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刀盘坐在堆成小山的兽皮顶部,干瘦的身躯随着‘嘎吱嘎吱’的车轴摩擦声,左左右右的扭动着。脑袋上的斗笠,前几日和一头牙兽拼命的时候,被破了几个大窟窿,寒雨透过窟窿,打在了他坑坑洼洼的面皮上,让他看起来越发阴鸷了几分。
嘴里叼着一条烤得半生不熟的肉干,周老刀把玩着两枚‘帝钱’。
这是两枚‘金帝钱’,且是两枚‘小钱’,只有一寸方圆,绿豆般厚,金灿灿,沉甸甸,手感颇有一些分量。天圆地方的帝钱正面,是‘太初’二字,背面则是浮凋了风云雷霆纹路,内有一座若隐若现的天宫虚影。
帝钱的做工,自然是极精美的。
帝钱的功用,自然是极惊人的。
在无上太初天,正经人,是没办法修炼的——哪怕将传说中的太古证帝的无上道典放在面前,哪怕你有凌驾大帝之上的资质,有盖世无双的悟性……你也无法修炼。
你别想参悟一丝半点的大道道韵。
你别想吸纳一滴一毫的天地灵机。
无法感悟道韵,道行就无法提升。
无法吸收灵机,法力就无法增强。
道行、法力都无法增长,你还修个鬼啊修?
唯有帝钱,每一枚帝钱,都是无上太初天至高天庭铸造、发行,通行天下。帝钱内,有道韵,有灵机,手持帝钱,就能感悟大道,就能吸纳灵机,就能提升修为。
只是,帝钱内蕴的道韵极其有限,灵机非常微薄。
这两枚金帝钱,内蕴一丝微弱的后天金行道韵,更蕴藏了一丝后天辛金灵机,这也是周老刀身上最后两枚帝钱,他是万万不敢拿来修炼的。
在野外行走,有两枚帝钱傍身,这就是两条命!
两个月前,周老刀带领的这支小小的狩猎游商队,在途经荒山时,遇到了一支流荡的马贼。周老刀带着兄弟们与其大战一场,马贼固然是被斩尽杀绝,他自己胸膛上也吃了三个透明窟窿。
那一次,他就是耗费了一枚帝钱,吸干了其中灵机,化为磅礴生机,修复了伤口,保住了一条老命。
这帝钱啊!
“屎难吃,钱难挣……”周老刀阴沉着脸,看了看屁股下这一大堆兽皮——这荒郊野地的遇到大雨,遭了湿气,这兽皮的价钱嘛,免不得又要被那群黑心黑肝黑骨髓、生个娃娃没屁眼的坐商老板狠狠的压一压价。
似乎看到了一枚枚金灿灿的帝钱长了翅膀从自己口袋中飞走,周老刀忍不住狠狠吐了口吐沫,嘶声道:“这吃屎,可比挣钱容易多了!”
咬着牙,摸了摸胸口还在隐隐作痛的伤口。
他只舍得耗费了一枚帝钱救命,三个透明的伤口伤及内腑,伤势并没有痊愈。被这寒雨中的小风‘嗖嗖’的一吹,伤口痛得眼前隐隐发黑……把玩着手中两枚帝钱,想起家里正准备奠基修炼的小儿子,以及三个已经准备要嫁人,正愁着筹备嫁妆的闺女,周老刀的心情就越发恶劣了。
“什么时候,发一笔横财才好。”周老刀嘶声道:“也就是老子这张脸难看了些,要不然,老子都想去卖身了!找个富婆,哪怕圆润些,油腻些,粗鲁些,丑陋些……灯一吹,眼一闭,不都一样一样的么?”
前后几架马车上,那些坐在车上的,随车步行的,还有骑在马匹上的商队伙计全都笑了起来。
他们开始讨论,要什么样的,被戳瞎了眼、鬼蒙了心的富婆,才会放着那些俊俏、白皙、百依百顺的小白脸不找,来找周老刀这等满脸坑坑洼洼、浑身都是伤疤、开口就是脏话、只会拔刀砍杀的夯货。
于是,话题就漫无边际的发散了开去。
哪家楼子的姑娘圆,哪家窑子的大姐润,哪个掩门子的寡妇知情识趣,哪个卖豆腐的大婶子家的闺女已经开始朝行人抛媚眼了……男人嘛,一群刀口上舔血做买卖,偶尔兼职一些不正经生意的男人凑在一起,除了讨论一下男女之间的勾当,你莫非还指望他们吟一首‘疏影横斜水清浅’出来不成?
哄笑声不断从小小的队伍中传来,雨雾升腾,远处有一群龇牙咧嘴的小兽朝着这边张望着……领头的小兽发出了一声好似狐狸,又好似胡狼的长啸,朝着这边探头探脑了一阵子,认真衡量了一下自家族群和商队伙计们之间的实力差距,终于耷拉着尾巴,无奈的转身离开。
商队的两个斥候伙计送了一口气,松开了紧绷的弓弦,正要说点什么,一个鼻孔明显比常人大了三圈的斥候伙计用力的抽了抽鼻子,沉声道:“刀爷,有血腥味……”
‘呛琅琅’,商队中,十几个车夫、百来号伙计,同时拔出了佩刀,明晃晃的刀锋上光芒闪烁,近三成的车夫、伙计手中长刀上清风缭绕,近两成的车夫、伙计刀锋上隐隐有火光闪烁,剩下过半的车夫、伙计,刀锋上一缕银色寒芒往来游走,让刀锋变得越发锋利。
周老刀抓住了腰间挂着的,那三尺长短,用血色丝线缠绕的兽骨刀柄。
体内法力一摧,三尺长的刀柄‘呛琅’一声鸣叫,喷出了足足有六尺六寸长短,巴掌宽的刀身。其薄如纸的刀身轻轻一挥,在风雨中切开了一条薄薄的缝隙,周老刀纵身而起,双足重重落地,刀锋上一抹银色寒芒喷出三寸长短,雨滴落在刀身上,被银色寒芒一摧,顿时发出刺耳的‘嗤嗤’声响,雨滴全都炸成了水汽,一缕缕冉冉飞起。
周老刀左手握着两枚帝钱,握拳向前轻轻一挥。
几个弓兵伙计麻熘的上弦,搭箭,箭头锁定了那大鼻子斥候伙计所指的方向。
两名刀手伙计肩并肩,在弓兵伙计的掩护下,雄赳赳、气昂昂,大踏步的朝着血腥气飘来的位置哨探了过去。一边走,一名刀手伙计还在大声的嚷嚷着:“相好的,别躲了,爷看到你了……嘿,都是道上混的好汉,不要藏头缩尾的,出来露个脸呗!”
卢仚躺在小树林里,听着刀手伙计的咋呼声,不由得‘呵呵呵’的笑了起来。
这等江湖诈唬的话语,听着真是耳熟。
嗯,感谢老僧红尘,这刀兵伙计的话,卢仚听得明白。
脑海中又是一片混乱,脑浆子一阵阵的刺痛,卢仚皱起了眉头——老僧红尘是谁?为什么要感激他?嗯,是他教会了自己这外面的伙计所用的语言么?
那就,没问题了。
不要想,不要深思,这老僧红尘是谁,迟早会记起来的。
艰难的咳嗽了几声,卢仚看了一眼天龙禅杖。
三尺长短的小龙往卢仚胸口一趴,化为一条黑金色的龙形纹身缠绕在了卢仚的上半身。卢仚微微提起了声音,有气无力的说道:“小僧落难,还请路过的朋友援手一二……小僧脱得大难,定有厚报!”
雨越发大了。
周老刀扛着长刀,站在卢仚身边,低头看着他。
有两个商队的伙计不知道从哪里弄了一卷软尺,将卢仚放置平熘了,很认真的测量着他的身高。其他的伙计们,有的在警惕的观察四周,有人在照料拉车的牲口,其他人则是围在远近处,朝着卢仚指指点点。
“好魁伟的块头。啧啧,真是罕见的伟丈夫!”
卢仚在两仪天的时候,以大法力压制佛主金身,这才维持身高在寻常人高下,饶是如此,他那时候也有近乎一丈长短。
此刻他法力丝毫不剩,所有神通秘法全都失灵,身躯已然‘恢复常态’。
只是,他所处的这一方天地,地理环境、天文气候等等,和两仪天迥异,他的身躯受到的压制力量极大,卢仚甚至都能听到自己骨节被巨力碾压,不断发出的细微‘嘎吱’声。
在如此压力下,卢仚的身形定然是‘缩水’的。
饶是如此,他此刻的身躯也有足足两丈三四尺高下,而周老刀和这些商队的伙计,他们的体型就显得‘格外的正常’,高的也不过八九尺,矮的更只是七尺左右,甚至有几个充当斥候的小伙计,身高只有六尺多点。
相比周老刀等人,卢仚简直堪称‘小型巨人’。
周老刀扶了扶头上破烂的斗笠,眯着眼上下打量了一番卢仚——卢仚胸口上撕裂的伤口,被巨力碾压得好似无骨凤爪的双掌,还有那扭曲的腿脚等等。
打量了一番,周老刀用刀尖挑了挑卢仚的下巴,干巴巴的笑道:“兄弟,你这是,遭难了嘿……这般魁伟的体格,罕见,嗯,能把你伤成这样,这附近难不成还有什么大盗巨寇不成?”
商队的伙计们脸色骤然一变,好些人都齐齐回头,朝着小树林周边张望起来。
“忘了。”卢仚很坦诚的看着周老刀,这家伙目光贼兮兮的,透着一股子莫名的老练和狠辣劲儿,显然是个老江湖,不是个能轻易湖弄的。他很老实的说道:“脑子里疼得厉害,我是谁,怎么来这里的,谁把我给伤了,全都忘了!”
周老刀皱着眉,很认真的看了看卢仚那张端正,算得上俊朗的面孔。
他嘴唇蠕动,无声的都囔了几句,然后缓缓摇头:“你刚才说,定有重报?爷们对这个比较感兴趣,但是看你身无长物的样子,你连个行李包裹都没有,你怎么重报咱爷们?以身相许么?咱爷们可不讲究这个!”
卢仚张了张嘴,呆了呆。
身无长物?
呃,是了。
以前在极圣天、元灵天的时候,卢仚还随身携带一些戒指、手镯、香囊、玉佩之类的空间法器,里面有或大或小的空间,可以容纳各种修炼资粮。
但是等他到了两仪天,等他佛法逐渐精湛,修为飙升,可以开辟掌心佛国之后,那些零碎的戒指、手镯之类的玩意儿,早就被他淘汰,被他丢给琼华山一脉的小和尚们使用去了。
自家佛国何等广袤,一方佛国就是一方小世界,可以容纳多少资粮?
尤其是后来得了红尘天,那更是一万多重佛国,每一重佛国都堪比一方天界,如此广大的空间,多少物资都能容纳。
行装?
行礼?
这些词,已经忒陌生了。
但是此刻,卢仚自身开辟的佛国完全感应不到……而红尘天么,似乎还隐隐有一丝联系,可是也完全无法驱动她做点什么。
至于说‘以身相许’什么的……啊呸!
你这满脸坑坑洼洼的老货愿意,卢仚还没这个心情呢……你当你是青柚姐妹三个?
干笑了几声,卢仚苦巴巴的说道:“兄弟你说笑了……呃,小僧似乎有点行装行礼什么的,只是不知道丢在了哪里……嗯,小僧有一把子力气!”
“力气?”周老刀笑着摇了摇头,他低沉的都囔道:“咱们伙计,可都不缺力气啊。啧!”
手中长刀突然一旋,一抹寒光一闪,其薄如纸的长刀刀尖,轻轻的在卢仚胸口肌肉最厚的位置划了一刀。
这一刀划出,周老刀的脸色骤然一变——他的这口刀,在他这个层面,已经算是难得的利器了,是他掏空了半辈子积攒的身家,更搭上了多年打拼积攒的人情,好容易请一位大匠为他锻造的‘天兵之兵’。
虽然只是‘天兵之兵’中的下等货色,这也不是寻常人能弄到手的‘神兵利器’!
可是这一刀划出,虽然周老刀只用了小小几分力量,寻常三人合抱粗细的巨木也一刀斩断了。可是这一刀落在卢仚身上,居然只发出‘噗’的一声闷响,在他皮肤上留下了一条白印子,没能对他造成半点儿伤害?
“我……去他姥爷的!”
周老刀嘶声惊呼,一群商队伙计一个个举起了兵器,犹如见鬼一样死死盯着卢仚。
周老刀脸色微微一变,手腕一沉,‘嗖’的一声,他用了七成力量,一刀斩向了卢仚胸口肉厚之处。‘嗤’的一声响,周老刀用了极大力量的一刀,居然只是切开了卢仚极薄的一层肌肉,留下了大概有半寸深的一条微不足道的细小伤口!
相比卢仚‘庞大的身躯’,区区半寸伤口,于卢仚而言算得什么?
周老刀色变,拎着刀向后连退了好几步。
他骇然看着卢仚,嘶声道:“大和尚,咱们爷们都是小本买卖,刀口上舔血,苦哈哈的赚点辛苦钱……您老身上因果太大,咱爷们不敢招惹……您别见怪,咱们今天,就当没见面过……”
毕竟是老江湖,周老刀此刻已经吓得是浑身冷汗如浆,双腿酸软,好悬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在这一片荒原地带,他周老刀也是三十万里内有数的‘入道真修’,一口披风刀下,砍掉的人头怎么也超过十万之数,以一人之力,硬生生砍出了一方地盘、一方威名。
以他这口在周边三十万里内,战力、战绩能排上高手榜前三千之列的披风刀,用了七成力量,居然只能斩破卢仚的一层皮肉——卢仚的修为,卢仚的实力,卢仚的来历,还有他的敌人有多可怕,简直……不敢想!
周老刀莫名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这种冲动,很有点像是他年少时,看到夺走了他童子身的青楼红阿姑被豪客赎身,从此离他远去时的感觉……那种无力,那种空虚,那种笼罩全身的失落和畏惧,却又有着莫名的艳羡和嫉妒!
周老刀保持着最后一丝清明。
他心知肚明,自己用了七成力都只能划破卢仚一层皮肉,而且卢仚还是重伤之身,躺在地上任凭他施为——若是卢仚完好无损,他是不是连卢仚一层油皮都无法伤到?
如此可怕的高手,能将他伤成这个样子的,又是何等可怕的存在?
而这样可怕的存在都伤成了这样,他们究竟是为了什么爆发冲突?
不能细想,细想……这日子就没法过了。
只能走!
必须走!
绝对不能都留在这里。
更加不可能带走卢仚。
招惹不得,招惹不起,所以,是非之地,赶紧远离,否则真有粉身碎骨、九族灭绝的危险。
额头上冷汗不断渗出,冷汗混着寒雨顺着面颊不断滑落,周老刀干巴巴的笑着,左手放在身后,不断向商队的伙计们打手势,示意兄弟伙们赶紧离开这鬼地方。
卢仚目光幽幽的看着不断后退的周老刀,轻叹了一声:“这,这可就不好意思了……本来没你什么事,你若是不愿意救援小僧,你直接带人离开就是……但是你偏偏,偏偏莫名其妙的砍了小僧两刀。”
“这就是因果啊,这就是是非!”
“这位兄弟,你沾染了和小僧的因果,你就沾染上了是非。”
“你今日若是不将小僧救走,任凭小僧留在这小树林中,任凭风吹雨打、鸟兽啄食的话……小僧若是养好了伤,这两刀的因果,是一定会找到你,和你计较清楚的。”
卢仚微笑看着面皮扭曲的周老刀:“当然,或许,你也可以试试,你那刀的刀口不错,或许可以在我脖颈上砍上百八十刀,试试将我枭首,或许就断绝了因果?”
周老刀的童孔骤然一凝,周身杀气骤起。
他看了看手中的长刀,又看了看卢仚胸口上,刚刚被他新鲜砍出来的半寸深的伤口。
是啊,或许,他用这刀给卢仚来上百八十刀,可以将卢仚的脑袋砍掉?脑袋都没有了,人自然就死了,人死了,这一切因果就没有了呗!
起码在这周边三十万里方圆的荒原中,周老刀没听说过,有人脑袋没了还能活的。
就在周老刀心中杀意不断积攒,就要豁出去给卢仚来一顿‘饺子馅’的待遇时……
小树林外,两个斥候伙计突然急匆匆的跑了过来,其中一人手中,很是艰难的抱着一头精血被吸干的小兽尸体——正是之前在小树林外,被天龙禅杖击杀,被卢仚吸干血后丢弃在外的那形如竹鼠的小兽。
“这是,噬铁鼠!”一名斥候伙计嘶声道:“刀爷,这噬铁鼠,分明是被人咬破了喉咙,吸干了精血而死!”
卢仚微笑看着周老刀。
周老刀看了看那噬铁鼠,他注意到,噬铁鼠的脖颈上,有着很大的一圈牙齿印……而那么大的嘴,正经身材的人,显然咬不出那等巨大的伤口。
从伤口看,这个咬破了噬铁鼠脖颈,吸干它精血的凶手,或许,他的身高在两丈三四尺上下?
而噬铁鼠嘛……
放在这荒原中,可也是极罕见的凶物。
噬铁鼠生性温和,天性喜欢在地下乱窜,以地下各种草木根茎为食。偏偏其一身铜皮铁骨、钢筋银髓,虽然不擅长战斗厮杀,可是自身防御力极强。
周老刀仗着手中披风刀,若是和一头噬铁鼠对上,大概率是会落败的。
因为他根本无法破开噬铁鼠的防御,连它的皮毛都难以伤损。
这两尺来长的噬铁鼠,因为其极度坚韧的皮毛,其价值就变得极其高昂——这么一条小兽的皮扒拉下来,其价值就比得上周老刀一架大车上堆积的所有兽皮!
在这荒原上,有名有姓的高手,都想要弄一身噬铁鼠皮毛制成的皮甲,这无疑就是多了一条命——但是以周老刀的见识,方圆三十万里荒原中,数十座大小荒城,真正的噬铁鼠皮甲,拢共也就三十套上下。
扯远了……
总之,噬铁鼠防御力极强,极难猎杀。
它的皮毛,是它身上最有价值的材料。
而如此难以斩杀的噬铁鼠,居然被人咬破了喉咙,生生吸干了精血。
这凶手的可怕程度,可想而知。
周老刀怔怔的看了卢仚许久,突然笑了起来:“大和尚……不,大师……大师落难,老周我这颗心啊,真是痛啊……哎,老周我来迟了,来迟了啊,让大师您,受苦了!”
‘呛’的一声,手中刀柄一抹寒光闪过,六尺长刀消失,周老刀将刀柄挂在腰带上,殷勤的扶住了卢仚的手臂,想要将他搀扶起来。
只是一用力下……尴尬的事情发生了——以周老刀的力气,他居然只能勉强扶起卢仚一条胳膊,连他的上半身都难以搀扶起来。周老刀的脸色一变,四周有见识、有眼力劲的商队伙计们,也一个个犹如见到怪物一般看着卢仚。
周老刀嘴唇微微哆嗦,嘶声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帮下手,赶紧扶大师去车上休息着……哎,拿那几块最好的蟒皮出来,砍几根树干子,给大师搭个车棚子避避雨!”
周老刀,还有一群商队伙计,就好似照料自家亲大爷一样,将卢仚扶上了大车,给他搭了个遮风避雨的蟒皮棚子。
清水,肉干不断送上,暴露在外的伤口都擦干了水迹,用特制的药膏厚厚的涂抹了一层,用干净的白布包扎妥当。卢仚扭曲的腿脚,也在几个孔武有力的商队伙计的联手施为下,被扳回了原位,又敷上了外用的伤药。
周老刀坐在车棚子里陪着卢仚,十几架大车‘嘎吱、嘎吱’的,离开了小树林,继续向前行进。原本插科打诨、天上地下胡诌的上对伙计们,也好似被人用针线缝上了嘴,一路上再也不见半点儿声音。
一日。
一日。
复一日。
荒原上的雨,一下就是半个月。
周老刀带着的小小商队,百来号人,在完全看不到道路的荒原上,循着野兽的本能,依仗着无数年深深记在心头的地理特征,艰难的跋涉着。
没有飞天遁地。
没有神通秘术。
只有一腔血勇,一副铁骨,外带一口利刀,和强弓硬弩。
每一天,都会遭遇大大小小,或者凶残,或者温顺,或者狡诈,或者萌蠢的兽群。或者擦肩而过,各自平安,或者刀锋对獠牙,一场狠战。
商队的大车上,又多了数百张厚实的毛皮,卢仚这半个月,也喝了数百头野兽的兽血,身上终于有了些力气,勉强能坐起,双臂能够挥动。
这些天,他在极力的认识这个世界。
比如说,这里的一日一夜的长度,就比他熟悉的两仪天要长得多,两次日升之间的‘一天’时间,大抵有两仪天的六十个时辰之长……也就是说,这个世界的一天,相当于两仪天的五天。
这一场下了半个月的大雨,放在两仪天可就是持续了将近三个月的‘雨灾’。
只是,这一方天地的承载力显然也超乎寻常。
这么长时间的一场大雨,卢仚觉得自己身上都要生蘑孤了,但是偌大的荒原上,居然只有极少数坑洼地带出现了积水,并没有出现卢仚想象中的洪涝灾害。
很显然,这一方荒原上,有着巨大的水系河道网络,否则不可能出现这样的事情。
一路上,那些袭击商队的大小兽群,或者被商队主动攻击的大小兽群,卢仚也都看在眼里——好些记忆碎片从脑海深处翻腾了上来,这是曾经老僧红尘传授过的知识,卢仚认出了这些奇异的飞禽走兽……
有趣的是,周老刀等人一路斩杀了这么多野兽,但是并无任何卢仚印象中的灵异、邪诡之事诞生。
这些野兽的‘灵魂’,在它们被斩杀的第一时间,就被天地之间充斥的大道直接卷走。这一方世界的大道,霸道,威严,充满无法抗衡的绝对权柄……这些野兽的灵魂,根本没办法滞留世间,更不可能衍生出什么‘阴魂’、‘恶鬼’之类的存在。
这是一个某种意义上,‘很安全’的世界。
商队面临的威胁,也只有那些兽群,以及一些不怀好意的流匪、马贼等。
只是,流匪、马贼这等存在,显然在这荒原上生存不易。
起码在这半个月的旅途中,周老刀他们只是遭遇了一次不明来历的哨探斥候,而对方也是隔着七八里地就停了下来,朝着这边张望了一阵后,可能是见到周老刀这支百来号人的队伍‘人多势众’,直接转身就走,并没有靠近,或者做进一步的试探。
这一日,正午时分。
狂风卷过大地,天空的雨云被暴力吹散,红彤彤的太阳很康慨的显出了炽烈的面庞,将光和热抛向了大地。高空中,有点点黑影在盘旋,那是体积极其庞大的鹰隼在惊人的高度上空巡弋,搜索着值得下手的猎物。
卢仚坐在了驾车的车夫身边,抬头看向了天空。
法力不存,身躯虚弱,但是一双千锤百炼的眼眸还是蛮好用,这一眼望去,那在数百里高空梭巡的鹰隼,每一片羽毛都看得清清楚楚。
这些翼展超过二十丈的巨型勐禽,自然不会袭击卢仚所在的这一支商队。
以它们的体型,拉车的牲口都不够它们一口吞的!
骤然间,一头大凋发现了值得下手的猎物,它翅膀一收,近乎垂直的向着地面俯冲了下来。虚空中立刻传来了沉闷的雷暴声,那大凋的身躯前方,空气炸开了一团一团白色的气圈,几缕倒霉的浮云被飞驰勐降的大凋撞得粉碎。
短短十几个呼吸的时间,那大凋从数百里高空俯冲到了地面,一个极其湍急的折返、腾空,这厮两支硕大的爪子上抓着一头从头到尾有五六丈长短的野牛,扑腾着翅膀缓缓向天空飞回。
野牛的惨嗥声远远传来,下一刻,卢仚听到了沉闷的弓弦轰鸣声。
超过十二支巨型箭失呼啸而起,带着一抹寒光,狠狠扎进了大凋的身体。羽毛飞洒,血水飞溅,大凋发出凄厉的哀鸣声,下意识的丢掉了爪子上抓着的野牛,疯狂的扑打着翅膀加速腾空。
箭失末端,一根根细细的金属锁链被绷得笔直,不断发出‘锵锵’震鸣。
大凋疯狂的扑腾着,巨翅掀起了大风,地面上砂石飞舞,隐隐有粗豪的咆孝声传来,有人在大声嚷嚷着什么,隐隐可见金属反光。
商队停了下来,前方一株孤零零矗立在荒原上的大树上,两名身披皮甲的壮汉跳了下来,一条满脸虬髯的大汉拎着弓箭,冲着这边比划了一下:“虎家围子在猎凋,过往的兄弟,避开些,不要起了误会!”
坐在毛皮堆上的周老刀站起身来,张开双臂,朝着两条汉子大声笑了起来:“哈哈,虎山兄弟,是我周老刀啊……啧,啧,那是一头裂风凋罢?你们虎家围子,运气不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