境白夜习惯了潘诺拒绝自己的好意。
他没有强求,问这里的浴室在哪里,借了一套干净的睡衣,过去洗澡。
老旧浴室打扫得很干净,境白夜把脏衣服脱下放到一边钻入淋浴间。本来他还想洗个头,结果洗到一半热水突然变成冷水,他只能裹好绷带赶紧出来。
他进入卧室,房间内有有床头柜上的台灯亮着。里面只有一张单人床,让人挤一挤的空间都没有。
潘诺正在收拾床,见境白夜进来,他放下枕头:“床铺好了,你先睡吧。”
境白夜打了个哈欠,以为他要去洗澡:“我洗到一半洗澡水变冷了,不知道是不是设备坏了,你洗的时候注意一点。”
潘诺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见他走出房间,境白夜躺到床上。床很硬,身上的被子摸着不厚,不过他不在意这些小事,用被子将身体裹紧,眼睛一闭,很快就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在模模湖湖间,境白夜听到了一个很轻的叹息声。
他一下子惊醒了——不管哪一世,他警惕心其实不差——他睁开眼睛,手下意识往旁边一摸,发现自己身上又多了一条被子。
再往旁边一看,潘诺靠床坐在那里,地上没有被褥。
房间里没有时钟,手机放在脏衣服的口袋里,境白夜一时间不知道现在是几点,能通过窗外的亮度判断,现在处在黑夜与黎明的过度间。
潘诺没有睡觉,他半垂着眼坐在那里。他好像在走神,根本没发现身后的境白夜已经醒来。
境白夜见过很多组织的人。
比如朗姆和琴酒,他们没有丝毫同情心或忏悔;比如贝尔摩德,她会一边露出妩媚的微笑一边送人去死,之后疼爱地摸着他的脸颊;又比如雪莉,她没那么心狠手辣,见到死人会害怕恐惧。
但没有一个组织的人,像此时的潘诺这样。
那双眼睛是很纯粹的蓝,或许是因为蒙上了一层月光,那层蓝变得雾蒙蒙的。和他们进入酒吧前,潘诺看他的眼神完全一样。
……他在难过?
不明白心理痛苦与眼泪为何物的境白夜,不知为何忽然想到了这一点。
明明他脸上没有一滴泪,表情也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可眼神出卖了他。过去永远不会做眼神阅读理解的境白夜,看出了他此时最真实的情绪。
他真的在难过。
“……”
境白夜隐约间明白了什么,他继续看着他的眼睛。
潘诺是朗姆根据他的喜好挑选出来的,他喜欢他英俊的面容,喜欢那头天然的金发,喜欢这双蓝色的眼睛。
和赚到很多钱的喜悦、物质上的快乐不一样,这是一种心灵上的满足。
“潘诺。”
境白夜突然开口,潘诺一个激灵,勐地扭头朝他看来。
“你怎么醒了?”
潘诺身体紧绷,只是一个瞬间,那些难过的情绪荡然无存。
境白夜从两条被子里钻出,直白地开口:“潘诺,以后这些要杀人的任务,你全部放弃吧。”
“……什么?”
潘诺皱起眉。
“过去总是你在照顾我,开车带我出去玩,陪我去各种各样的店里吃好吃的,我一直在想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就在刚才我终于想到了。”
境白夜坐在床上,非常认真地看着自己的搭档。
“如果那些任务让你痛苦,你就不要做了,以后全由我来动手。”
他不会对杀掉敌人有丝毫愧疚,今天晚上他愧疚的对象,只有桌上那块没吃就不幸掉到地上的倒霉蛋糕。
“我们是搭档,总是一起行动,只要任务成功完成,再加上我们不说出去,就没人会发现。”
境白夜知道自己不是一个聪明的人,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可以两全的办法。
他不介意在任务里多出力一点,也不介意在事后把任务的报酬和潘诺平分。
只要眼前的生活可以继续维持下去。
……
时间回到现在。
境白夜想起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每一个细节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甚至还记得潘诺听到那些话后,微微睁大的眼睛。
“在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你已经猜到我是卧底了。”
“……但你没有举报我,对我的态度也没有任何变化。”
境白夜感到不可思议。
“是我那时候的友善,让你产生了可以策反我的错觉?”
他对潘诺伸出手,可伸到一半,停在半空中。
——现在的他再也无法碰触到他了。
“……所以你想说,这是我错了吗?”
“——是我太天真了,竟然想要组织成员和卧底共存?”
“砰!”
恰在此时,最后一朵烟花在空中绽放,绚丽的光芒宣告着4月4日的结束,同时也在那一刻,吞没了潘诺一张一合的嘴发出的声音。
天空彻底黑了下来,只剩下地面上象征暴力与毁灭的大火还在熊熊燃烧。
没有听清对方回答的境白夜茫然地站在原地。
潘诺看着他身上浮世绘风格的魑魅魍魉,他有一半日本血统,但对这种文化不深,只能认出那是和服:“这里是日本?”
“……是日本。”境白夜说,“而且距离你的死,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年。”
在当面说出潘诺的死后,境白夜感到心里某块紧绷已久的地方,终于放松下来。
他抬起手,再次握住了那枚挂坠。
——你最思念的死者,最思念你的生者……如果只能二选其一,你会选择哪一边?
最思念的死者。
毫无疑问,在这个世界上,他最思念的死者就是潘诺——这个他亲手杀死的卧底。
境白夜感到眼眶有点热,不知道是不是下面火烧得太旺的缘故。他眨了眨眼睛,眼里没掉下任何东西。
他没有眼泪,不管发生什么,都是不会哭的。
“安格斯特拉……”
“?!”
那种呼唤又一次响起,比上一次更加无助,更加绝望。
境白夜意识到肯定是有什么人,在世界上的某个角落里拼命地呼喊他。
“原来过去了一年……”
身边的潘诺完全没听到那个声音。
“难怪你比过去高了不少。”他注视着他,“这一年,你过得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