏小贼便按捺不住寂寞,又要寻他出去走走逛逛。这妖城绿洲每一处都该走过,然夏小贼却始终不减兴致,是相对修炼来说,还是游山玩水更有意思些,哪怕已经见得多了,近乎倦了,比起修炼的枯燥乏味也还好。
不得已,陆尘只能随着夏小贼一起出门。
行过许久,看过山水,清风和煦比起往日都更加的温柔。绿洲之外也不见风沙满天,只大日仍旧如故,兴许用不了多久这片泥泞的土地又得恢复原本的干燥模样。
然游山玩水,却也不会看这苍茫荒凉,还得在绿洲中登高远眺。
行于山巅,望断四方,山岚轻拂而难得安谧。
“你总是喜欢捏着那些不多的时间来修炼,就不觉得枯燥吗?”
夏小贼转头看来,面上满是好奇。
“我见过的修士大多都和你一样,天天修炼也不觉得烦闷,真不明白那所谓的求仙问道就真的比这滚滚红尘还诱人?我是一天修炼两个时辰就顶天了,再长一点都不行,实在没有意思。”
“并非为了求仙问道。”
陆尘微微摇头,然顿了片刻,又苦笑点头。
“也是为了求仙问道。”
“你说这话,太矛盾了些。”
夏小贼撇嘴,不能理解。
然生性如此,谁也不能强求,夏小贼天生是个不安分的主儿,让他老老实实的修行,该是比剥皮还要痛苦。相对而言,陆尘却是能够静下心来,也或经历过往所致,在这方面两人是背道而驰。
“每个人修行的理由都不一样,却本质都一样,都在修行路上不断前行。只是有人为了追求长生,有人为了强大自己,有人为了逍遥自在,而我则是为了能够活下去,了却心中之事,免得因实力不足而留下许多的遗憾。待得死时回头再看,才发现自己还有那么多事情没能做成,纵然去了阴界也大概不会甘心。”
闻言,夏小贼仍旧撇嘴。
“你有什么事非得要做,还说的那么严重,若不做,去了阴界都不甘心。”
“报仇。”
他声音平静,眸光毫无波澜,好似不过寻常道来罢了。
夏小贼愣了下,转头看向陆尘,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两仪门的陈道才与凌采薇,将我一村上下百余口人屠得一干二净,此仇此恨,不共戴天。于我而言,是纵死也得咬下他们一口肉来。另则,还有万毒门的一个长老,因我过错而牵连了一位朋友代我赴死,这仇,同样得报。但真的说来,我却还不能死...”
陆尘眸中有光芒晃动,驻足而看向夏小贼。
“我若死了,双影便是孤家寡人,何况在许久之前我便答应了一位朋友,不能送死。”
“你这家伙...”
夏小贼张了张嘴,嘿的一声笑了出来。
“我见过许多人,如你这般不怕死又不能死的,还是头一个。”
“是不是头一个我不知道,但各家都有各家的苦和痛,难道你没有?”
陆尘意有所指,却始终平静。
他仍旧记得白叔所托之事,还得探一探夏小贼是否知晓大华皇朝的武安王爷府变故。然此间,陆尘却是有些失望,是夏小贼眸中仍旧清明,只作出苦涩模样,整个脸都垮了下来。
“苦和痛自然是有,我那杀千刀的老爹非得将我从家里撵出来,直接将我丢到了东盛的荒山野林里,说是让我磨磨性子,啥东西都不曾留下,连个护身的高手都没有。你是不知我将将出来那段时间过的什么日子,天当被,地当床,渴了喝露水,饿了啃树皮,也就到最近两年才好些。那些事情说出来,我自己都觉得丢脸,也就跟你说说,待日后回去见了我那些个朋友,可别跟他们说我这般狼狈的模样。”
说着,夏小贼又开始唉声叹气,不断的指责着他口中那“杀千刀的”老爹。
“你先前还说是自己是离家出走。”
陆尘随意回了句,却渐渐出神。
很显然,他还不知武安王爷府已经没了。
陆尘心中也十分复杂,不知究竟该怎样告诉他这些事情。毕竟一家上下千余口人都被杀得一干二净,鸡鸭猪狗都未曾留下,又烧了武安王爷府,连同灰烬都丢入河海,喂了鱼虾。
大华皇主如此毒辣,在夏小贼而言,此仇,也该是不共戴天。
只想来也对,毕竟夏小贼离开大华皇朝时身无一物,想来也是武安王爷生怕露出马脚,才会狠心这般,否则至少该带上一个护身的高手,就如虎狩身边的白叔,纵然历练也得有人暗中庇护才行,否则不慎遇险,又有谁能出手相救?然也正因如此,夏小贼没有消息的来源,若要知晓,也就唯独道听途说才行。
“哎,想谁家的美娇娘呢?”
夏小贼拍了下陆尘肩膀,又叫了一声,怔怔出神的陆尘方才惊醒过来。
“没...”
他只微微摇头,干笑一下,一时间不知如何才能回答。
然夏小贼却忽的露出暧昧笑容,意味深长的拉了个长腔。
“想你家那双影姑娘呢对吧!嗨,咱们男人这点事,不用这么婆婆妈妈,你就直说便可。再过段时间,待虎狩太子与洛神儿回来,把这边事情暂且解决一下,有了空闲,直接回去东盛一趟看看再回来就是。虽然远了点,但也无妨如何,那虎狩太子可是个有份量的家伙,灵精什么的找他要就行,绝对够你跑上几个来回的。”
“这...倒也是。”
陆尘只能点头,算是应付一声。
待得走了片刻,上得山巅,看了许久,聊了许多,陆尘也渐渐找回正常的状态,不再如先前一般失神。夏小贼也似未曾注意其他,兴致勃勃的说着他在中州见过的轶事,而陆尘也如过去一般犹如听客,偶尔回应一声。临到末了,又提了一句夏小贼真当自己是个小王爷,嬉笑之间便已经临近傍晚,回去村中。
深夜,月沉如水,星华漫天。
夏小贼未曾如往日般喋喋不休,早早便躺在床上休息,说是没有乐子可寻,便只能梦里与红尘相会,而后就丢下陆尘一人睡了过去。
听到他呼吸渐渐平稳,陆尘也自修炼中恢复过来,起身到了门外。
月下黑影之中,白叔悄无声息的现身,来到陆尘面前。
“他大概真的不知武安王爷府事变。”
陆尘道了一声,心中复杂难言。
“我看到了。”
白叔微微点头,又苦笑一声。
“武安王爷定然早便看出要生变故,这才让他远远离开大华皇朝,乃至直接将其丢到东盛。之后的一切,便可猜的出来,武安王爷寻了一个傀儡替身,待他而死,对外宣扬病故,算是保下了自己的血脉,更为了避免大华皇主生疑,对一切都装作不知,是等同亲手将自己葬入死亡的深渊。”
他胸膛深深起伏一下,能够见到的眸子中满含苦涩。
大华皇朝的武安王爷,平定逆乱之功臣,比起开疆扩土乃至建国立业之功亦丝毫不差,是于大华皇朝的安定而言有着极大的付出。也正是因此,白叔才会与他神交已久,只未曾想到堂堂武安王爷,一个让大华境内百家逆乱都臣服的大将,竟是落得这般下场。
一口烦闷吐出,却仍旧觉得烦闷。
“他不知这些,但终究得知道。”
陆尘也闭上眼睛,心中复杂而又难受。
“武安王爷让夏小贼在外历练五年,如今就只一年罢了。最多一年,他终究会知道这些,瞒也瞒不住,还不如早点让他心中有数,免得一年后莽撞,回去大华皇朝,将自己暴露,惹来杀身之祸。但究竟该怎么跟他说,我却有些犯难...”
“任谁都会犯难。”
白叔微微点头,亦沉心思索。
两人不再开口,却在想着同样的事情。
过许久,陆尘才苦笑摇头,打破了沉默。
“夏小贼嘴上说着他父亲是个‘杀千刀的’,但也只是嘴上说说罢了,心中必然还是亲近。然如今武安王爷落得身死魂消,整个武安王爷府上下千余口人都被屠杀殆尽,连尸骨都不曾留下,灰烬也喂了鱼虾。大华皇主这般残忍,又如何能...”
轰!
气机搅动,波澜骤生,狂暴的气旋将半个村子都卷的崩塌,烟尘漫天!
陆尘话还未曾说完便咽了回去,白叔也眸中惊愕。
待两人转头,才见到夏小贼不知何时醒了过来,是他二人先前太过出神,都未曾注意。而那般气机搅动之间,夏小贼满面冰冷,红衣猎猎,一双眸子满含凶煞狰狞,紊乱的道痕不断生灭其身周遭,将大地都斩出道道狰狞的沟壑。
一步落下,地面轰然一震,蛛网般的裂痕陡然蔓延出去。
陆尘与白叔也不由窒息,并非夏小贼气势太甚,而是那般可怕的眼神让人胆寒。
然他一言不发,只缓缓走来,待得到了近前,脚下所踏之处却连痕迹都不再留下。那搅动的气机渐渐恢复正常,沸腾的道痕也变作安谧,尽数消散。然其身子都在颤抖,尤其那双红透了的眸子中,满是水光。
月华柔美,映下两行泪。
他盯着陆尘,看了许久,渐渐平静下来,一扫红袖抹去面上水渍,却开口艰难,沙哑低沉。
“那...那杀千刀的...死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