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云岫彻底愣了。
眼前这情形仿佛一朵高岭之花,主动屈尊降贵,向她发出了邀约。
“不,不是……”温云岫仍有些结巴,她不解地看着摇光问道,“为什么是我?”
摇光像是感受到她的抗拒,略微垂下了眼睫,浓密的睫毛微微翘起,她低声道:“是你将我从须弥境中唤醒,你倒来我问我为什么?”
她这么一说,温云岫莫名觉着自己有些过了,心一软便应了下来:“左右我近来无事,待我回去禀明祖母,而后便随着您一道前去。”
摇光点了点头:“我会让天权密切监视着八荒的动向,我们尽量在八荒到来之前找回灵力,便可保证息国百姓无忧。”
“那好。”
温云岫得了她这个许诺,一直吊着的心略微放下些,便随口问道:“若要寻回您那些灵力,会很难吗?”
“会。”摇光侧身倚在窗边,目光飘向远处,“那五处秘境皆是我少时曾随师父去过的地方,当年她曾卜过一卦,断言这五处于对应了人生七苦,劝我不要再入此处。后来她仙去,将神识撕破藏于五处秘境,我孤身一人无法入内,只能散了全身灵力前去护着她的神识。”
温云岫强装淡定地听着,觉着自己大约是要触及到那史书上被撕掉的几页了。
上代大神官死后葬于九冥山中的神殿,从未听过有此一事,因而摇光口中的那位师父指的应当是她那位不知名的算命先生师父才对。
温云岫忍了又忍,终于还是问道:“尊师为何要大费周章,在死之前撕破自己的神识,还要藏于那样险恶的秘境呢?”
“她受了骗,不想再入轮回转世。”摇光的声音中带了一丝不自觉地颤抖,仿佛是回想起了什么不堪的往事,“是我没能护住她。”
温云岫倒抽了口冷气,而后有些尴尬地闭上了嘴,不再去戳人家的痛处。她并不知道百年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至此也只能唏嘘地叹一句“可惜了”。
“抱歉。”温云岫见摇光定定地看着远处,低声道歉,“我不该提这种事情,勾的你难过的。”
摇光轻轻地摇了摇头:“纵然你不提,我心中也一直想着那些往事,片刻未曾停歇。那是我一念之差酿成的错,如今也合该我以痛楚来偿还。”
温云岫:“……”
她算是理解了摇光为何平日里看起来总是一副冷若冰霜心事重重的模样了,若是换了她,当年做过的错事一遍遍在心中回忆,日日夜夜地将自己从头到尾“凌迟”一遍,只怕早疯了吧。
“你这又是何必?自虐吗?”温云岫看着摇光的侧脸,皱了皱眉,“你若是觉着自己做错了,尽力去弥补。如果弥补不了,那认命放下吧。当年或许是你做错了,可你如今算把自己在折磨上百遍,也救不回来当年那人了,这等没什么用处的事情又何必再去做?”
摇光转过头将目光放在了温云岫脸上,有些漠然地开口:“许多事原是由不得人的。”
温云岫看着她这半死不活的模样,心中那点暴脾气瞬间被炸了出来,她有些刻薄地一笑:“你若这么想,那活该痛苦了。你这么折磨自己,不是为求一个心安吗?可你既然有这功夫,为什么好好活着,替她完成那些未完成的心愿?岂不好过你每日这么浑浑噩噩?再者,你这么自虐,难道不是存了一些给她看的意思?可她已经看不到了,退一万步来说,纵然她看得到,你觉得这是她想要的结果吗?”
话音未落,摇光已经愣在了那里,温云岫也抬手捂上了嘴。
两人相对沉默。
温云岫简直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
什么君子端方,什么如切如磋,仿佛都学进了狗肚子里。她有些后怕地想了想,若是温祖母知道她敢用这种语气向着摇光说这种内容,大概能罚着她跪上个三天三夜,而后继续跪着抄遍书房中的佛经。
她也说不清为什么,方才看到摇光这副模样,心中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一股怒气。现在品一品,竟像是有点“怒其不争”的意味。可摇光又不是她的弟子,她有什么可怒其不争的?
“我……我一时激动,您别与我一般见识。”温云岫简直都快哭出来了,她自己都觉得自己肯定是疯了,怎么什么话都敢说,“我方才只是一时……一时不察,所以才会……”
看着她这磕磕绊绊解释的模样,摇光突然掩唇笑了出来。
这下子换温云岫愣住了。
冷若冰霜的冰美人露出一个笑,其罕见程度好比枯木逢春,其效果像是冰雪消融生机盎然。在加上摇光的相貌本美到无可挑剔,这让温云岫有种被惊艳到了的感觉。
“我未曾生气。”摇光的确不像是动怒的模样,她眉间的郁郁之色也淡了许多,侧过头来笑道,“早些年,我师父也常常这么训斥我,所以我还觉着有些亲切来着。”
不知是不是被她的笑颜感染,温云岫毫无所觉地跟着笑了笑,却并未深思摇光话中的含义。
理智上温云岫觉着自己不应该再问下去了,但她的理智却总是屈服给感性,于是她便听到自己问道:“尊师是怎么样一个人呢?”
摇光这次并没有再露出什么凄苦的神色,她倚在窗边淡淡地笑着,想了想后开口道:“她啊,是个没心没肺的江湖骗子,整日打着给人算命的名头坑蒙拐骗。她说着人情淡薄,但偶尔也会救助一些苦难之人;她心中只自己,可高兴时也会施舍些感情给别人;她为旁人卜算前途,自己的生死则全由天命决断……她独断专行,让人恨不能。”
温云岫听着摇光的叙述,微微眯了眼笑道:“我喜欢她这样的人。”
摇光颔首:“我也喜欢。”
经过那日的交谈,温云岫觉着自己与摇光的关系拉近了不少,当你与一个人共享秘密时,便难免会与她越来越亲近。偶尔想到此事,温云岫还觉着有些不真实,在众人眼中高不可攀的大神官在她面前却是另一番模样,委实有些新奇。
自从答应了摇光要同她一道去寻回灵力,温云岫便将此事告知了温祖母,但却并未详细讲述究竟是何事,只说要陪摇光去处理些事务。温祖母一听摇光的名头便放了心,向着她嘱咐许多后方才放了行。
可怜天枢还没摆脱溟塔之中的事务多久,摇光又重新将诸多事务甩给了她,只留下了一句轻描淡写的解释便带着温云岫离开了溟塔。
两人离开溟塔那日,女帝终于任命地放弃了与秦国的合作,向溟塔低了头。
明姨也是十足的好耐性,算被女帝这么溜了一圈无功而返,竟也没丝毫怨言,反而将来时大船载的货物都献给了女帝。船中所载的皆是八荒的有名物品,还有不少珍稀宝物,女帝见了十分欣喜,立即赏赐给明姨不少息国的物品,含蓄地表明了愿与秦国结交的意愿。
温云岫知晓了此事,有些无奈地问道:“她所赠的物品中可有怀袖剑?”
摇光:“自然是有的,只不过数量并不多。”
温云岫揉了揉头,摇头叹道:“她竟看不清形势吗?秦国所图谋的是怀袖剑的铸造之方,既然她不可能越过溟塔满足秦国的需求,那么她对秦国而言没什么利用的价值了。秦国远在八荒之中,与息国相隔万里,其间更有难以轻易横渡的南海,纵然将来与旁的国家有了争战息国也不可能帮的上忙,两国又有什么可来往的呢?”
摇光道:“她怎么会不明白?只不过不甘心罢了。”
“她无非是想与旁的国家建立关系,以此来证明皇室并不是完全依附于溟塔。”温云岫想到女帝那心思头疼,但又无可奈何,“她怎么不明白,溟塔从来没想过彻底凌驾于皇室之上,更没想过与她争权夺利。偏她多疑到如此地步,让人哭笑不得。”
摇光漠然地点评道:“人性如此。”
温云岫瞪了瞪眼,深感无计可施,也只能随着女帝作妖去,好在息国与八荒之间隔着南海,她再怎么作也作不过天去。
温云岫甚至有些恶趣味作怪,想着等到来日八荒联手打到息国之时,她必定要让女帝亲眼看看那阵势,让她感受一下真正的杀伐,以免她心中想着的总是那么小的格局,平白让人好笑。
女帝在先帝的子女中或许算是翘楚,可她毕竟生长在一片和平的息国之中,算出了什么动乱也有溟塔帮忙摆定,所以不曾见过那种真正的阴谋阳谋,与八荒之中那些浴血而活的帝姬们压根没法比。温云岫觉着,无论是她所知晓的元熙帝姬,还是秦国那位秦敛帝姬,只怕在眼界与心计之上,都能甩女帝几条街。
温云岫为此事在心中盘算了许久,直到摇光带着她来到了南海之上,方才彻底将女帝之事抛之脑后。
两人都未曾将女帝真正放在心上过,所以一直到后来两人才明白了一个道理——不怕狼一样的对手,只怕猪一样的队友……不过这已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