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稷不用上朝时日, 紫宸殿里变得格外惬意。闲来无事,顾鸾就和他一起歪到床上读,有时她若在午间暖和些时候独自去走走, 回来就能看到他正午睡, 三个孩四仰八叉躺在他身上, 睡极有趣。
顾鸾于是找个机会, 提笔这一幕画下来。尚不及上色,父几个陆续醒来, 她把画拿过去, 楚稷揉着眼睛瞧眼, 扑哧笑声。
“哈哈哈哈。”他画接过来, 把身上枕着他三个小孩依次挪开, 踩上鞋走向案, 提笔给画上色。
他作画功底是比她强上不少。顾鸾见状就不再自己动手,去侧殿沏茶来给他, 又和乳母一道给孩们穿衣服。等忙完再过去看画, 画上又一个人。
一个她。
他把她画在离床不远位置, 面前正是案。她手中执笔, 面上衔笑望着他们,面前没画完画依稀就是她方才给他看那个样。
楚稷上好颜色,上落款、又盖印, 晾一会儿, 吩咐张俊:“裱起来, 挂在寝殿里。”
傍晚时分,贤嫔带着大公主来。楚稷不知怎突然作画上瘾,在顾鸾和贤嫔下棋时候悄无声息给她们又画一幅,两个人样温柔沉静, 大公主在榻桌边用手托着腮,望着黑白愣神,画面一片恬淡。
这幅画完,他同样吩咐张俊“裱起来,挂在寝殿里”。
不时到用晚膳时候,贤嫔并不急着回去,就留在紫宸殿一道用。经这些时日,她见楚稷时算不再那么紧张,加上四个孩在旁边,笑闹声不断,殿中氛围分外轻松。
待用完膳,贤嫔带着大公主告退,三个男孩不知什么突然兴奋起来,在内殿跑来跑去,互对着嚷嚷比谁声音更大。楚稷和顾鸾被吵得躲进寝殿,顾鸾捂着耳朵感叹:“看看他们再看看眀颖,我就嫉妒贤嫔!”
楚稷也捂着耳朵,大喊:“那你也生个女儿!!!”
“你喊什么啊!!!”顾鸾吼回去,外面倏然一静。而后,三个男孩好似觉得大人这是在跟他们玩,一起跑到寝殿前,使足力气朝内大吼:“啊!!!!!”
“……”顾鸾楚稷双双杀,他弯腰抄起永昌和永昕,她抱住永昀,转身回到寝殿中,把三个全撂在床上。
“不许喊啦!!!”两个人同心协力。
仨孩:“啊!!!”
栖凤宫差人来接永昌回去时候,寝殿里仍这样喊着。景云听见皇帝声音,禁不住先打个寒噤,接着侧耳倾听,隐约觉着好似不是在发火。
“……姑娘。”景云看向侧旁宫女,睇眼殿里,有询问之意。
身边宫女摒着笑颔颔首:“没事,皇上和三位小殿下玩呢。姑姑稍候,奴婢去禀一声。”
言毕这宫女就入寝殿,里面很快安静下来,没过久,永昌蹦蹦跳跳殿来。
“殿下。”景云正自一福,皇帝也殿,朝永昌招手,“先喝些水,润润嗓。”
宫女即刻端温水上前,永昌乖乖自己捧起来,皇帝蹲身扶着瓷盏看他喝。景云在旁边看得直一愣,不暗叹皇上带孩带得越来越像样,看着让人心软。
待他喝完水,楚稷摸摸他额头:“回去吧,好好玩几天,过完再回来。”
平日里,永昌是每旬回栖凤宫住一日。现下正逢关,皇后早几日派人来打过招呼,说想腊月廿五接永昌回去,过完初五再回来,也就是在栖凤宫住个天。
永昌点点头,像模像样朝楚稷一揖:“儿臣告退!”
景云抿着笑,刚要上前带他走,却见他又跑进殿里。
“佳妃……娘娘!”永昌跑到顾鸾身边,拽拽她裙,仰起头,奶声奶气,“我走啦!”
“慢走。”顾鸾含笑,一睃永昕和永昀,“跟哥哥道别!”
永昕和永昀在床上玩着,闻言一道看过来,朝永昌摆摆手。
永昌也跟他们摆摆手,便又跑去,拉着景云手走。
退紫宸殿,景云牵着永昌手走在前头,两个乳母跟在后头。她想半晌,是问看一句:“殿下喜欢佳妃娘娘吗?”
“嗯!”永昌重重点头,“喜欢!”
景云点点头,暗想:喜欢就好。
她好似不该这样想,因她是皇后身边掌事女官,皇后那样讨厌佳妃,她该时时处处皇后打算才是。
正因是皇后打算着,她才不希望皇后和佳妃斗起来。
回到栖凤宫,皇后已等在宫口,见到永昌便忍不住蹲身,一把抱住。
永昌仍挂着满脸笑,甜甜唤她:“母后!”
“真好。”皇后抱着他站起身,转身走进宫,“近来读读得怎么样呀?又识新字没有?”
两名乳母视一望,左边那个跟紧两步,低眉顺眼道:“娘娘,皇上特意吩咐,说殿下素日读认真勤勉。眼下难得过,就让殿下放开好好玩玩,先不问这些。”
皇后浅怔,遂道:“也好。”
两名乳母刚松一口气,又听皇后跟皇长说:“那这几天,咱们就每天只识一个时辰字,温故知新,好不好?”
乳母们不禁一噎,一时想劝,但见皇后心意已决样只得话咽回去,免得说得太,反让皇后察觉紫宸殿中异样。
紫宸殿里,永昕永昀玩得累,便被乳母抱去侧殿睡下。顾鸾自去御膳房一趟,说几样食材让王敬提前准备,以供她明日一早煲汤用。
而后她便去沐浴更衣,回到寝殿时楚稷已躺到床上看,她凑过去,下颌往他胸口一方:“上元节我想去灯会。”
楚稷随口:“好,去。”
她又说:“不带孩行吗?”
他蓦笑来,放下,目光落在她脸上:“他们闹是闹些,也没这么招人嫌弃吧?”
“我不嫌弃!”她在他胸前蹭蹭,“就是想单独跟你待会儿,好不好……”
“啧。”楚稷轻声。
说得这么委屈,好像有孩之后他们就无暇独自处一样。
但他是笑吟吟应:“好,你想去哪儿?趁过不上朝,我带你去。”
“没,就想看个灯会。”她莞尔,边说边已设想起来,“我们就不在宫里用膳,去灯会上找小吃吧。我想买几只好看花灯回来,挂在纯熙宫里,好看啊。”
“好。”楚稷边应声边一拽被,给她盖好,“我明日就让人安排下去,也打听打听上元之前京里有没有什么别好玩。”
“嗯!”顾鸾满意应下。
而后自是一夜好眠——若不是他精力旺盛,她大概能睡得更好。
翌日顾鸾身上疲惫得无力去晨省,只得让燕歌去告假。燕歌前脚刚走,她后脚就又栽回枕头上睡熟过去。
等再醒来时候已然日上三竿——她忽而觉得鼻发痒,连打两个喷嚏,把自己震醒。
睁开眼,顾鸾看到楚稷蹲在床边,左手拎着玉佩流苏没放下,右手就抬起来弹她额头:“不起,快午睡。”
“这事怪我?”顾鸾嗔怒瞪他。
也不知是谁害得她起不来。
“怪我。”楚稷悻笑一声,手伸进被就往她腰间探:“那我帮你揉揉。”
顾鸾立时往里滚两圈,裹着被坐起来:“这就起!”
他点点头,也不唤宫人进来,她缩在被里一件件穿衣,他就颇有耐心在旁边一件件帮她递衣服。等她开始穿外面衣裙时,衣裙繁复难以一己之力穿戴整齐,他更索性自己动手帮忙,前前后后帮她系衣带理衣摆。
是以等到宫人进殿时候,只剩服侍她梳头洗漱。而后她草草用些早膳,就去后头御膳房,好歹是把汤炖起来,只是平日里备来上午喝汤这回不得不挪到下午去。
申时二刻,汤锅。顾鸾犹是亲自到御膳房来取,分别在几只汤盅里盛好,再一并搁进食盒,拎到紫宸殿。
申时三刻,一宫女提着食盒走进栖凤宫宫。正逢皇后牵着皇长手在殿前散步,她径直走上前,福一福:“娘娘,奴婢是御膳房。佳妃娘娘亲手包些饺,说殿下一贯爱吃,吩咐奴婢送过来。”
皇后颔首,抿唇微笑:“放着吧。”
那宫女便食盒交给皇后身边宫人,规规矩矩又福福,就告退。
申时五刻,楚稷品着汤正慢悠悠说:“好似有点淡。你看,是得我去帮你吧?”一宦官跌跌撞撞冲进殿,趔趄下拜,面无血色:“皇上,事!”
楚稷目光微凛:“怎么?”
“栖、栖凤宫……”那宦官接着磕头平复一下气息,“栖凤宫适才得份饺,说是……说是佳妃娘娘给皇长殿下。皇后娘娘按规矩先让试菜宦官去尝,这才才才……两刻工夫,已呕吐不止……”
顾鸾愕然,楚稷沉声:“皇长如何?”
“殿下没吃……”那宦官道,“皇后娘娘现已传太医去栖凤宫。”
“朕也去看看。”他边说边起身,顾鸾跟着他往外走。栖凤宫离紫宸殿并不算远,二人便未再让人宫人去备步辇,急急往栖凤宫赶去。
说起来,后宫已平静好一阵。这些日就连皇后与佳妃间也很和气,偶有那么几个不快佳妃独宠妃嫔拈酸吃醋,却也终究闹不大风浪。
眼下见突然起这样大波折,顾鸾走紫宸殿时就想估计阖宫要赶去凑这个“趣儿”,入栖凤宫殿一看,不所料,嫔妃们已到六七成。
见圣驾至,众人皆福身问安,顾鸾亦上前向皇后见礼,皇后道声“免”,声音略显低沉,落在她身上目光带着思量。
顾鸾抬眸看看她,没有急于解释。兹事体大,原也不是她解释两句就说得清。
帝后一并落座,顾鸾仍是坐去右首位。楚稷看看皇后:“怎么回事?”
皇后惊魂未定,无力言,挥手示意景云上前解释。景云便方才经过一五一说,楚稷听罢即问:“那宫女人呢?”
“放下饺就走。”景云低着头,“现下已着人去查。”
说话间,太医从外头进殿,见圣驾在,上前一拜:“皇上,臣等适才已验过那饺,乍看并无异样,只是肉馅中切得细碎芹菜乃是毒芹。”
楚稷挑眉:“毒芹?”
“是。”太医一五一禀道,“毒芹外形与寻常所食芹菜别无二致,常人难以分辨。若切成末,更是看不来。但这东毒性极强,所幸宦官试菜时只尝半个,才无性命之忧。若三五个吃下去,必定丧命。”
四下皆静,楚稷摆下手,先让太医退下去。
这等静谧没有持续太久,殿中很快有人开口:“若要臣妾说,倒也不必深挖那宫女是谁。毒手下到嫡长身上,阖宫里头也就对一人有益。”
她一边说着,目光一边投到顾鸾身上。顾鸾淡然回看,说话是美人陶氏。见她看过来,陶氏稍有一瞬瑟缩,转瞬又强撑起来:“佳妃娘娘这样看着臣妾做什么,臣妾说得不对么?”
顾鸾轻笑,懒得理会,却有人帮她驳起来:“自然不对。皇长目下养在紫宸殿,佳妃娘娘又素日在紫宸殿伴驾,若真要害皇长,在紫宸殿不好下手么,偏要挑皇长回栖凤宫时候?”
一番话说得既快语如珠又冷淡疏离,顾鸾瞧眼,秦选侍眼观鼻鼻观心立在那儿,说完即闭口,一副惯见事不关己样。
贤嫔顺着秦选侍话,也道:“秦选侍说是。再者,佳妃娘娘不仅长伴君侧,更执掌御前,宫里不知少人上赶着巴结。她若真想做什么事,难道能找不到人她卖命,能让人明明白白说来那饺是她包?”
两人一唱一和,前头说话那陶美人脸色发白:“……现在阖宫里除嫡长,便只佳妃娘娘膝下有两位皇。嫡长没,也只佳妃娘娘得着那份好处。”
“陶姐姐怎这样爱钻牛角尖呢?”闵美人掩唇而笑,“是不是好处,也要看怎么说。倘使嫡长不明不白没,自是佳妃娘娘能占着便宜。现下那宫女话说得明明白白,矛头直指佳妃娘娘,娘娘眼瞧着就要命搭进去,纵使有万般好处,她又能得着少?”
她们这样七嘴八舌争着,皇后心有余悸,无意听,皇帝更只觉心烦。顾鸾只听个乐,待得陶美人再说不话,她就望向楚稷,轻声开口:“御膳房一应食材进皆有查。臣妾白日里去做过什么,更有一众宫人瞧见,皇上一问便知。”
楚稷没待她说完就说:“朕知道。”
皇后垂眸,定一定神:“本宫也并不觉得是佳妃所。此事便先让宫人们查着吧,待有结果,本宫会及时知会佳妃一声,好让佳妃也安心。”
顾鸾恭顺颔首:“谢娘娘。”
皇后沉沉:“有劳诸位姐妹走这一趟。兹事体大,本宫要费些神,这几日晨省就先免。你们约束好身边宫人,若发觉什么异样,来回本宫便是。”
“诺。”众妃离席,低眉顺眼福身,“臣妾遵旨。”
皇后点点头,看向皇帝,眼中几分柔和:“也请皇上费些心力。”
“朕自然会查。”楚稷语中一顿,“朕先去看看永昌。”
却听皇后说:“永昌读着,不知这事,臣妾觉得不必同他说,免得他受惊。”
楚稷心里一松,转而皱眉:永昌读着?
扫眼满座嫔妃,他淡泊一笑:“快过,别让他太累。”
“每日就一个时辰。”皇后颔首,冯昭仪抢先夸赞:“皇后娘娘着皇长真是上心。”
“……”楚稷听得头疼。但想想就日,也就不再与她争,只说:“那朕先回紫宸殿。张俊,这事你盯着,若有进展,素来回话。”
张俊应声“诺”,众人见皇帝离席,忙施礼恭送。顾鸾不好在这样情形下直接跟着他走,礼罢却听皇后说:“皇上瞧着心情不好,佳妃快跟去瞧瞧。”
“诺,臣妾告退。”顾鸾依言告退,刚退殿,就听身后已有人慨叹道,“皇后娘娘真是大度。佳妃少有着嫌隙呢,娘娘肯让她侍奉皇上。”
顾鸾无声摇摇头,径自跟上楚稷。殿中,皇后淡然目送她离开,听着嫔妃夸赞,缓缓沉息。
近来因永昌备受重视,她觉得佳妃存在没有那样刺眼。但既事情到眼前,她是要做两手准备。
若不是佳妃,她大度就是跟佳妃卖个好;若是佳妃,她眼下做得越大度,来日就越让佳妃无翻身之机。
她这般想着,心中隐隐约约升起些期盼。
是,她少是盼着佳妃不干净。
若佳妃没该好。
许时候,她是忍不住会想,若佳妃没该好。
栖凤宫外,因事情已然传开,宫道上又有宫人来往不断,顾鸾你与楚稷一路很沉默。
直至进紫宸殿,楚稷无声一喟,伸手拥著她:“别怕啊。”
顾鸾闷闷“嗯”声,苦笑:“是我太招人恨。”
“怪我。”他亦苦笑,“是我让你招人恨。”
“那不怪你。”她摇摇头。
若被他独宠就要招人恨,她会愿意一辈这样被人恨下去。
楚稷明白她意思,牵着她手往寝殿走,边走边又问她:“近来谁对你敌意深些?”
“……说不好。”顾鸾轻道。
忍不住说几句刻薄话,亦或来紫宸殿大献殷勤,却因她在而白忙一场,怕是占大半个后宫。
但若说对她恨意毕现,明摆着巴不得她死,她一时也想不有谁。
思来想去,她也只能说:“能也就顾选侍端午时碰那个钉大些,到底花那么工夫……那也大半过去。”
楚稷拧眉沉吟:“那就先着宫人们查,再看看有头绪没有。”
“嗯。”顾鸾点头,姑且此事按下不提。然而过短短两日事情就有进展,那宫女是谁尚未查到,宫人们却在宫中查到毒芹。
张俊进殿禀话时头不敢抬一下:“在……在纯熙宫后墙外不起眼角落里,找到数棵。瞧着鲜嫩,是新长来。下奴专问太医,说此物耐寒,又喜欢阴暗潮湿方。那个位置正好长见不着光,适宜生长……”
张俊尚未说完,一道人影风风火火进殿来,顾鸾抬眸看眼,屈膝福身:“皇后娘娘万安。”
皇后看看她,强沉住气,朝皇帝一福:“皇上,佳妃长伴君侧,臣妾不敢疑她。但事已至此,矛头皆指向佳妃,臣妾请旨暂且佳妃禁足纯熙宫,待得来日查清原委,也好佳妃一个清白。”
楚稷摇头:“佳妃若想害永昌,何苦毒芹种在纯熙宫外墙角下?若要方便,纯熙宫中有是方;若要掩人耳目,更另寻他处。”
皇后蓦站起身:“皇上去那方看过么?”
楚稷浅滞,皇后道:“臣妾亲眼去看过。那是个极不起眼角落,不仅人迹罕至,四周围有杂草,若非宫人们心细,怕是几也不会有人踏足一步,皇上觉得这样方不够掩人耳目么?臣妾请皇上三思,莫要一个佳妃乱心智。”
“皇后。”楚稷声音一沉,一字一顿告诉她,“朕没有佳妃乱心智。此事,朕会给皇后和永昌一个交,皇后先回吧。”
“皇上……”皇后目露怒色,与他对视须臾,终是强忍住,草草一福,“臣妾告退。”
礼罢她便转身离开,背影中透愤意再清晰不过。
顾鸾踌躇良久,低下眼帘,摆手示意宫人们退去,上前拽拽楚稷衣袖。
他抬眸,她立在他身边喃喃道:“禁足就禁足吧,就是我自请。”
“不行。”楚稷冷声。
“楚稷。”她摇头,“我不想让你难。”
他眼底一颤,视线抬起,与她对视,“我不能让你受这种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