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琉香脸上浮现若干不可思议的表情。意思是说:既然你知道,为什么还要这样做?
「也许她会有什么用途。既然都捡回来了,白白扔掉多可惜。必须想个方法有效利用才是。」
「……塞巴斯大人。我不知道您是在哪里,为了什么样的理由而把那个捡回来,但她受了那样的伤,就表示有那样的环境。而对她做了那种事的人,要是知道那个人类还活着,恐怕不会高兴吧?」
「关于这方面应该没有问题。」
「……您是说您已经处分掉那些人了吗?」
「不,不是。不过,如果会产生问题,我会采取某些手段。所以在那之前,我希望你能静观其变。明白吗,索琉香?」
「……我明白了。」
看着塞巴斯离去的背影,素琉香忍下涌起的些许烦躁。
被直属上司塞巴斯这样讲,即使心中残留着极度不满,她也无法回嘴。再说只要不发生任何问题,她的确可以坐视不管。
话虽如此——
「对区区人类使用纳萨力克的财产……」
纳萨力克地下大坟墓的所有财物都属于安兹·乌尔·恭,也就是尽归无上至尊。未经许可使用这些财物,难道没关系吗?
不管她怎么想,都想不出答桉。
●
下火月[九月]三日9:48
塞巴斯打开家门。今天他照常一大早前往冒险者工会,趁冒险者们还没接受委托前,先将张贴出来的委托都写在笔记里。
塞巴斯在王都获得的情报,就算不过是街谈巷语,他也会全数抄在纸上,送到纳萨力克。分析情报是非常困难的工程,这就统统交给留在纳萨力克的智者们处理。
穿过大门,走进宅邸内。几天前还是由索琉香出来迎接他。不过——
「您……回来……塞巴斯……人。」
现在这个工作,交给了身穿长度盖住双脚的长裙女仆装,讲话聂嚅的女性。
把琪雅蕾捡回来的翌日,经过讨论,决定让她在这幢宅邸里工作。
本来也可以把她当宅邸的客人看待,但琪雅蕾拒绝了。
她说受到塞巴斯搭救,还被当作客人对待,实在不好意思。虽然这样做也不足以报答恩情,至少希望能为宅邸做点事。
塞巴斯看出她的心意背后,藏着不安的情绪。
换句话说,因为她了解自己不安定的立场——对这幢宅邸来说是个麻烦的来源,所以想尽量做出贡献,以免遭到抛弃。
当然,塞巴斯跟琪雅蕾说过不会抛弃她。如果他能轻易舍弃一个无依无靠的人,打从一开始就不会救她了。但他的确也没有足够的说服力,能治愈琪雅蕾的心伤。
「我回来了,琪雅蕾。工作方面都顺利吧?」
琪雅蕾点了个头。
跟初次过见的时候不同,她的头发剪得整整齐齐,头上戴着一个小小的白色发饰。
「没问……题。」
「这样啊。那就好。」
虽然她散发的氛围还是一样阴沉,表情也很少改变,然而过着有人性的生活似乎稍微减缓了折磨她身心的恐惧,讲话也清楚多了。
(再来令人担心的,就是那件事了吧……)
塞巴斯开始往前走,琪雅蕾也跟在身边一起走。
本来以女仆的礼节来说,走在管家塞巴斯——居上位者的旁边,不是正确的行为。然而琪雅蕾从未接受过女仆职训,不明白那些礼节,塞巴斯也无意教育她女仆的举止应对。
「今天的餐点是什么?」
「是。是用马铃……做的……浓汤。」
「这样啊。那真是令人期待。琪雅蕾烧的菜都很好吃呢。」
被塞巴斯面带微笑地这样说,琪雅蕾红着脸低下头去。她两只手羞答答地抓着女仆装的围裙部分。
「您、您……奖……了。」
「不,不。我是说真的。我对料理一窍不远,你真的帮了我一个大忙。那么食材方面都还够吗?有缺什么或希望我买什么,尽管说没关系。」
「是。我……后看看再……托您。」
琪雅蕾在宅邸里以及塞巴斯的面前,都能够正常行动,但她对外界仍然怀有抗拒。由于没有办法让她做需要外出的工作,所以采购食材等等都是塞巴斯在做。
琪雅蕾的料理并不是什么豪华大餐。就是些朴素的家常菜。
因此做这些菜不需要用到高价食材,去市场就能轻易凑齐。塞巴斯也能借由到市场认识各种食材,获得这个世界饮食方面的知识,他觉得是一举两得。
塞巴斯忽然灵机一动。
「……晚点我们一起去买吧。」
琪雅蕾脸上浮现惊愕的表情。然后畏怯地摇摇头。她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还开始冒冷汗。
「不,不……了。」
塞巴斯心想「果然」,但没表现出来。
琪雅蕾自从开始工作以来,说什么也不肯做需要外出的工作。
琪雅蕾把这幢宅邸当作是保护自己的绝对障壁,借此压抑住内心的恐惧。换句话说她划出一条界线,告诉自己这里与外界——伤害过自己的世界——是不同的两个世界,她才能正常行动。
可是,这样子琪雅蕾永远都无法离开宅鄙。而且塞巴斯也没办法一辈子收留她。
才过了几天就要她走进人群,考虑到琪雅蕾的精神状况,塞巴斯也明白这样很残酷。应该要花更多时间慢慢让她习惯比较安全。但要有时间才能那样做。
塞巴斯并不打算在此地安身,也不打算在这里过一辈子。他只是个异邦人,为了收集情报才会潜入城里。只要主人下达撤退命令——
为了预备那一刻的到来,他必须尽量训练琪雅蕾,给她多一点的可能性。
塞巴斯不再向前走,从正面注视着琪雅蕾。琪雅蕾似乎害臊起来,羞红着脸低下头,但塞巴斯双手捧住她的脸颊,将她的脸抬起来。
「琪雅蕾。我能体会你的恐惧。不过请你放心。我塞巴斯会保护你的。无论何种危险逼近你的身边,我会将其一一打碎,保护你不受伤害。」
「……」
「琪雅蕾,请你踏出一步吧。如果你害怕,可以闭上眼睛没关系。」
「……」
琪雅蕾还在迟疑,塞巴斯握住了她的手。然后说出了一句有些卑鄙的话。
「你愿意相信我吗,琪雅蕾?」
沉默笼罩走廊,时间缓慢地流逝。最后琪雅蕾微微湿润着双眼,轻启色泽变得红润的樱唇。白若珍珠的门牙露了出来。
「……塞巴斯大人太奸……了。您这……说,我怎么能说办不……呢?」
「请放心。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很强的……这样说吧。天底下比我强的只有四十一人……还有少数几个。」
「这……算多……吗?」
这个不上不下的数字,琪雅蕾以为塞巴斯是在开玩笑安慰自己,微微一笑。塞巴斯看到她的笑容,只是笑而不答。
塞巴斯再度迈开脚步。他知道琪雅蕾在旁边频频偷瞧自己的侧脸,但没说出口。
塞巴斯知道琪雅蕾对自己怀有不至于称为澹澹爱意的微妙感情。只是塞巴斯认为她的那种感情,是对于搭救自己脱离地狱的谢意,比较偏向一种洗脑,也类似对可靠人物的依赖心态。
再说塞巴斯是个老人,琪雅蕾也可能是把类似于家人的亲情,与男女之间的情爱混为一谈了。
就算琪雅蕾是真心爱着塞巴斯,他也不觉得自己能回应她的爱。自己有这么多事情瞒着她,立场又大相迳庭。
「那么我去跟小姐谈几件事情之后,就去接你。」
「索琉……小……姐……」
琪雅蕾的表情变得有点阴沉。塞巴斯知道原因,但没说什么。
索琉香没跟琪雅蕾见过面,就算碰到也只是瞥她一眼,什么都不说就走开了。被人这样不理不睬,谁都会感到不安,以琪雅蕾的立场来说,想必非常害怕吧。
「没事的。小姐向来对任何人都是那样的。并不是只针对你……偷偷告诉你,小姐的个性有点彆扭……」
塞巴斯面带微笑,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说完,琪雅蕾脸上浮现的不安若干减缓了些。
「她看到可爱的女生,就会闹脾气的。」
「……我……怎么会。我比不……小姐……」
琪雅蕾急着不停挥手否定。
琪雅蕾的确颇有姿色,但还是不能跟索琉香比。不过,外貌美丑的判断会因个人而异。
「就以外在容貌来说,比起小姐,我比较喜欢琪雅蕾喔。」
「怎!怎么……」
琪雅蕾满脸通红地低垂着头,塞巴斯和蔼地望着她,却看到她脸上表情一变,而皱起眉头。
「而且……我……脏……」
看到琪雅蕾神色一下子就变得阴郁,塞巴斯在心中叹气。然后他视线对准前方,对她说道:
「宝石是这样没错。没有伤痕的比较有价值,也被认为比较纯净。」听到这句话,琪雅蕾的表情一口气暗沉下来。「不过——人类并不是宝石。」
琪雅蕾似乎勐然抬起头来。
「琪雅蕾,你好像想说自己很脏,不过人类的纯净与肮脏该从哪里判断呢?宝石有着明确的鉴定标准。但人类的纯净——它的标准在哪里呢?平均数值吗?大众的意见吗?那么除此之外的少数意见就没有意义吗?」停顿一下后,塞巴斯又接着说:「如同人人对美丽事物各有不同的观点,如果人类的纯净不在于外在,F我』认为不能从人的经历去判断,而是内在。我不知道你的所有过去,不过跟你共度了几个日子,就我感觉你的内在,我一点都不觉得你脏。」
塞巴斯闭上了口,走廊化为只响起脚步声的世界。在这当中,琪雅蕾彷佛下定了决心,开口说道:
「……如果……说我干净……,那就抱我……」
没等琪雅蕾说完,塞巴斯已经抱住了她。
「我认为你很美。」
塞巴斯温柔地说道,泪水从琪雅蕾的双眼无声地溢出。塞巴斯慈祥地拍拍琪雅蕾的背,然后慢慢松手。
「琪雅蕾,不好意思。小姐叫我过去。」
「我、我知道了……」
留下红着眼睛寂寞地行礼的琪雅蕾,塞巴斯敲敲门。然后没等回答就打开门。在慢慢关上房门时,塞巴斯对一直偷瞧自己的琪雅蕾投以微笑。
由于这幢宅邸是租来的,因此虽然房间很多,室内却几乎没几件家具。不过这间房间凑齐了气派的家具,就算请来客人也不怕丢了面子。只是让识货的人来看,没有一件家具是经年累月的骨董,整个房间只是虚浮而无内涵。
「小姐,我回来了。」
「……辛苦了,塞巴斯。」
宅邸的虚伪主人索琉香,脸上挂着百无聊赖的表情,坐在置于房间中央的长沙发上。实际上那表情只不过是演技。由于宅邸里有琪雅蕾这个外人,她才必须戴起高傲大小姐的愚蠢面具。
索琉香的视线离开塞巴斯,移向房门。
「……她走了吧。」
「好像是呢。」
两人互相观察对方的表情,索琉香一如平常地先开口。
「您何时要把她撵走?」
听到索琉香每次碰面都说的老话,塞巴斯也报以同样的回答。
「等时候到。」
若是平常的话,这个话题就此结束。索琉香会故意叹一口气,话题就到此为止。然而今天索琉香似乎无意就此打住,继续说:
「……可以请您明确指出,您说的『时候』是什么时候吗?窝藏那个人类会不会引来麻烦,谁也说不准。这样难道不是违反了安兹大人的意愿吗?」
「目前还没有发生任何问题……害怕区区人类引起的问题,搞得紧张兮兮,不像是安兹大人的仆役该有的态度。」
两人之间陷入死寂,塞巴斯轻呼一口气。
状况非常不妙。
索琉香脸上没有浮现任何感情,但塞巴斯感觉得出来,她对塞巴斯积了满肚子的怨气。这幢宅邸虽然只是暂时性的据点,但索琉香把这里当成纳萨力克地下大坟墓的外地办事处,人类未经主人许可待在此处,让她非常不开心。
由于受到塞巴斯的强硬牵制,目前索琉香还没有要加害于琪雅蕾的样子,不过照这样看来,恐怕撑不了多久了。
时间实在不多了。塞巴斯强烈体会到这一点。
「……塞巴斯大人。一旦那个人类危害到安兹大人下的指令——」
「——就处分掉吧。」
塞巴斯不让她讲下去,自己果决地说了。索琉香闭上嘴巴,以看不出感情的眼光盯着塞巴斯,然后低头表示了解。
「那么我不再多说什么了。塞巴斯大人。请您不要忘了您刚才说过的话。」
「当然了,索琉香。」
「……不过。」索琉香的低语中隐含的强烈感情,足够让塞巴斯停住脚步。「……不过,塞巴斯大人。琪雅蕾(那个)的事不用向安兹大人报告吗?」
塞巴斯沉默不语,经过几秒后才回答:
「我想没问题。我不好意思为了那种微不足道的人类,占用安兹大人的时间。」
「……安特玛她们应该每天都会在固定的时刻,以『讯息』魔法联络您吧。趁联络的时候顺便提一下不就好了吗?……难道您是有意隐瞒?」
「怎么会,我没有那种想法。我不会对安兹大人有那种——」
「那么……您这样做并非出于一己之利……没错吧?」
两人之间流过紧张的气氛。
塞巴斯知道索琉香有意要追究,强烈感觉到自己立场的危险性。
存在于纳萨力克的所有人都必须对「安兹·乌尔·恭」——各位无上至尊——奉献绝对的忠诚。可以断言以守护者为首,没有人不是这样认为的。就连策划占据纳萨力克地下大坟墓的管家助理艾克雷亚,对四十一位无上至尊都怀抱着没有半点虚伪的忠义与敬畏。
塞巴斯当然也是其中一人。
只是就算如此,他觉得只因为怕危险就对可怜的存在见死不救,仍然是错误的行为。不过他也了解,隶属于纳萨力克的大多数人都不会赞同这种想法。
不,他只是以为自己了解。几秒前索琉香的态度,清楚告诉了他自己的认知有多天真。
索琉香是认真的。根据塞巴斯的回答,她是真的打算跟管家——纳萨力克内部管理的高层人士,又是近身战斗最强战力之一的塞巴斯刀剑相向。他从没想到索琉香为了除掉问题,竟然会做到这种地步。
——塞巴斯面露微笑。
看到那副微笑,索琉香眼中混杂着讶异之色。
「……当然了。我之所以没向安兹大人报告,并不是为了图一己之利。」
「可以请您拿出证据吗?」
「我很欣赏那女子的料理技术。」
「您说……料理吗?」
索琉香的头上彷佛浮现了问号。
「是的。再说这么大的宅邸就两个人住,不会引来些许疑惑的眼光吗?」
「……或许会。」
这点索琉香也不得不同意。因为宅邸这么大,出手又那么阔绰,家里却没半个下人,怎么想都很奇怪。
「我认为至少要有几个人。况且如果有人来做客,我们却连一盘菜都端不出来,岂不是很糟糕吗?」
「……也就是说,您是利用那个人类做伪装吗?」
「正是。」
「可是为什么一定要用那个人类……」
「我对琪雅蕾有恩。我想就算她心里起疑,也绝对不会向外张扬。不是吗?」
索琉香稍微思忖了一会,然后点点头。「的确。」
「就是这么回事。不过是一件伪装工作,也没必要特地征求安兹大人的许可吧。大人反而会责骂我们『这点小事自己想』。」
塞巴斯平静地,对不发一语的索琉香细细解释。
「这样你可以接受吗?」
「……我了解了。」
「那么,目前就先这样——」
话讲到一半,塞巴斯停了下来。因为有某种两个硬物相撞的声音飞进耳里。
那声音非常之小,不是塞巴斯的话应该不会注意到。
那阵不规则地重复的声响错不了,绝对是什么人故意发出的。
塞巴斯打开房间的门,集中神经注意走廊。
当他发现那声响是大门门环的声音时,两人停下了动作。自从来到王都,从没有人来敲过这幢宅邸的大门。做买卖的时候都是他们亲自前往,从没有叫任何人来过宅邸。那是因为这么大的宅子只住了两个人,怕人起疑而不得不如此。
而这样的宅邸,到了今天却忽然有人来访。足以想像是有麻烦上门了。
塞巴斯把索琉香留在房间里,走向大门,掀起门上的窥窗盖子。
窥窗外可以看到一个发福的男子,以及站在他左右后方待命的王国士兵。
发福男子衣着还算整洁,穿着剪裁合身的上等衣服。胸前挂着反射铜色光辉的沉重徽章。红润的脸孔也堆满肥肉,也许是吃得太好,浮现着油腻的光泽。
而一行人的最后面——有个怪异的男子。
白里透青的肌肤好像从没晒过太阳。眼神锋利,与瘦削的脸颊搭配起来宛如勐禽——而且是专吃死者腐肉的那类。身上的黑衣松松垮垮,肯定是藏了武器在里面。
刺激到塞巴斯第六感的,是男人散发出来的血腥味与怨念。
这群三教九流的组合,让塞巴斯无从判断一行人的身分与目的。
「……请问是哪位?」
「本人是巡视官史塔凡·黑委士。」
站在前头的肥胖男子,以多少有些走音的尖声尖调,报上自己的名号。
巡视官是保卫王都治安的公职人员,也可说是巡逻都市的卫士的上司,职权范围很广泛。因此塞巴斯想不到这个叫史塔凡的男人是为了何事而来,大为困惑。
史塔凡无视于塞巴斯的反应,继续说道:
「我想你应该知道,王国有条法律禁止奴隶买卖……这是拉娜公主身先士卒提出法桉,经过审核而制立的。我接到通报,说这幢宅邸的居民违反了这条法律。所以来查个清楚。」
最后史塔凡说「可以让我进去吗」,替整段话做结。
流下一道冷汗,塞巴斯犹豫了。
他想到很多拒绝的借口,但若是把他们赶走,也许会引发更大的麻烦。
也没人能保证史塔凡真的是公职人员。王国的公职人员都会佩带史塔凡戴的那种徽章,但也不能证明他是正牌的公职人员。说不定——虽然罪刑很重——也有可能是他伪造的。
话虽然此,放几个人类进宅邸里,又能有什么问题呢。如果对方想动粗,塞巴斯轻轻松松就能摆平。如果他们伪造身分,反而正合塞巴斯的意。
塞巴斯思考造成的沉默,不知道让史塔凡怎么想,他再度开口:
「首先恕我冒昧,可以让我见宅邸的主人吗?当然,如果主人不在就没办法了,不过我们是特地来调查的,让我们空手回去,恐怕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喔。」
史塔凡脸上毫无歉意地笑着。笑容底下藏着滥用权力的恐吓意味。
「在这之前我想先请问一下,后面那位男士是?」
「嗯?他叫沙丘隆特。算是这次向我们报桉的店家代表。」
「我叫沙丘隆特。幸会。」
看到沙丘隆特冷笑的神情,塞巴斯直觉到自己输了。
那人的冷笑,有如残忍猎人嘲笑猎物落入陷阱。想必那人事前已跟各方面做好关说了,才敢大摇大摆地跑来。这样一想,史塔凡也很可能是正牌的公职人员。而如果自己拒绝,他们也早有准备。既然如此,自己应当尽量刺探对手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我明白了。我去通报小姐一声。请几位在这里稍候片刻。」
「好啊,我们会等,我们会等。」
「不过,请你尽快。我们也不是闲着没事做的。」
沙丘隆特讪笑着,史塔凡耸耸肩。
「明白了。那么失陪了。」
塞巴斯放下窥窗的盖子,转身走向索琉香的房间。不过在那之前,他必须先去叫琪雅蕾躲进屋子里才行——
让带来的士兵在门外等候,被领进房间里的两人——史塔凡与沙丘隆特,一看到素琉香,都露出惊愕的表情。
那脸色说明了他们没想到会过见这样的美人。史塔凡的表情渐渐变得色眯眯的,视线在脸蛋与双胸之间来回游走。他眼光里浮现出近似肉欲的邪念,好几次咽下口水。反观沙丘隆特的表情却正好相反,渐渐绷紧起来,不敢松懈。
哪个才是必须警戒的对象,已经不言自明了。塞巴斯请两人在索琉香对面的沙发上坐下。
早已坐着的索琉香,与就座的史塔凡、沙丘隆特互报名号。
「那么,究竟有什么事?」
对于索琉香的提问,史塔凡装模作样地干咳一声,开口道:
「有家商店向我们通报,说是某人带走了他们的员工。又听说当时该名人物向另一名员工支付了一大笔赃款。我国法律是禁止奴隶买卖的……这样听起来,好像是违反了这项法规喔?」
相对于史塔凡渐渐兴奋起来,语气越来越硬,索琉香只是穷极无聊地回答:
「是吗?」
这种口气让两人差点没翻白眼。两人明明在威胁她,没想到她却能摆出这种态度。
「麻烦的问题我都交给塞巴斯处理。塞巴斯,后面就交给你了。」
「这、这样好吗?一个弄不好,你可能会变成罪犯喔。」
「哎育,好可怕喔。那么塞巴斯,等我快变成罪犯了,再来通知我。」
「那么祝各位顺心。」索琉香展现出满脸笑容,站起身。谁也无法叫住离开房间的她。美女的笑靥具有多大的力量,在这瞬间获得证实。
在门还没发出啪答一声关上前,外头的士兵似乎被索琉香的美貌吓了一跳,传来惊愕的呼喊。
「——那就由我代替小姐,听听两位怎么说吧。」
塞巴斯面带微笑,在两人面前坐下。看到他的笑容,史塔凡似乎有点退缩。但沙丘隆特代为开口说话,帮他撑住场面。
「也好。那么就讲给塞巴斯先生听听吧。如同黑委士大人在大门口说过的,我们……店里的员工失踪了。我们逼问一个男人,结果他竟然说自己收钱把人交出去了。我发现这不正是王国法律禁止的奴隶买卖吗?我不愿相信自己店里的员工竟然会做出这种事来,但出于无奈,也只能报桉了。」
「一点也没错。绝对不能容许奴隶买卖这种肮脏的犯罪行为!」桌子被用力一拍。「正因为如此,沙丘隆特小弟宁可让自己的店背负臭名也要报桉,真可谓市民典范!」
对于口沫横飞的史塔凡,沙丘隆特一个低头表示谢意。
「谢谢称赞,黑委士大人。」
这是什么闹剧?塞巴斯如此心想,同时动脑思考。眼前的两人绝对是一伙的,既然如此不用怀疑,他们必然是做好了万全准备才敢直捣黄龙,这样想来,自己的败北是无庸置疑了。不过,怎么做才能让伤害减到最小呢。
反过来说,塞巴斯的胜利条件是什么呢?
身为纳萨力克的管家,塞巴斯的胜利条件是解决问题,并且不让风波继续扩大。绝不是保护琪雅蕾。
可是——
「我认为那个宣称自己收了钱的男人,可能做了伪证。那个男人现在人在何方?」
「他因为奴隶买卖的罪嫌遭到逮捕,进了拘留所。而我们向他问话,详细调查的结果就是——」
「得知买下我们员工的人,恐怕就是你了,塞巴斯先生。」
男人遭到逮捕,大概一五一十全说出来了吧。在受到盘问时,有可能被迫供出对他们有利的证词。
塞巴斯犹豫着是该装傻、撒谎,还是义正词严地提出反驳。
如果说她不在宅邸里呢?说她死了呢?
他想到无数的说词,但都不太可能瞒混得过去,对方也不会轻易收手吧。比起这个,自己应该先问出必须知道的事。
「不过两位是如何查到我的呢?证据是什么?」
塞巴斯不明白这一点。他没有留下能显示自己的姓名或身分的物品,应该找不出任何证据才是。但两人却找到这里来了,他们究竟是怎么查到的?他自认外出时十分小心,都有在注意不被人跟踪。也不认为这座都市里有人能跟踪他而不被察觉。
「是卷轴。」
一道闪光通过塞巴斯的脑海。
——在魔法师工会购买的卷轴。
那卷轴的确做工精致,不是一般的卷轴。认得这种卷轴的人,应该看得出来他的卷轴是在魔法师工会买的。之后只要勤快一点到处问话,应该就能查到一些线索。尤其是管家打扮的人拿着卷轴,自然相当显眼。
只是,这样也无法证明琪雅蕾就在这里。他也可以坚称只是碰巧有人长得像自己。
可是,如果他们说要搜宅邸,那就麻烦了。没错,他们会发现这么大的宅邸包括琪雅蕾在内,竟然只住了三个人。
这部分只能坦承不讳了。塞巴斯决定听天由命。
「……我的确是把她带走了。那是事实。可是当时的她身上受了重伤,是因为她有生命危险,我不得已才采取那种手段。」
「也就是说你承认付钱买下她喽。」
「可以先让我跟那名男性谈谈吗?」
「关于这点很遗憾,不行。要是你们私下串通,那就糟了。」
「谈话时——」
两位可以在一旁听着。塞巴斯本来想这样说,但闭上了嘴。
结果这终究都是事先套好招的。就算能找到男人,也不太可能让状况变得对自己有利。从这方面进攻只是浪费时间。
「……追究这种问题之前,让她从事会受到那样严重伤势的工作,却没有法令加以取缔,以国家来说不是比较有问题吗——」
「我们店里的工作比较严苛。会受伤是不得已的。你看嘛,矿山之类的职场不是也有职业伤害吗。就跟那个是一样的。」
「……我觉得那不是那种伤。」
「哈哈哈。我们是做服务业的,什么样的客人都有。我是有在留意啦。好吧,塞巴斯先生的意见我明白了。下次我会稍微——对,稍微注意点的。」
「……稍微吗?」
「哎,是啊。介意太多细节是要花钱的,也有一些问题。」
对于塞巴斯的质问,沙丘隆特吊起嘴角讪笑。
相对地,塞巴斯也露出微笑。
「——到此为止了。」
史塔凡叹了一口气。是人类面对愚者时的那种态度。
「我的职责是确认是否有奴隶买卖的行为,员工的待遇调查是别人的职责。只能说跟本桉毫无关系。」
「……那么可以请您告诉我,哪位人员专门处理这类问题吗?」
「……嗯。我是很想告诉你,但是有点难办。很遗憾,插手管别人工作的人,可是会惹人嫌的。」
「……那么,请等到我找到相关人员再说。」
史塔凡不怀好意地淫笑。一副「就等你这句话」的态度。
沙丘隆特也一样讪笑。
「……伤脑筋,我是很想等你啦,但店家已经书面报桉了,我必须强制扣押你,尽快进行调查。我们是不得已的。」
也就是说连时间都是有限的。
「照目前的状况,就环境证据来看,你是罪证确凿了,不过店家说他们愿意对你从轻发落。当然为了和解,你必须支付赔偿费。而且销毁奴隶买卖罪嫌的相关文件也得花点钱。」
「具体来说如何和解?」
「这个嘛。首先希望你把我们的员工还来。再来是你把员工带走的期间,她本来应该能赚到的金额,这个损失希望由你来填补。」
「原来如此。金额呢?」
「换算成金币……这个嘛。哎,就算你便宜点吧。一百枚。再加上赔偿费追加三百枚,一共四百枚如何?」
「……这金额非常大,是怎么算出来的?一天等于多少钱,又有哪些细项呢?」
「先、先等一下。」史塔凡打断他说道:「不是这样就结束了吧,沙丘隆特小弟。」
「哎育,差点就忘了。因为我已经提出受害报告,就算我们几个私下解决,也得花到销毁费。」
「说得对。沙丘隆特小弟,怎么可以忘了呢。」
史塔凡不怀好意地笑着。
「……了吗?」
「嗯?」
「不,没什么。」
塞巴斯低声说道,微笑。
「唉,不好意思,黑委士大人。」沙丘隆特对史塔凡低下头,说:「销毁文件的公定价格是赔偿费的三分之一,因此是金币一百枚。合计五百枚对吧。」
「我带她过来时已经付了钱,也包含在内吗?」
「怎么可能呢,先生。听好了,当你跟对方达成和解,就等于你没有买过奴隶。换句话说,你在买奴隶时花费的金钱会一笔勾销。就当作你掉了吧。」
他们竟然要塞巴斯当作掉了一百枚金币。不过一半大概已经进了他们的口袋吧。
「……不过,她的伤势还没完全复原。两位现在把她带走,伤势可能会复发。而且今后若是治疗不当,她也许会丧命。我认为还是留在我这里照顾比较安全,如何?」
沙丘隆特的眼睛发出异样的光彩。
发现对方的变化,塞巴斯强烈感受到自己的失误。让对方察觉到自己对琪雅蕾的执着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说得的确有理。先不论如果当事人死亡,我们当然要你赔偿花在她身上的钱;在她治疗结束前,府上的小姐借我们一用如何?」
「哦哦!言之有理。造成人家的空缺,当然要设法填补喽!」
史塔凡满面的笑脸中,明显浮现着**。肯定已经在脑中把索琉香剥光了吧。
塞巴斯收起微笑,变得面无表情。
沙丘隆特应该不是认真的,但只要自己有一点漏洞,他很可能会强行进攻。都怪自己暴露出对琪雅蕾的执着,麻烦事恶化的可能性摆在他的眼前。
「……贪得无厌不怕惹祸上身吗?」
「不准你胡说八道!」
史塔凡面红耳赤地大吼。
那叫声跟待宰的猪只没两样。塞巴斯想着,一语不发地注视着史塔凡。
「什么叫做贪得无厌!我这样做是为了捍卫拉娜公主的尊贵意志制定的法律!竟然说我贪心!未免太无礼了!」
「好了好了,别激动,黑委士大人。」
沙丘隆特一插嘴,怒书相向的史塔凡立刻平静下来。怒气消得太快,显示出他刚才并非真的动怒,只是一种威胁的手段。
好烂的演技。塞巴斯在心中都脓。
「但我说啊� ��沙丘隆特小弟……」
「黑委士大人,总之我该说的都说了。我打算后天再来问他如何决定。可以吧,塞巴斯先生。」
「好的。」
以这句话做结,塞巴斯带所有人到大门口。送他们离开时,留到最后的沙丘隆特对塞巴斯笑笑,送给他一段话:
「不过我得感谢那个贱妾出身的女人呢。某位大人说,他没想到一个废弃处分品竟然会是一只下金蛋的母鸡。」
抛下这番话,门扉发出啪答一声阖上。
彷佛那门是透明的,塞巴斯对一行人投以视线。塞巴斯表情中没有浮现任何特别的感隋。一样的冷静表情。然而眼童深处,却有某种明显的情感浮现。
那是愤怒。
——不,愤怒这种温和的字眼不足以形容那种感情。
暴怒,激怒。这种字眼才比较贴切。
沙丘隆特离去之际道出真心话,是因为他确定塞巴斯走投无路,无计可施——自己胜券在握。
「索琉香。是不是可以出来了?」
对塞巴斯的声音产生反应,索琉香如滑熘液体渗出般从影子中现身。索琉香是借由修习的暗杀者系职业的能力,融入影子之中的。
「你都听到了吧?」
塞巴斯这样说不过是做个确认。而索琉香也点头表示「当然」。
「那么您打算怎么做,塞巴斯大人?」
塞巴斯无法立刻回答这个问题。看到他这种态度,索琉香用明显冷峻的视线看着他。
「……把那个人类交给他们了事如何?」
「我不认为这样就能解决问题。」
「……是吗?」
「如果我暴露出弱点,他们想必会予取予求,直到吸干我的骨髓吧。他们就是那种人类。我不认为把琪雅蕾交给他们就能够解决问题。再说问题在于他们调查我们时,查到了多少情报。我们是以商人的身分进入王都,但是只要受到详细调查就会穿帮——伪装工作会被他们看穿。」
「那么,您打算怎么做?」
「不知道。我想到外头走走,想想看。」
塞巴斯推开大门,向外走去。
索琉香在沉默之中,一语不发,只是望着塞巴斯愈变愈小的背影。
无聊透顶。
只要没把那个人类捡回来,就不会发生这一连串的事件了。话虽如此,现在讲这些为时已晚。重要的是接下来该怎么办。
身为塞巴斯的部下,无视于上司的指示擅作主张虽然不妥,但她觉得继续放任不管,将会引来更糟的后果。
(要是小妹能出动的话……若是能以昴宿星团的身分行动,就不会有问题了……)
她很犹豫。
她犹豫不已,从来没这么犹豫过。
最后她下定决心,举起左手张开手掌。
如同物体浮上水面,一个卷轴从手掌中突出来。这是她一直保存在体内的卷轴。本来是交给她作为紧急联络之用——虽然现在多亏迪米乌哥斯的功劳,低阶卷轴的生产已经有了头绪,不过索琉香出发之时还没建立超生产体制,因此这个「卷轴」是紧急情况下才能用的——但索琉香判断现在情况正该使用。
她打开卷轴,解放封印在里面的魔法。使用过的卷轴脆弱地粉碎,化为尘土飘落地面,最后完全消失。
配合魔法的发动,索琉香产生一种类似以丝线与对手相连的感觉,出声说道:
「是安兹大人吗?」
「索琉香——吗?究竟有什么事?你会主动联络我,是有紧急状况吗?」
「是的。」
索琉香讲到这里,停了一下。这是出于她对塞巴斯的忠诚,以及想到有可能是自己的误会,而产生的停顿。然而她对安兹的忠诚心比什么都强。
而他们所有人的行动,都应该以纳萨力克……更重要的是四十一位无上至尊的利益为最大考量,但塞巴斯目前的行为,可以说忽视了这个准则。
为此,她想仰仗主人的判断,于是开口说道:
「塞巴斯大人有背叛的可能。」
「嘎!……哎?……不,怎么可能……嗯哼……不要开玩笑,索琉香。我不允许你毫无证据就指责别人……你有证据吗?」
「是。虽然称不上是证据——」
下火月[九月]三日4:01
布来恩长期累积的疲劳一口气袭来,一进了葛杰夫家就陷入昏睡,几乎睡了整整一天,醒来就吃点东西,然后再度倒头大睡。
虽然他不想承认,但他在葛杰夫家能这样休息,是出于安心感。他知道一旦碰上夏提雅,就算是葛杰夫也不堪一击,然而往昔劲敌的家里,对布来恩而言已经是这世上最安全的场所,待在这里减缓了他的紧张,让他能够睡得这么香甜。
从百叶窗洒落的光线照亮布来恩的脸。
隔着眼睑的阳光,将布来恩的意识从没有梦境的沉眠世界中唤醒。
布来恩睁开眼睛,刺眼光线让他眯起眼睛。他伸手挡住那道阳光。
布来恩撑起上半身,坐在床边,像小老鼠般慌张地四处张望。朴素房间里只放了最低限度的家具。布来恩装备的武具都收在房间一隅。
「这算是王国战士长招待客人的房间吗?」
布来恩望着空荡荡的房间,对于没有其他人感到放心之余,也酸了两句,并伸展一下身体。体内骨骼发出喀喀声,僵硬的身体放松,血液恢复循环。
他打了个大呵欠。
「……那家伙应该也有机会让部下过夜啊。我觉得这种房间会让人家失望吧。」
王公贵族之所以会过着奢华无比的生活,不只是因为喜欢享受。这是虚荣,是为了保住颜面。
相同的道理,看到自己的队长过着富裕的生活,必然能刺激部下们出人头地的意欲,让他们产生冲劲。
「……不,轮不到我来管吧。」
布来恩都囔着。然后鼻子哼了一声。不是对葛杰夫,而是对自己。
大概是受到两种精神打击而快被逼疯的心境,得到抚慰了吧。竟然已经有心情去想这些琐事。
布来恩想起那个强大怪物的模样——无法阻止自己的手发抖。
「果然……」
紧黏在心里的恐惧尚未剥除。
夏提雅·布拉德弗伦。
就连为剑舍弃一切的男人布来恩·安格劳斯,都远远不及那个绝对强者。拥有汇集了世上所有美丽事物的美貌,魔物中的魔物。真正实力强大之人。
光是回想起来,心中都会涌起贯穿全身的恐惧。
他无时无刻不在害怕那样的怪物在追赶自己,来到王都的一路上几乎不眠不休,只是不断逃命。入睡时也许夏提雅会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在道路奔驰时也许她会从黑夜中缓慢现形。受到这种不安压迫,他没睡到一晚好觉,只是没命地逃跑。
之所以选择逃进王都,是因为他认为人多的地方可能会把自己淹没,让她找不到,然而逃跑过程中苛刻的环境造成他精神极度疲惫,以至于产生轻生念头,这是连他自己都始料未及的。
而遇见葛杰夫也可说是意料之外。抑或是对葛杰夫或许能解决夏提雅的一丝期待,让布来恩的双脚无意识地寻觅他的身影。他找不到答桉。
「我到底该怎么做呢……」
一无所有。
张开手掌,里面什么也没有。
他看向放在房间角落的武具。
为了从葛杰夫·史托罗诺夫手中夺得胜利,他弄到了「刀」。然而,就算打赢了葛杰夫,那又怎样呢?如今他知道有种存在比自己强上无数倍,既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又有什么意义呢?
「倒不如去耕田……或许还比较有意义咧。」
布来恩正在自嘲时,感觉到有人站在房门外。
「安格劳斯,你醒了吗……应该醒了吧?」
是这幢宅邸主人的声音。
「嗯,史托罗诺夫。我醒了。」
门被打开,葛杰夫走进房间里。一身武装穿戴齐全。
「睡得真久啊。你真的睡得很沉,把我吓了一跳。」
「是啊,谢谢你让我睡了一觉。不好意思。」
「别在意。不过,我现在得立刻动身前往王城。等我回来以后,再告诉我你发生了什么事吧。」
「……很惨喔?你搞不好也会变得像我一样。」
「即使如此还是非听不可。我想我们可以一边喝酒一边聊,心情应该会轻松点……在我回来之前,你就当这里是自己家吧。想吃什么跟家里的帮佣讲,应该都会弄给你。还有如果你要上街……你有钱吗?」
「……没有,不过……如果有需要,我可以卖掉身上的道具。」
布来恩举起戴着戒指的手给葛杰夫看。
「这样好吗?应该不便宜吧?」
「没关系,我不在乎。」
这个道具本来也是为了打倒葛杰夫而取得的。如今他知道这种行为毫无意义,宝贝地留着道具又有何用?
「高价的道具有时候无法轻易脱手,买家也需要筹钱吧。这你拿去。」
葛杰夫扔出一个小布袋。布来恩接住它,布袋响起金属摩擦的锵啷声。
「……不好意思。那就先借我了。」
2
下火月[九月]三日10:31
考虑着该如何处置从离开宅邸就跟踪自己的五人,塞巴斯随兴漫步。没什么特别的目的。他这样做只是相信动动身体改变心情,就能想到好主意。
不久,他看到前方路上挤了一群人。
那里传来说不上是怒骂还是哄笑的声音,以及殴打某种东西的声响。人群中传来「要出人命了」或是「还是去叫士兵来吧」等声音。
群众挡住了视线,不过可以肯定的是,那里正在进行某种暴力行为。
塞巴斯心想也许该走别条路,打算转换方向,只犹豫了一瞬间——还是往前走。
他往人群的中央走去。
「不好意思。」
只留下这句话,塞巴斯就穿越人群,走进中间。
老人以异样的动作滑过眼前、穿越人群的姿态似乎引来众人的惊愕与畏惧,看着塞巴斯经过自己面前的人都惊呆了。
除了塞巴斯之外,好像还有别人想往中间走,听得见那人说「请让一让」,但好像无法穿越人群,进退不得。
塞巴斯毫无困难地踏进人群中央,亲眼确认到发生了什么事。
好几个衣衫不太整洁的男人,正在对某个东西又踢又踹。
塞巴斯一声不吭地继续走向前去。直到伸手就能碰到男人的距离才停下来。
「干什么,老头!」
在场的五个男人当中,有一个人注意到塞巴斯,凶巴巴地问。
「我只是觉得有点吵,过来看看。」
「你也想讨打吗?」
男人们都跑过来,将塞巴斯围住。他们离开原地,刚才踢了老半天的东西便显露出来。应该是名小男孩吧。男孩虚脱地躺卧在地,脸上流着血,不知是从嘴里还是鼻孔流出的。
也许是因为被踢了太久,男孩昏死过去,不过似乎还有一口气在。
塞巴斯看看男人们。包围自己的男人们身上与嘴巴发出酒味。整张脸涨得通红,但不是因为激烈运动。
喝醉了所以无法控制暴力倾向吗?
塞巴斯面无表情地问道:
「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这样做,不过是不是可以收手了?」
「嘎?这家伙手上的食物把我的衣服弄脏了耶,怎么能放过他啊。」
一个男人指着衣服上的一个地方。的确沾到了些什么。可是男人们的衣服本来就脏兮兮的。这样想想,这点脏污并不显眼。
塞巴斯视线朝向五个年轻人当中,看起来像是老大的那一个。即使是对人类来说微不足道的差异,拥有战士卓越感受力的塞巴斯都能感觉出来。
「不过……这都市治安还真差啊。」
「啊?」
听到塞巴斯彷佛确认远处某种事物的发言,某个男人以为他们被忽视,发出不快声音。
「……滚吧。」
「啊?你说什么,老头。」
「我再说一次。滚吧。」
「臭老头!」
像是老大的男人涨红了脸,握紧拳头——然后虚软倒地。
惊呼声此起彼落。当然剩下的四个男人也不例外。
塞巴斯做的事很简单。他只是握拳瞄准——以人类勉强能辨识的速度——打穿了男人的下巴,让男人的脑部受到高速震荡罢了。他也可以用看不见的速度把对方揍飞,但这样无法吓唬其他男人。所以他出手才刻意轻点。
「还要打吗?」
塞巴斯平静地低语。
那种冷静与强悍似乎足以令男人们酒意全失,他们倒退几步,不约而同地连声道歉。
塞巴斯心想「你们找错道歉的对象了吧」,但没说出口。
男人们抱起昏倒的同伴逃之夭夭,塞巴斯不再去看他们,想走到男孩身边。然而走到一半就停了下来。
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现在自己该做的,是想办法解决面临的问题。只有傻瓜才会在这种时候还去自找麻烦。就是因为自己太有同情心,做事又不经大脑思考,才会身陷棘手的状况,不是吗?
总之男孩已经得救了。自己应该满意了。
塞巴斯心里这样想,却还是往男孩走去。他触碰了一动也不动的男孩背部,让气流进他的体内。全力注入的话,这点伤势三两下就能痊愈,但那样太引人注目了。
塞巴斯只做到最低限度,然后指向一个碰巧与自己四目交接的人。
「……请把这孩子带去神殿。胸骨可能也骨折了,请特别小心地放在板子上搬运,不要摇晃得太剧烈。」
看到自己命令的男人点点头,塞巴斯跨出脚步。不需要推开人群。因为他一踏出脚步,人墙就自动开出一条路来。
塞巴斯再度开始前进,没过多久,就觉察到跟踪自己的气息增加了。
不过,只有一个问题。
那就是跟踪他的人是谁。
从宅邸一路跟踪的五人,想必是沙丘隆特的手下不会错。那么搭救男孩之后跟来的两人又是谁呢。
脚步声与步幅像是成年男性,但他想不到会是谁。
「想也想不到答桉呢。总之……先抓起来再说吧。」
塞巴斯弯过转角,往更昏暗的地区走去。那些人仍旧紧跟着他。
「……不过他们真的有在躲藏吗?」
脚步声完全没有隐藏。是没有那种能力,还是有别的原因呢?塞巴斯感到不解,但决定别想得那么复杂,抓起来确认就行了。等到差不多没有其他人的气息时,塞巴斯决定采取行动,就在同一个时间点,一个沙哑——但年纪尚轻的男子声音,从一个跟踪者的方向传来。
「——不好意思。」
3
下火月[九月]三日10:27
在回到王城的路上,克来姆边走边思忖。
他回想起早上与葛杰夫的一战,脑中不断重复着对战过程,思考如何才能更巧妙地战斗。若是还有下次机会,就试试这种战术吧。就在克来姆渐渐得到结论时,他发现有一群人挤在一起,其中发出怒骂声。不远处有两名士兵旁观,好像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人群中央传来喧哗声。而且不是一般的正常吵闹。
克来姆表情变得冷峻,走向士兵身边。
「你们在做什么?」
突然从背后被人叫住,士兵吓了一跳,回头看向克来姆。
士兵的装备是链甲衫与矛(Spear)。链甲衫外面罩着绘有王国徽章的铠甲罩袍。这是王国一般卫士的装扮,不过从两人身上,感觉得出来训练并不精良。
首先体格就没怎么锻炼。再来胡须没有剃干净,链甲衫也没有磨亮,给人脏兮兮的感觉,整体呈现一种迈遢感。
「你是……」
卫士被比自己年轻的克来姆突然叫住,以困惑与稍微愠怒的语气问道。
「我是非值班人员。」
克来姆坚定地说,卫士脸上浮现困惑之色。可能是因为少年怎么看都比卫士们年少,却散发出自己的身分地位较高的氛围吧。
卫士们似乎判断放低姿态比较不会出错,纷纷挺直了背嵴。
「民众好像发生了什么骚动。」
这点事我当然知道。克来姆强忍住想斥责对方的心情。不同于警卫王城的士兵,巡逻市镇的卫士都是从平民当中提拔出来的,没有经过充分训练。说穿了就只是学会如何使用武器的平民罢了。
克来姆将视线从战战兢兢的卫士身上移向人群。与其期待这两个人,自己出面解决还比较快。
虽然插手管不属于自己分内的卫士工作,或许构成了越权行为,但人民遇到困难若是袖手旁观,怎么有脸见慈悲为怀的主人。
「你们在这里等着。」
不等两人回答,克来姆下定决心,推开群众,硬是将身体塞进去。虽然多少有点缝隙,但仍然无法穿过人群。不对,要是有人办得到,那才叫做异常。
他差点被挤到外面,但还是拼命拨开人群前进,这时中心位置传来了声音。
「……滚吧。」
「啊?你说什么,老头。」
「我再说一次。滚吧。」
「臭老头!」
糟糕。
他们打得不过瘾,还想对老人动手。
克来姆涨红着脸拼命推挤,穿过了人群,一名老人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视野里。还有一群男人正要包围他。男人们脚边有个遭到痛打,变得像块破布的小孩。
老人穿着高雅,感觉得到某地贵族或是贵族佣人的大家风范。打算包围老人的男人们全都身强力壮,而且好像都喝醉了。一眼就能看出哪边是坏人。
其中一个看起来最强壮的男人握紧了拳头。老人与男人相比之下,有着压倒性的差距。身体的厚实、肌肉的隆起、不怕见血的暴力性。只要男人拳头一挥,轻易就能把老人的身体揍飞吧。周围群众都预测到这一点,想到老人即将面临的悲剧,发出了小声惨叫。
然而在这当中,只有克来姆觉得有些不对劲。
的确看起来是男人比较强壮。然而,他却觉得那种绝对强者的氛围,是从老人身上散发出来的。
他愣了一瞬间,错失了阻止男人施暴的机会。男人握起拳头——
——随即虚软倒地。
克来姆的周围发出惊愕的呼喊。
原来是老人握起拳头,以令人生畏的精确度打穿了男人的下巴。而且是以极快的速度。那高速的一击,即使像克来姆锻炼过动态视力,都只能勉强看见。
「还要打吗?」
老人以平静而深沉的声音向男人们问道。
那种冷静,还有从外表无法判断的身手。光这两项就足以让男人们酒意全失。不,就连周围的人群都被老人的气魄吓傻了。男人们已经无心恋战。
「唉,嗯。是、是我们错了。」
男人们倒退几步,异口同声地道歉,然后抱起丢人现眼地倒在地上的男人逃之夭夭。克来姆无心去追那些男人。因为老人抬头挺胸的笔直姿势夺走了他的心,使他动弹不得。
犹如一挺宝剑的姿势。目睹了任何战士都心驰神往的姿态,难怪他不能动了。
老人摸摸男孩的背,应该是在进行触诊,接着将受伤的男孩交给旁人救治,迈步而去。人群分开一条线,为了老人开道。所有人都盯着他的背影,无法转移视线。老人的神态就是那般迷人。
克来姆赶紧跑向倒地的男孩,然后取出训练时葛杰夫送给自己的药水。
「喝得下吗?」
没有回答。完全昏死过去了。
克来姆打开瓶盖,将药水洒在男孩身上。药水常被认为是口服药,其实洒在身上也一样有效。魔法就是这么伟大。
就像由肌肤吸收般,溶液被吸进男孩的体内。接着男孩的脸色慢慢恢复红润。
克来姆安心地点了个头。
看到他使用了药水这种昂贵的道具,周围群众皆显示出跟方才目睹老人神技时一样的惊愕。
虽然药水被用掉了,但克来姆当然一点都不后悔。既然收取了人民的税金,保护人民、维持安宁,自然是以税金度日之人的职责。他觉得既然没能够保护到人民,这点小事总该得做到。
他已经以药水进行治疗,所以男孩应该已经无恙,不过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带去神殿看看比较好。他望向方才命令在一旁等候的卫士,看到两个人变成了三个人,大概是有个人后来才到吧。
卫士们到现在才来,周围的人们都对他们投以非难的目光。
克来姆对一名显得尴尬的卫士出声说道:
「把这孩子带去神殿。」
「发生了什么事……」
「有人对他进行暴力行为。我已经用了治疗药水,所以应该没有大碍,不过为了安全起见,还是希望你带他去神殿看看。」
「是。知道了!」
将事后处理交给卫士们,克来姆判断这里已经没有自己该做的事。自己是王城勤务的士兵,还是别再插手管其他职场的事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