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 孟林县。
顾巍马上任,到孟林时恰个清晨,他孟林一地有诸事棘手, 便索性不多耽搁, 匆匆了县衙。
等傍晚到官邸时, 下人们已将邸中收拾妥当。顾巍到后宅想歇一歇, 进了屋,就得女子的叹气声。
顾巍循声一望, 她:“怎么了?”
顾夫人手里做着女红, 见他进来, 姑且放了放, 眉间愁绪不展:“我想着阿鸾事, 心里还不踏实。我可说了, 今圣上的后宫里头,除了三两个宫女出身的不提, 其余几位家世个顶个的好。就说几刚从苏州带的唐昭仪, 虽非京中贵眷, 却也江苏巡抚的侄女呢。咱们阿鸾……”
顾夫人摇摇头:“不我说话难, 放在县里,咱们算大户人家。可了京中,她就成了小门小户出身的女儿, 眼界、见识, 哪里比得宫里头的娘娘们。今皇上看上她了, 那左不因为她得美,性子也还算柔和,但子久了……两个人没话说了,情分总要淡的。”
顾夫人个活得明白的人。她与顾巍成婚近二十年, 府里没有半个侧室庶子。街坊邻居说起来都赞他们神仙眷侣、天定的缘分,可她自己清楚,所谓“神仙眷侣”靠得绝不只一句“缘分”。
在那不大的县城里头,“大户人家”总共也没几个,女孩子更连识字的都少。诚然,顾巍的洁身自好很重要,但她能帮他打理内宅、与他谈天说地,甚至当他在政事上遇上难题时,她也能帮他出一出主意,才他们近二十年来恩爱两不疑的基底。
可阿鸾跟皇上,怎么行呢?阿鸾就县里头长大的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姑娘,因家境尚可略读诗书,好东西都没见多少。点子才学见识,放到宫里头必要露怯的。
顾巍也一叹,却说:“你想做什么?那后宫,不咱们能左右的地方。历朝历代的宫里都有那么多嫔妃,有几个真能长宠不衰?总归还要想开。”
“岂想开就能罢了的事?”顾夫人皱眉,“宫里旁的娘娘们,纵不得宠,还有家世撑腰,子总归还能得惬意。咱们阿鸾到时候怎么办?眼瞧着咱们帮不着她什么,我能不愁吗?”
话却说得顾巍沉默了半晌,继而斟酌:“你若说个,我倒觉得最能安心的。”
顾夫人微怔:“怎么说?”
顾巍:“阿鸾虽选秀进的,眼下却也不个宫女,皇上若想要她原一句话的事。可他却肯等着,只留阿鸾在御,反倒提罢了我,便说明你担心的他心里也有数,也在为阿鸾安排。”
顾夫人循着他的话思索起来,一时沉吟不语。
顾巍续说:“自然,与他能宠阿鸾多少时候不相干,阿鸾该失宠还失宠,可却足以证明他个能为旁人设心处地着想的人。成婚,得能有多优渥,或看家底与才学,但若要看最差差到什么地步,看得实品性的最弱处。皇上倘个能样为人着想的人,我看真称得上一句‘君子端方’,后便不再喜欢阿鸾,阿鸾的子也差不到哪里的。”
话虽不足以令顾夫人安心,却也让她不得不说一句:“理倒也不错……”
就拿他们两个来说,她固然能与他谈天说地的,让她比家乡的其他妇人都强上不少。可他若想纳妾,总归也不不行,不动心思,便因他的品性不许他样干。
“你就担心了,担心也不顶用。”顾巍摇摇头,“若真想为阿鸾筹谋,为今之计便我好好办差,多立功,方能对阿鸾有助益。”
“也好吧。”顾夫人吁着气,点点头。忽而发觉顾巍来就样忙着同她说话,水都没顾上喝一口,忙起了身,“我给你沏个茶,你歇一歇。”
宫中,皇长子百一地近了,六尚局都为百礼的事忙着,御自也闲不下来。顾鸾与张俊都有许多事要目,楚稷就索性将一方侧殿暂且拨给了她用,要她目的事情一概直接入侧殿议,她得空就能看,一三膳也都送到跟。若忙得累了,还可直接在侧殿小睡。
又因她有许多事情要与张俊打商量,张俊笑称占了她的便宜,常能在侧殿躲懒了。
“你管叫躲懒?”顾鸾到话的时候,盘坐在榻桌看着满桌的纸页笑,“若嫌看案牍不够累,可让他们写得更详细。”
“不必不必!”张俊连连摆手,手里读着尚仪局送来的礼数安排,看看她,又,“我皇上两的意思事都交给我,免得你累着,可你不答应?顾鸾,我看你倒不必客气,你和皇上的情分我也清楚,不计较多干点活。”
在张俊眼里,顾鸾已和后宫的主子娘娘一般无二了。
顾鸾却摇头:“我不客气,也不怕公公计较。只我还担着御的职,自当把差事办好,不然自己心里也不踏实。”
张俊着,心里多有赞许。
宫里头的宫女,被皇上看中就能飞上枝头变凤凰,恃宠而骄最常见的。许多人哪怕在天子面不敢骄,在宫人跟却总多几分脾气。顾鸾般可谓难得的踏实,眼瞧着荣华富贵已近在眼,还能般安安心心地办差。
张俊私心里觉得,若她一直能样,得宠的子大概不短。就算失了宠,得大约也不差。
一小宦官在时推了门进来,躬身一揖:“大姑姑,尚宫女官来话,说席上的座次安排拟好了,请您目。”
张俊眉心一挑,正觉不对,顾鸾已:“我出见她。”
说罢她便下了茶榻,穿好绣鞋,往外迎。
迎至殿外,果见尚宫女官带着两名宫女在不远处候着。顾鸾上,二人相互一福,尚宫女官便将手里的册子呈给了她:“大姑姑目。”
顾鸾并不多看,直接翻至末页,见只有一枚尚宫女官的印,便衔起笑,转手就又将册子交了:“女官忙忘了。事涉后宫与诸位诰命夫人,该先让皇后娘娘目才。”
尚宫女官垂眸:“皇长子百乃圣上看重的大事,一应安排自还要看御的意思。”
“话倒也对。”顾鸾浅笑,尚宫女官见她给台阶就下,眼底微动,却她又说,“那女官随我入殿话吧。”
尚宫女官不由一怔,连带着面上的笑容也有僵:“……圣上国事忙碌,大姑姑若觉得自己拿不了主意,我还先请皇后娘娘目。”
顾鸾颔一颔首:“女官慢。”
言毕二人便又相对一福,尚宫就带着两名宫女一并往后宫了,顾鸾径自了殿中,尚宫女官出几丈,禁不住地眸瞧了瞧,心下深叹:好稳的性子。
子,顾氏颇得圣心。就算御嘴巴再严,有事也遮掩不住的。后宫里便不免有人临大敌,或想挑唆皇后出手整治,亦或只想探顾氏的脾性,便央到了尚宫局,看能不能借尚宫局之手让顾氏做“僭越之事”。
诸样的“顺水人情”,六尚局做来都很趁手。宫里头能动小心思的地方很多,只消她们把场面话说得够漂亮,给顾氏十足的理由让她拿她不该拿的主意,事情就算办到了。
到时,后宫里若只想探顾氏的脾性,便心里有数;而若想挑唆皇后来做点什么,那话自也传到皇后耳朵里。
没想到,顾氏方才见没有皇后的印便连眼皮都不再动一下,一副自己一眼都不想多看的模样。
进了后宫,尚宫女官径直了栖凤宫禀话。栖凤宫里的掌事景云出来说皇后正歇着,尚宫便留下那本册子就了。
景云拿着册子入了寝殿,行至美人榻边,小心唤了声:“娘娘。”
皇后睁开眼,景云奉上册子:“尚宫局刚送来的,说殿下百礼的座次安排。”
皇后眼睛一亮,坐起身:“怎么说?”
“尚宫女官说……”景云低着眼,“说大姑姑见没有娘娘的印,便说必要娘娘先目才好,若不然就直接向皇上话也可。尚宫女官不敢惊扰皇上,就只好来了。”
“只样?”皇后拧眉,“不咱们被察觉了什么?”
“不。”景云摇头,“奴婢差尚宫局递话的,根本不咱们宫里的人,连尚宫女官都摸不清楚底细,大姑姑更无从晓。”
皇后无声地舒了口气。
若样,她倒安心了。
她从来不怕后宫里有宠妃,没有才奇怪。可最近,顾鸾忙着打理皇长子辰的事,若说作为女官,倒分内之职;可若放到嫔妃身上,可就有点越俎代庖的意思。
几晨省时,仪嫔说笑间提起:“皇上或怕皇后娘娘忙了,想找个人协理六宫?”
话说得皇后一下子紧绷了心弦。
她不在乎有没有宠妃,但手里份权她不能给出,她母仪天下的威望所在。
眼下看来,皇上的心意虽还不清楚,但顾鸾倒个恪守礼数的。
皇后定住神,便:“事就先样吧。帮本宫梳妆,本宫该向后娘娘安了。”
紫宸殿里,顾鸾到侧殿的时候,张俊已没影了。原也常有的事,到底御掌事,他们两个都忙得很。
顾鸾便没多想,自顾自地又继续料理案头的事。不多时得门声响动,顾鸾就:“往几位大人府中颁赏的事你瞧瞧,的还好,兵部、户部两位尚书大人家住得可远,我怕点人来不及一上午跑两处,还加人马分送的好。”
话刚说完,身边人影一晃。顾鸾蓦地意识到来的不张俊,刚一头,就被楚稷伸手环住。
她抿笑:“今不忙?”
“忙也得来看看你。”楚稷蹬掉靴子,大长腿撂到茶榻上,“我张俊说尚宫局直接把宴席座次拿给你看了?怎么事?”
按理来说,应先交给皇后看,皇后看完自差遣身边的宫人送来御。
顾鸾笑笑,转头,又提笔接着写东西,口中:“近来事情多,估计忙晕了吧。”
楚稷没说话。
她自哄不他,写完手头几个字便搁了笔,头:“算了,小事罢了,不值当大动干戈。”
楚稷还没说话。
看得出来,他不高兴。不高兴后宫动么多心思,也不高兴她们往御试探。
她抿一抿唇:“倘若硬要计较什么,恐怕树敌更多,不装个傻,反正奴婢也没吃什么亏,对不对?”
楚稷无声吁气,只:“你搁哪儿了?”
顾鸾:“什么搁哪儿了?”
“尚宫局送来的座次安排。”他,“给朕吧。”
“奴婢让尚宫局先拿请皇后娘娘目了呀。”她眨眨眼,“皇上想自己看?那得让人跑一趟栖凤宫。”
“……不必了。”楚稷笑了声。
他暗自松了口气,因她自己料理样的事;同时心里又有点苦,觉得自己想来卖个好都没赶上。
于见她又要转头忙的时候,他双臂齐伸,硬把她拢来按在了怀里。
“闹……”顾鸾小声埋怨,可楚稷不松,往后靠了靠,倚在身后的软枕上,跟她说,“等忙完一阵,朕带你跑马,好不好?”
“不好。”她脆。
他低眼看她,她在他胸口蹭了蹭:“热了,一步都不想出门。皇上若想消遣,不找个清凉的地方待着,吃吃冰饮。”
“……”楚稷神情复杂,嗤笑出声,“懒你。”
“就很热嘛!”顾鸾理直气壮,“若要跑马,秋天倒很好,夏天就该在阴凉的地方猫着避暑!”
“行行行,避暑。”楚稷顺着她说,咂一咂嘴,“今年让南巡耽误了,明年夏天带你行宫避暑。行宫里还有个葡萄园,你肯定喜欢。”
他说着,思绪不禁飘远,长声舒气:“你爹赶紧立个功吧,着急。”
顾鸾掐指一算,就现下子,她爹估计也就刚到河南没几天,不禁笑出声:“皇上较个劲干什么,奴婢也没那么在乎位份高低。”
他沉了沉:“朕在乎。”
她抬眼看他,他没看她,漆黑的双眸盯着殿梁上的花纹,似有深沉的思量。
顾鸾踌躇再三,终还了出来:“皇上在想什么?”
“朕在想……”他凝神,自顾自笑笑,“不能委屈了你。”
她摇摇头:“若为位份的事,奴婢何都不觉得委屈。”
“不能么说。”楚稷,“你若一直当御掌事,也有一辈子的荣华富贵,朕都清楚。若让你入了后宫得却还不在御时潇洒畅快,就委屈了你。”
他一个当皇帝的,总不能让姑娘家跟了他,却还有种“屈就”的味。
他薄唇微抿:“朕为你安排好的。”
她便说:“那奴婢就等着。”口吻轻松,语中带笑,“奴婢信皇上安排好。”
她总信得他的,不一世还上一世。个人总言出必践,她说她信他,可真不拣好的说给他。
一眨眼的工夫,皇长子百已至。
当今天子的头一位皇子,又嫡出,宴席大办,胜年。
般的宴席都分两边,头皇帝宴请群臣,后头的皇后宴请一众宫妃、命妇。
以宴席上主要的礼数便都在头的含元殿,皇长子个“主角”自也要在含元殿里待上时候。待得仪程了,再由乳母送栖凤宫。
又因皇帝还有厚礼备给皇后,乳母送皇长子的时候,顾鸾便也带着宫人往后了一趟。
栖凤宫里,宫宴虽不及含元殿的盛大,热闹却也不少。嫔妃、命妇无不说尽了吉利话,后也来了,颇欣慰地拉着儿媳嘘寒暖。
待得御送了皇帝特意备的厚礼来,殿中又沸腾了一阵,皇后谢完恩就了好一阵艳羡之词。
不远处的厢房里,贤昭容怀抱着大公主,看着面的仪嫔,面色铁青:“臣妾人轻言微,不好样一次次到皇上跟陈情。娘娘若真心里不虚,又何苦般在意?身正不怕影子斜便了。”
“你话说着轻巧。”仪嫔坐在茶榻上,坐姿婀娜,眼中却慵懒倦怠,“葳蕤宫偏僻成那样,自我住,连宫人都多有懈怠。人在宫里,样处处遭人白眼,往后的子要何呢?‘身正不怕影子斜’话着倒正气十足,可正气又不能当饭吃。”
贤昭容垂眸,冷着脸:“但臣妾无力帮娘娘。”
她想好了,贼船非下不可,否则被人拿捏的子就没有尽头。
仪嫔黛眉轻挑,打量她两眼,却笑了:“好说,本宫原也没想逼你。姐妹一场,只因信得你才来你的意思罢了。”
言毕,仪嫔站起身,步态悠然地往踱了两步,口吻悠哉地提起了件状似全不相干的事:“陕地近来山匪猖獗,本宫的一位族兄近来刚因剿匪丧了命。皇上么……也的。”
“说起来,我家中几代效忠朝廷,正拿一条条人命换来的今的荣耀,皇上也的。”
她复又往行了两步,已与贤昭容近在咫尺,便伸手理大公主的襁褓。
贤昭容满目警惕地一避,只惹得仪嫔嫣然一笑:“我若积郁成疾,让家中觉得需在身边添个孩子给我解闷儿,家里自为我上疏。皇上么……”
“我想他就不喜欢我,也得给我家里几分面子。”她说着,又笑笑。垂眸睇着大公主,眼中愈发热切,“再者,当父亲的,自也希望孩子的母亲身份高贵,你说不?”
言毕,她便提步向外行:“余下的事,就不劳贤昭容操心了。”
她自己在做什么。了,她想凭借娘家逼皇上给她一份保障。
她不怕皇上疑了她厌了她。反之,正因觉得皇上已疑了她厌了她,她才在深思熟虑之后决意要一步狠棋。
子还长,她就算不再争宠、不再谋划,也总得给自己求一条活路,夺一个公主来最合适的。
公主无缘帝位,家中纵使逼皇上也并不沾染什么野心,皇上纵使有气,也咽得下的气。
而位公主的母,又家世宠爱都不被皇上在意的人。
世间万事,都不利弊之事。
天子与朝臣之间的你退我进,也不就那么点理。
仪嫔的话说得贤昭容脸色惨白,了好半晌才神,厢房里早已不见仪嫔的身影。
她定住心,自言自语地跟自己说:“不,皇上不答应的。”
却说得没什么底气。
有事,理简单。
皇上对仪嫔没什么情分,可对她也没什么情分。而在情分之外,仪嫔有个簪缨世家撑腰,她个尚寝局宫女出身的却什么都没有。
她一时觉得,倘使她皇帝,她都答应仪嫔的要求。左不两个自己不在意的嫔妃争了起来,襁褓里的孩子又还没到认人的时候,就让仪嫔抱算了。
五月初至的炎热里,贤昭容想得越清楚,身上就越冷。她浑浑噩噩地抱着孩子出厢房,候在外头的乳母见状忙要上接,她却下意识地将孩子抱得更紧了,好像一松手孩子就被抢。
正殿,顾鸾颁完赏,领着宫人们退出来,了两步望见贤昭容,便上见礼:“昭容娘子万安。”
“……大姑姑。”贤昭容强自神,笑意勉强,“不必多礼了。”
顾鸾耳闻嗓音有发哑,抬眸一看,便看出她脸色发白,额上依稀还渗着冷汗。
顾鸾直起身,温声询:“昭容娘子脸色不好,可身子不适?”
“没有!”贤昭容匆忙摇头,“我没事,大姑姑忙吧。”
话说得连气息都不稳,越越不对劲。
顾鸾心里记着她产时的种种“怪事”,原就对她多留了几分意。见她此,更提起了心神。
“你们先复命吧,就说皇后娘娘边都好。”顾鸾一壁偏头吩咐宫人,一壁抬手扶住贤昭容,转而笑,“奴婢扶昭容娘娘厢房坐一坐,若娘娘仍觉不适,当传医来看看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