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尚未说完, 楚稷就已后悔。
御前的差事不是那么好干的,掌事更不是谁都能当。他想阿鸾素来温柔聪慧知退,应不会应下这样突如来的重担。
他心里于是斗转星移般地量起了更多劝语, 比如会让张俊帮她, 比如让她“慢慢来, 不必着急”。
可不待他再说一句, 她就了头:“好。”
楚稷:“啊?”
“奴婢试试看。”她羽睫轻垂,眉眼染笑, “若做得不周到的地方, 皇上海涵。”
“……好说。”楚稷懵。
想来想还是补了一句:“如拿不准的地方, 你问张俊便是。”
顾鸾仍抿着笑, 头:“好。”
见她应下, 楚稷才敢在柳宜的折子上批了“准”字。又着人专门了一趟柳宜中, 请柳宜入宫来议。
跑这趟腿的是张俊手底下的一小宦官,与柳宜也相熟。入了府, 他跟着府中小厮一路往后宅, 又了一方小院, 就见柳宜在廊下支了摇椅, 怡然自得地在夕阳下小睡。
旁边两年轻的婢女一跪坐在小炉边煮着水,一束手侍立在旁。见宫里头来人,侍立着的这上前两步:“公公。”
这两字一出, 柳宜就睁了眼睛, 斜眼一睇他:“皇上让你来的?”
“是。”小宦官满面堆笑的躬身, 不忘拱手说吉利话,“姑姑您新年大吉,儿孙满堂,步步高升, 福寿绵……”
“嘴巴倒甜。”柳宜笑出声来,信手摘了支金钗塞过,“拿着。让你那几相熟的都别眼馋,就说是姑姑的压岁钱,回头自会补上他们的。”
“谢姑姑。”小宦官笑意更浓,躬着身接了钗子。
柳宜又问:“折子呢?”
“哦,这儿呢。”小宦官忙将折子奉上,柳宜直接翻开末页一瞧,底下批了朱红的“准”字。
她松了口气。
讲理,她带了楚稷十七年,一直觉得他聪慧沉稳。可遇上了顾鸾,他却突然就傻了起来,傻得让人大跌眼镜。她在旁边看着,常觉语凝噎。
但能写下这“准”字,可见还没傻到极致嘛。
柳宜轻啧一声,将折子放到一旁。凝神想了想,又还是不放心,勾勾手指示意那小宦官上前。
旁边的两婢女一看,都心领神会地退开了。
柳宜打量着他问:“我不打算留在御前了,皇上可说过要让谁当掌事女官?”
小宦官一怔,即:“皇上没说,只说请您宫一叙。”
柳宜缓缓头,继续细问:“没传六尚女官?也没传各处得力的掌事女官过?”
小宦官摇头:“没。”
行。
柳宜这回放心了,看来是不傻。
御前的掌事女官不是谁都能当的。她若不是皇上的乳母,原也轮不到她来坐这位子。
如今她请了辞,要按规矩来,就得从六尚女官里挑一。六尚女官都不合适便再往下挑,循理总要挑老资历的女官来执掌御前。
皇帝谁都没传,应是了她的好意。
就好。若他不,她还不如自己再忙上几年。
不过便是他会了意,她也还是些事要料理。
御前宫女人数众多,底下品秩低些的也就算了。上头几身份高的倘使不安排好,一则她们认顾鸾这资历浅的档掌事难免别扭,二则顾鸾怕也不好拉下脸管她们。
若是那样,御前就乱套了。
偏生这样的事总归是“小事”,皇帝便是意护着顾鸾也不好亲自插手,张俊又素来不太理宫女们的事务,唯她出面才行。
柳宜便花了一晚上将中利害都想了大概,翌日一早收拾停当,就了宫。
年初三宫里的事不太多,楚稷晨起便在紫宸殿里等着柳宜,柳宜到时,他亲自迎了殿门口:“宜姑姑。”
“皇上。”柳宜驻足福身。
表请辞之心,她没穿宫装,看起来便像一位慈眉善目的寻常妇人。随着皇帝一了殿,皇帝先御案前落了座,就朝她颔首:“姑姑坐。”
柳宜噙着笑坐到侧旁,皇帝浅锁着眉,轻声一叹,开门见山:“姑姑折子上所言之事,朕,这些年也是在是辛苦了姑姑。只是御前事务繁多,姑姑请辞妨,还请朕荐一得力的女官,顶上姑姑的职。”
柳宜一听:唷,可以,果然不傻。
她来时还真怕他操之过急,直接当众开口说要顾鸾掌事。虽则那也没什么不行,但总归不太体面。
要体面着来,这小事自还是她来开口好,他这当皇帝的头准允便是。
柳宜便笑:“原想按规矩来便好,六尚女官都是老资历的,出不了错。但皇上既然问了奴婢,奴婢便自恃这乳母的身份说几句不合规矩的话。”
楚稷颔首:“姑姑请说。”
柳宜重重缓了一息,便慢条斯理地说了起来:“要奴婢说呢,这御前的掌事,礼数周到会办事自是要紧,可更要紧的是能与皇上说得来。就拿管事宦官来说——”她指指立在圣驾身边的张俊,“张俊和皇上一般年纪,宫里头比他资历老的宦官一抓一大把,可皇上让他掌事,是不是就比随处调年的用着趁手?”
“御前宫女,也是一样的理。”柳宜语中稍顿。好似真怕皇帝不准,苦口婆心地说着理,“奴婢是皇上的乳母,看着皇上大,也算是皇上的贴心人,这才能当好这份差。可若奴婢离了宫,皇上真挑与奴婢一般年纪的来,纵使会办事,也未必还能合皇上的心意。”
“如此,倒不如找年轻的。哪怕办差不够得力,却与皇上年纪相仿,些话总归更说得来。好过一老气横秋的老姑姑立在跟前,皇上真什么烦心事也跟她开不了口不是?”
柳宜这般说完,便见皇帝含笑拱手:“姑姑说笑,姑姑可不老,值盛年。”
这时候知夸你奶娘了?
柳宜嗔怪地睃他一眼,又听他递话:“姑姑所言倒也可一试,可御前的宫女还是姑姑更熟悉,姑姑瞧着谁合适?”
“这……”柳宜作势沉吟半晌,俄眸中一亮,“奴婢看着顾鸾不错。温柔大方,行事也沉稳。”
“顾鸾……”皇帝面露迟疑。
柳宜的目光在殿中一荡:“顾鸾今儿不当值?”
皇帝颔首:“是。”
“那奴婢先与她说说。”柳宜这便起了身,“这小事,皇上便不要多费神了,奴婢自会安排妥帖。”
言罢她就一福,恭恭敬敬地退出了紫宸殿。
张俊犹自一语不发地立在皇帝身侧,只抬了抬眼皮。
——论和皇上唱双簧,还是得看宜姑姑啊!
这戏也太真了。
要不是昨日皇上顾鸾看折子时他就在旁边,他都快信了。
如此过了约莫两时辰,御前的人员安排在悄声息中天翻地覆地变了一变。
在宫中声名显赫的掌事女官柳宜请辞,赐封二品诰命夫人。子封了奉国将军,乃是没实职的爵位,但另赐了食邑千户;女封了乡君,亦是爵位,同样得赐食邑千户。
除此之外,御前位份最高的女官、宫女直接调遣出近半,都晋了位。大半调六尚局掌事,另两指了皇后处、两指了太后处。
还一分了行宫,待得行宫那边的掌事姑姑过两年出宫养老,这位便是行宫里首屈一指的掌事女官了。
这样的结果,纵使不能让人人都满意,也总归没让谁吃大亏,不至于人心存怨怼舍命惹事。
另一边,顾鸾得了位晋御前掌事的旨便也忙碌起来。
新官上任,就算她对这一职再信手拈来如鱼得水,初时也总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要费些心神。上一她到御前时资历已深,她对张俊客气,张俊也要对她客气,各样安排她大大方方出手就可,只要不动摇张俊的位子,他就犯不上管她的事。
现下却不太一样。现下张俊已随在楚稷身边十几年了,她却只是宫不足一年的宫女。些事哪怕她看得比张俊更,也不方便舞得太过,不能在御前压过张俊的风头。
顾鸾来想,便姑且只在心里想了大概,却没急着做什么。只在年初四奉旨搬了住处,搬了柳宜曾经住的院子里。
这也是她上一住了二十多年的地方。
“搬”这天,四宫女六宦官一起帮她忙着,犹是从上午忙到了临近傍晚才收拾停当。
顾鸾好好地写过他们、了赏钱,御膳房就送了晚膳来。她坐下来刚要用,余光睃见人在门口探头,抬眸一看就笑了:“鸾歌?来呀。”
“姐姐!”方鸾歌走屋,束手束脚地站在她旁边,“姐姐,我跟你商量事,可以吗?”
顾鸾头:“你说。”
“我……我能跟着你吗?”方鸾歌说完就紧抿起唇。
顾鸾多少意外。
按规矩,宫里得脸的女官确都是自己的宫女宦官服侍的,御前掌事女官更不必提,日子过得比许多小嫔妃都滋润。跟着她们的宫人,也未必就比嫔妃身边的宫人过得差。
但方鸾歌可是经的御前宫女。
她迟疑着打量她:“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我……我知呀!”方鸾歌急切地拉了张椅子坐到她身边,“姐姐你不知……我就不是在御前当差的料!这都多少日子了,皇上在跟前我还是害怕,这么下我看我早晚把自己吓死!还不如跟着姐姐……跟着姐姐我不害怕,平日姐姐在殿里当差当累了,回来我端茶倒水姐姐也省心呀!”
倒也不是不行。
顾鸾口中嚼着一小块牛肉,想了想:“你先帮我办两件事。”
方鸾歌两眼一亮:“什么事?姐姐你说。”
“天你先六尚局走一趟。”她顿了顿,“你跟六尚女官说,御前的几位姐姐高升,一时人手倒不够用了。我年纪还轻,承蒙宜姑姑青眼当了这掌事,但不敢擅自做主,劳她们我推荐些可靠的人来,后天午后我亲自六尚局拜会她们。”
方鸾歌认认真真地记了一遍她的话,头:“我了。”
“然后,你再趟后宫。”顾鸾说着,面色稍沉了几分,“只当是结善缘,说些日后承蒙各位娘娘照料的话就可以了。但你记着,想法子把六尚局要往御前荐人的消息放出。”
这两件事,前者真是了结善缘。六尚局的女官位高权重,她不能怠慢。
后者,则是在补张俊的窟窿。
张俊现下还是太年轻了,御前状似被他安排的井井条,实则漏洞不少。
单说倪玉鸾能轻轻松松她下砒|霜就够匪夷所。
这样的事若是放在二十年后,绝不可能出现。一是因他们那时都很会管束手下,御前众人一敢二心。二是因,他们那时都会了枪打出头鸟。
也都知该如何引出一只出头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