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灯会设东市, 东市地处京中,平日是百姓们采买日常所需的地方,只出宫还够, 还出了皇城才行。
是以马车这行就行了将近个时辰, 车子东市门口停稳时是月上柳梢之时。顾鸾揭开窗帘看, 铺满集市的花灯漂亮, 道路中人头攒。
“别看了,下车看。”楚稷她脑后敲了记, 就马当先地先下了车去。顾鸾自顾自地揉揉后脑勺, 也跟着下去。他车边站稳, 就转过身来扶她。
她时迟疑, 但见他神情自好似就该此, 终是没做推辞, 搭着他的手下了车。
“张俊。”楚稷唤,张俊上前揖道:“公子。”
楚稷压音:“此次出来无人晓, 让暗卫们都别现身, 你也必近前跟着。”
“诺。”张俊应, 就往车后绕去, 该是去向暗卫们传话了。
楚稷抬眸望着面前灯市,稍作沉吟,还是与顾鸾透了个底:“顾鸾。”
“嗯?”
“朕会儿能有些事要办。”他口吻沉沉, “朕听到些传闻, 说有入京朝贺的官员欺压百姓, 惹民怨载道。昨日又恰了消息,说他们或也会来这灯会——倘使真碰上有人惹事,朕自要把他们办了,你别怕。”
此话半真半假。事情是真的, 但诸“听到些传闻”“了消息”这般模棱两之言,是他自己编的。
之所以由此言,是因他这两日都做梦,梦见有朝中官吏这灯会上酒后撒疯,打死了人。此事状似大,成了条导火索,引起了少民怨。梦境里他还模模糊糊看到事情怎的牵涉到了番邦的位王子,后来民怨起,直闹两国之间都觉尴尬。
楚稷见了这般预兆,虽清楚那究竟是谁,也想将事情了结于起始,唯恐随行的人多了会打草惊蛇。
入了灯会,便壁赏灯壁找寻梦中所见的地方。顾鸾跟他身边同行,时而望望彩灯、时而看看他。
她原以为他是专程带她出来赏灯的,高兴很;听他方才所言,才他是真要“察民情”,里便更高兴。
因为她喜欢的那个他也是这样国事为重的。她喜欢看他运筹帷幄的样子,更喜欢他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的品性。倘使她能有机会这样的事里帮他分两分,她便更加欣喜。
楚稷边边回忆,朦朦胧胧地想起梦里听到的钟。
那是亥时的钟,现下还到戌时,时辰还早,必急。
他定住,视线偏,就见顾鸾微侧着首往什方向看。他循着她的目光也看过去,来回分辨几番,觉她该是看远处个挂着跑马灯的摊位。
跑马灯总是有趣的,宫中的工匠这日也会做出少,挂太液池边,但民间总会有更多奇思妙想,做出千奇百怪的灯来。
“过来看看。”楚稷哂,信步向前去。周遭人多,他忽往旁边,顾鸾被人流挤就被隔开。多时又见他的手从人群中探过来,拽着她的衣袖道往旁边去。
挤到摊位前,楚稷抬眸四顾,时觉此处的跑马灯也没什稀奇。转念想到她喜欢,便又觉该夸上几句。
及开口,旁边的人笑逐颜开:“这个怎卖的?”
顾鸾蹲身从旁边紧邻的摊子上拿起自己方才盯了许久的东西,楚稷费为跑马灯编的夸赞之语只好咽回去。
他偏过头,乍看只见她手里抓着大团染成粉色的毛。再定睛细瞧,似是个兔毛所至的球,做成了桃子形,上面还缝出两片同样毛质的绿叶,蓬蓬松松,看起来手感极好。
是桃子为什要做这毛茸茸啊……
莫是因为“毛桃”……?
楚稷里揶揄着,嘴角轻扯。
旁边的顾鸾则是了三两句话就付了钱,买了两个喜滋滋地拎手里。觉大桃子胖乎乎软绵绵,怎看怎好。
端详片刻,她大方地拿起个举到他面前:“送公子个。”
楚稷挑眉:“干什用的?”
就见她的手转,把大桃子托手上:“摆着好看?”
他嗤地笑出来,又淡:“你们姑娘家才喜欢这种毛茸茸的东西。”
……嘁。
顾鸾撇撇嘴,再想他了,也再继续这个话题,复又自顾自地张望起周遭的花灯来。
二人慢悠悠地并往前,了会儿,楚稷后后觉地反应过来:她刚才买的,是是两个啊?
两个,即为对。
他突然就后悔没要了。侧眸看看她,矛盾半晌,伸出手,摊她面前。
顾鸾禁愣:“怎了?”
“桃子。”他沉肃,“我要个。”
“……”她解地眨眨眼,觉他奇怪,还是依言了他个。便见他将大毛桃子攥,就又继续往前了,也说什。
这人怎回事,出尔反尔,还要这样理直气壮!
顾鸾里悄无息地骂了两句,瞪瞪他的背影,乖乖地继续跟着他。
到集市最东侧,便是排两层小楼,皆是酒肆饭庄。二人出来时恰该是晚膳的时辰,此时更是饿了。楚稷遥遥望见这排酒楼时便想着该带她吃些东西,近看,更是中松。
他看到梦中所见的地方了。
云楼,家做江浙菜的馆子。
“去尝尝那家。”他说着就进了楼门,楼中伙计迎过来,见他的衣着就他该是差钱的主,点头哈腰地笑说:“这位客官,二楼雅间请?”
“了。”楚稷摇头,随口寻说辞,“楼热闹。”
他梦中所见的混乱,便是楼。
小二于是将二人请去了处靠窗的位置,二人并落座,楚稷随口点了些菜。当中有道松鼠桂鱼引勾起了顾鸾些念想——掐指算,若平白出什变故,他为松鼠桂鱼大发雷霆的时日怕是也离远了。
鱼肉乡里的官吏总是有的。若放几十年后,他见惯怪,便能横眉立目地将事情办了,自己至于气伤身。
但眼前将至的这回,他因为年轻气盛真了怒。
以至于……以至于后来有火没处撒便拳砸墙上,倒被个寸劲儿伤了筋骨,好养了些时日才能提笔。
顾鸾到现都记那时“皇上为条松鼠桂鱼发了大火”的消息随着南巡队伍回宫而传阖宫皆,六尚局的宫女无津津乐道。她和同屋们度私下里觉他是个脾气好的主儿,整个皇宫大半年都没人敢吃松鼠桂鱼。
日子隔太久,她太记那具是哪年的事了,但应该也就是近两载。
这回,她该会是随行宫人中的个才是。
——能再让他伤了手了。
顾鸾自顾自想着,楚稷背后远处的楼梯上突然传来闷响:“咚——”
沉沉,好似重物撞木头上的静,引楼的满座宾客都往上瞧了眼。
紧接着就闻楼上喝骂:“让老子下来台是吧?!”
是个粗粝的男音。
楚稷眉微跳,扭头往楼梯上看去,及视线定住,惨叫惊起。伙计从楼梯上翻滚而下,惊满堂寂然。
顾鸾愕,与楚稷相视望,出了什事,楼梯上又有人气势汹汹地追下来,带着股浓重的酒气,脚脚踢那伙计身上:“识抬举,叫你们识抬举!”
“客官,啊——客官!”伙计吃住他这力道,只慌忙抱住他的脚,那男子又脚狠跺下去,跺伙计浑身阵痉挛,连脚也抱住了。
“这位客官……”掌柜吓面色惨白,疾步从门口的柜台后迎上,“这位客官,我是掌柜。有什招待周的地方,您跟我——”
话音未落,男子伸手他衣领上提,凶神恶煞地将他拎起来:“我告诉你,你这丢的是大恒朝的脸!”
“这……”
罪名之大,把掌柜吓住了。
男子甩开掌柜,又冲着那伙计去。
伙计受了内伤,原挣扎着往旁边避,被脚踩住后背,登时敢弹。男子撸起袖子,脸横肉,冷笑涔涔:“我年年随家中长辈进京朝贺都要来你们云楼吃饭,你们家花了多少银子?今好,我那莫格王子面前把你们夸天花乱坠,你们——”
说及此处他又上了脾气,接连两脚狠踢下去:“你们老子要的菜上别人是吧!是吧!”
这两脚下去,伙计蓦然呕出口鲜血。
顾鸾听窒息——她委实没想到,此大干戈,只因上菜有误?由此见这人实是横惯了的。
若楚稷先前听着的消息说就是他,那“欺压百姓”的罪名扣他分毫也为过。
闹这样过火,厅里终是有人看过眼,拍案嚷嚷起来:“天子脚下你撒什野!什莫格王子?喊出来看看,倒让我们瞧瞧哪个王子这般小气,能为着道菜打成这样!”
“是啊!”周遭免有人附和。
“你再说?”男子怒极反笑,大步流星地向那人,拽着衣领将他把拎起,抡圆胳膊悍然打下。
“咣”地拳,临近的客人无阵胆寒。挨打的那个再这拳之下直接晕过去,男子拎着他行至楼门口,往外丢,又回身,指那伙计:“这个,连带着外头那个,拉到城外找个没人的地方料理了。”说着掸了掸手,“别脏了这京城的好地方。”
这话出,厅中片死寂。
天子脚下的百姓们见过的世面少,什王公贵戚的事都听多了。敢这样肆无忌惮的也少见,见家世绝般。
旁人敢吭,原本安看着自家主子作恶的侍从们听言起了劲儿,拥而上,拖了那伙计便。
顾鸾都被惊住了,饶是宫里那多年,也鲜少见到行事这样蛮横的。
但觉身边人影晃,顾鸾猝然定睛,楚稷大步流星地迎了过去。
“皇……”她唤了个字又慌忙噎住,只疾步跟上。他足下风地行至楼门口挡住几人去路,只吐出两个字:“站住。”
顾鸾跟至近前,下意识地拽住他的衣袖,惊肉跳地望着他。
几名侍从相视望,长最壮的那个干笑两,上前就推他肩膀:“别管闲事!”
楚稷的脸色阴沉到极致,看他,只那仗势欺人的男子:“你家中是什官?”
顾鸾黛眉微蹙,他这是了气。
其实这样的话,哪里需要他亲自去呢?只消他开个口,蛰伏暗中的侍卫即刻便进来押人。待入了诏狱,漫说家里什官,便是祖宗十八代都能查个明明白白。
他只是盛怒之下较了劲,觉自己眼皮子底下出了这样的腌臜事,便必要当面料理个明白,才能出这口恶气。
顾鸾抿抿唇,觉倒也无妨。只消别让他伤着,当今天子能这里亲自主持公道,原也是有助于民稳固的。
顾鸾下斟酌着,抬眸看看他,又看看那蛮横的男人。
男人方才手狠厉,见外功错。但她也道,宫中皇子们都自幼习武,楚稷人至中年起了兴致还能跟朝中武将过招打个平手呢——虽则武将们多少要让他让,他的功夫总归也是真的。
顾鸾于是悬着口气,悄无息地往外退了两步。再往旁边挪,到了厅中看到的墙下,张俊果然立刻冒了出来:“顾鸾!”
张俊额头的冷汗:“都这样了,怎的还叫人进去,你还敢出来,你……”
“呵——”门内,男子气笑了,负着手踱向楚稷,“我瞧你也是个读书人。怎的,大好前程要了,跑这儿送死来了?”
张俊听,就要进去,被顾鸾拽住。
“别慌。”顾鸾朝他摇摇头,压音,“皇上气头上,今儿是非把这事了断了。我记刑部于侍郎就住东市旁边的宜阳坊里,来此要了多少工夫。公公差个暗卫出去,必说别的,只说请于侍郎来云楼趟。”
说完她也顾上张俊的反应,转身就回了楼中。
“你若想打架,咱们便过过招。”楚稷睇着那男子,眉目清冷,刚吐出这句,身边忽而扬起笑音,转而就见顾鸾上前横了中间:“过什招。”
她含着笑,望着面前身酒气的男子:“公子这是喝高了,行事才会此失了分寸。奴家多句嘴——这是京城,天子脚下,论公子是怎样家世的背景,也总归还有罪起的人。妨先坐下来醒醒酒,有什话我们容后再议。”
她来是想拖拖时间,别让这人真与楚稷手。二来也存着善念盼他真能清醒些,她想凡有些脑子的人,听到她那袭话,也就该道这方的身份大抵也好惹了。
孰料此人真是热血上了头,听言反倒哈哈笑,眯眼睇着她就说:“小丫头,你道我是谁吗?我祖父乃是三朝元老,父亲与宫里的太后娘娘都沾着亲,我怕罪谁啊?”
说完,他竟还抬手摸了她的脸:“倒是你,若肯跟了大爷我,那此事也是能……”
“善了”两个字尚未出口,股力道袭至胸口,男子蓦然向后飞去。
侍从们悚然惊:“公子!”踟蹰了瞬是否手,终还是先去搀扶自家主子去了。
“打死算了。”顾鸾只耳边寒涔涔地渗出这四个字,慌忙转头,拼命阻拦还要冲去的楚稷:“公……公子!算了!算了算了!”
“公子消消气!”
“公子莫与这小人般见识!”
她费尽力气拦他,这才迟钝地发觉他竟高她这多。她双手并用地迎着他推,后来恨连脑袋也用上,余光看见他额上青筋直跳:“让开。”
另边,暗卫路飞檐壁赶去于侍郎府中,将话说,于侍郎虽明就里也敢耽搁,带着人纵马疾驰而来。
他赶至东市没费多少工夫,然集市人多,车马难行,从集市门口挤至云楼倒费了些时间。
赶到楼门口时,侍从们架着那刚醒过神来的男子要,楚稷铁青着脸伸臂挡。于侍郎门外冷丁地看到这背影,脑子里嗡地响,瞬间窒息。
门槛外僵了又僵,他才提步进了楼门,跪地下拜:“皇上……”
楚稷料会被人识出,免怔。低眼看去,认出是谁禁轻笑出:“巧了,用上你们刑部。”
“……”于侍郎跪伏地敢吭气,短暂的安寂之后,满厅食客跪了地。
方才气势汹汹那人自也怂了,架着他的小厮们时直愣住,弄他站也是跪也是。
滞了滞,他把挣开侍从们的搀扶,跪地叩拜:“皇上圣安!”
楚稷扫了眼于侍郎带来的官兵:“来的人倒少。”说着往侧旁了两步,寻了张空椅子坐下,“都起来,该吃饭的接着吃,于侍郎帮朕把这案子办了便是。”
食客们面面相觑。
该吃饭的接着吃……
这怎吃。
顾鸾上前了两步,亭亭而立,朗开口:“皇上原也只是出来,无意搅扰诸位欢度上元。现下出了这事,诸位想来也难有思外用膳了。喏,外头有位道出来的公公,诸位找他领些银钱补了这顿饭的亏欠吧,至于这酒楼该赚的饭钱,会儿皇上自会亏了掌柜的。”
她含着笑说完,众人又愣了阵,即刻就有反应快地拎着衣摆站起来溜了。
——平头百姓都好奇天子长什模样,但真见了又谁都敢多看,还是“敬而远之”最为安全。
待惊魂未定地这波人溜之大吉,门外又有更多的人挤了过来,也敢凑太近,就离云楼丈远的地方张望着看。
——百姓们到底还是好奇的,想瞧瞧天子办案什样。
于侍郎躬着身行至皇帝身侧,抹了把冷汗,那男子:“你是何人?”
“我……”
“先必追是何人。”楚稷居高临下地睇着他,“官爵身欺压百姓,为着道菜,将酒楼伙计与书打至重伤,后又意欲草菅人命——于侍郎。”他抬眸睃了刑部侍郎眼,“按本朝律例,革职削爵、刺配流放,为过吧?”
刑部侍郎略作沉吟,连连点头:“为过,为过……”
“好。”楚稷冷笑,“再算上轻薄御前掌事女官,罪加。拖出去砍了吧。”
“皇上……”那人的脸色霎时间煞白纸。
顾鸾也由弦提,踌躇片刻,还是小劝了句:“皇上,还是查查他家中究竟何人吧。”
她把他时之气当真罪了朝中显贵。少年天子,总还是要忌惮重臣几分的。
楚稷道:“他便是朕的亲兄弟,朕也杀了他。”
“留他命,丢的是我大恒的脸。”
言毕他便无意多留,起身就往外去。
顾鸾赶忙跟上,于侍郎拿准主意,看着皇帝的脸色又敢招惹,只唤她:“这位姑姑……”
顾鸾回过头,于侍郎脸为难:“您看这……”
皇上民间开口要砍人,他虽为官数载但也从未见过呀!
“皇上既有圣旨,侍郎大人照办便是了。”顾鸾沉吟瞬,又道,“此事虽来突然,以引百姓驻足围观,若传开,自都道皇上是主持公道,合礼数便也没什打紧。大人奉旨办差,斩杀这恶徒,自有万民称颂,想来大人的同僚、上官也都说大人半句好。便是有那糊涂人弹劾大人,皇上乃是明君,自会为大人撑着的。”
她说罢再顾上他,赶忙追楚稷去了。
这话对于侍郎而言颗定丸,于侍郎凝神想,松气长揖:“谢姑姑指点。”
楼外,顾鸾小跑着去追楚稷,楚稷大步流星。
愿再搅扰百姓,他出了楼就往旁边无人的小巷子里拐,听着她的脚步,中烦乱异常。
方才那混账伸手碰她,他瞬间火气冲脑,想都没想就飞腿踢了出去。
现想想,行止有失,丢死人了!
偏她那时就旁边,看清二楚。他还余怒未消想上去接着打,惹她面前费劲巴拉地拦他。
那点好印象怕是全没了……
楚稷扶住额头,懊恼悔恨。
“皇上!”顾鸾跑气喘吁吁,咬牙又奔了几步,终于赶上,扶住他的胳膊,“皇上别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