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与绛紫官袍相触的那一刻, 突厥军中轻蔑笑声此起彼伏,顷刻间敌军的欢呼声震响际。
朝阳初升,城门前凉州军溃败噤声。
突厥亲王副使接突厥亲王的眼色从马上下来, 扬着头走沈云亭跟前, 沾了血的军靴恨踩在沈云亭的官袍上。
他鄙夷且得意地俯视着沈云亭伸出手:“那就请‘大邺沈相’亲自将降书递过来。”
他刻意高声强调了“大邺沈相”四个字, 言语间戏谑之意了极致。
沈云亭沉着眼, 抬手将降书举了上前。
突厥亲王副使正要笑着从沈云亭手里接过降书,指尖刚触降书那一刻, 从远处飞来一支暗箭“嗖”一声狠戾地刺穿了突厥亲王副使的手掌。
突厥亲王副使“啊——”一声嘶吼, 抬头朝暗箭飞来的方向去。
远处高坡之上, 射箭之人骑于马上手拿着弓, 顶着一张沈云亭略有些肖似的脸, 漫不经心地朝他来。
黄沙奔腾, 被西北狂风席卷之声遮掩的马蹄声逐渐清晰, 声势浩荡地朝凉州城门外前行。
是大邺的援军。
沈云亭敛眸, 唇微一扬。
骆远向气势汹汹的援军, 援军前锋扛着偌大一面军旗,那旗帜上赫写着一个“肃”字。
怎么会是肃王李炽的援军?
远处高坡之上沈元衡旁的心腹孙祥不禁:“大人趁肃王酒醉偷了肃王的军令, 偷偷援凉州,回肃州怕是只有死路一条, 为了凉州豁出性命去值吗?”
平日也不见你多爱国,孙祥暗自腹诽道。
沈元衡笑笑,朝远处绛紫影去, 半真半假道:“狗东西可是我亲弟弟,我还真能眼睁睁着他去死不成?我若眼睁睁着他去死,长这辈子不会再想见我。”
孙祥悄悄白了他一眼:明明每日咒狗东西不得好死。
就在不一日前,沈元衡忽收了沈云亭的密信。
沈云亭在信上他想离开肃州这个穷乡僻壤回京城吗?
肃州王李炽昏庸无道沉迷酒色, 肃州早已民心大乱,早晚没有好下场。跟着李炽好日子不会长久。
最后也只会是死路一条,他是聪明人该懂得为自己打算,不要意气用事,仔细思量思量,千万莫贪图嘴上之快,耽误了自己前程。
李炽信任他,凉州有难,如若他愿意背着肃州王李炽调兵援凉州,便可将功补过重返京城。
且沈云亭向他保证,凉州战场最大的功劳会是他的。
他做这些绝不是卖求荣,而是为国铤而走险的大之举,陛下会明白的。
信得最后还恶心吧啦地写道:“长重病,发病常念着你的乳名,盼你回京送终。”
该死的。
这个世上最了解他的人,竟是这个狗东西。他最在意的是什么,最想要什么,狗东西真是一清二楚。
冤孽。
沈元衡挥着军令,肃州军得了令,大批人马一路从高坡上扬沙而下。
援军来了,来颓废的凉州军,瞬振奋了起来,嘶吼着冲上了前。
孙祥望向凉州城门外,不禁道:“大人既早决定要援凉州,为何方才赶凉州之后不立刻派兵过去?”非要等亲弟弟被人这般折辱才去。
沈元衡毫不掩饰道:“狗东西得意了那么久,我偏要他束手无策难堪的惨样。”
孙祥:“……”
凉州城门外,凉州军由绝对的败局起死回有了胜机,士气大振,先前受过的屈辱仿佛有了倾泻的口子,一间群激扬冲锋上前。
肃州军自后面夹击将突厥军重重围堵。
突厥军先前已在与凉州军的对战中消耗了不少战力,面对豁出命去的凉州军和从后包抄而来的肃州军,显力有不逮。
突厥这支精锐大军绝非轻易容易对付的,两军激战中仍死命撑着不肯退败,与大邺军死耗着。
一直耗夜里,突厥军被逼至凉州二十里外,突厥亲王见实在撑不下去了,下令撤军。
“撤——”
突厥大军正要往回撤离之,忽又听见号角一声响,前方不远处又见一大队人马包抄而来,领头的那将士高声喊:“密州军奉永安王之令前来援凉!路上耽搁两日,久等了。”
这一声高吼,沈元衡忍不住朝沈云亭呸了一声。该死的,他竟被狗东西摆了一道,他说怎么狗东西舍得低头来求他。
原来他早做了两手准备,他恐怕先是利用肃王同永安王之间的过节调来密州军。密州军来不了才来找他。
他不过是沈云亭准备的下下策。
什么功劳会是他的,全是屁话!
沈元衡气得心堵,可眼下他没有回头路了,回去肃王那里只有死路一条,只能留在这里继续援凉。
正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面对一波又一波的援军,突厥军早已精疲力竭。
密州军一来,突厥亲王便知大势已去。他这一从未向人低过头,临死前依提着长刀冲在最前面。
次日光破晓之,这场大战终于落下了帷幕。
大邺胜了,突厥军大败,突厥亲王被斩杀,不仅守住了凉州城,还令突厥元气大伤,几内不会再有大动静了。
大战胜利后的整整三日有人在庆贺着胜利,喝酒吃肉庆幸劫后余,等待着未来的封赏。
除了沈云亭被关押在暗无日的地牢里,手上铐着沉重的铁链,不许任何人探视,不日将会被送京城牢等候处置。
日战场之上有不少人替他辩解,认为他此举有可原,若不是他拖延了突厥进攻,等来了援军,凉州怕是早已不保,成了鲜血横流的鬼城。
虽丢了大邺的脸,但那降书最终也没让突厥人得手,实在罪不至死。
亦有一些人觉得士可杀不可辱,国士之气节不能丢,如若他殉国已证其心,倒还能被称一声英雄。
凉州大捷后,李询亲自来京城城门口迎接由凉州归来的各军代表,在宫中为各路英豪准备了接风酒。
并亲自对各军进行犒劳和封赏。
骆远、程景玄父子、沈元衡皆在此次封赏中加官进爵。
李询对有人做出了态度,只沈云亭一直被关押在牢之中,李询迟迟未提要如何处置他。
沈云亭为相多,虽威望犹在,难免有人对他不服,借机落井下石,欲排除异己。
凉州大捷过后次月,有人在朔望参朝之日借机发难,着满朝文武的面询李询。
“陛下,沈思谦犯乃叛国之罪,若不严惩何以慰民心?”
一句话下去,殿内瞬炸开了锅。从前在朝中与沈云亭站在对立面的政敌纷纷站了出来附和。
“言极是,如若连这等辱国之人能放过,那我大邺颜面何存?”
“陛下迟迟不肯处置沈贼,莫不是想保他不成?万万不可,如若陛下偏袒沈贼,岂不是告诉下人,辱国这等大罪能轻饶,又如何向下黎民交代?”
李询正坐在龙椅之上,幽幽开口:“哦?其他爱卿觉得如何?”
江太傅闻言站出来道:“臣以为沈思谦有可原罪不至死。”
“沈思谦意不过是想保城中百姓之性命,国以民为,如若失去了子民守着这一抔染血的黄土又有何意?”
江太傅言罢立刻有人反驳道:“就算如此,沈思谦辱国乃是事实,辩无可辩,犯了重罪便该重罚。”
此言一出,朝堂之上一鸦雀无声。
李询眸色一沉,似是早在等着这一句。
不多,站在群臣上首永宁侯开口道:“启禀陛下,臣有句道话要说。”
李询抬手:“请讲。”
永宁侯道:“历来降书皆由帅提笔,且需帅帅印方可效。臣今日想同陛下坦白其实那封降书臣……”
大殿之上有人朝永宁侯去。
素来刚正不阿的永宁侯有以来头一次面不改色撒谎道:“臣从来没有写过。”
永宁侯一正经肯定道:“也就是说沈相在战场之上递突厥亲王那份降书乃是假的,一切皆是沈相的权宜之计。”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惊愕。
凉州军刘副将上前一步道:“那凉州军营瘟疫肆虐,就战况危急,沈相请来了密州援军,打算就此与突厥一战,谁知密州军在半路突欲地震被耽搁。我军就因疫军力单薄,根不敌突厥猛将精兵。”
“若非沈相在得知密州军无法及相援,以诚打动了兄长,劝说其为大出兵,又不惜牺牲自己演了这一处靠降戏码等来了援军,凉州恐怕早就城破人亡尽了,哪还会有如今的好日子。”
“且永宁侯也说了,他从未写过这份降书,我想敢在场曾在凉州战场之上的各位,你们有见过那份降书上写了‘靠降’二字吗?”
程景玄第一个站出来,高声道:“未曾。”
骆远亦道:“未曾。”
此二人皆是此次凉州一战中的功臣,他俩带头开口后,其余人纷纷跟着开口。
“未曾。”
“臣未曾过。”
“臣也未曾。”
……
沈元衡因凉州一役立了功,被李询特许回京,李询惜才封他做了礼侍郎,此刻他也站在大殿之上,翻了翻白眼,跟着附和了一句:“未曾。”
别人倒还罢了,只在大殿上之人谁人不知沈家兄弟势同水火,竟没想连他也说未曾。
沈元衡绷着脸:“我做什么?实话实说罢了。”
他还真就没见,早知道就不/射那一箭,现在倒好,他射/出的那一箭,阻了突厥副将拿降书,倒成了沈云亭的保命符,便宜他了。
永宁侯接着站出来道:“不光凉州大战沈相有功,且先前白城疫,若不是有沈相在,后果不堪设想。”
“沈相虽有过,但功大于过,恳请陛下开恩轻惩沈相,若是有功之人反要被处死,那才真是寒了百姓的心。”
程景玄立刻站出来:“臣附议。”
骆远抱拳:“臣附议。”
沈元衡想起长的交代,不不愿道:“臣……附议。”
一间除去少数敌对一派,在场众臣纷纷附议。
李询微微点头:“既如此,朕便小惩大诫。”
下朝之,朝堂定格在了君臣一心的画面上。
沈云亭被贬斥去了察哈国,察哈国做交流使臣三。察哈国地处偏远且贫瘠,这份受罪苦差事历来没什么人愿意去,去了就等于待遇稍好的流放。
李询之以做这样的决定,一则若惩罚得太轻无法安抚朝中反对派,二则如今关于他靠降突厥的传闻正闹腾,等过几风头淡了再回来。
牢之中,李询派来的侍卫,打开了他套在手上多日的手铐,他的手上布满了铁链留下的难消红印。
“陛下说了,今夜就送沈相出城,沈相请吧。”
李询安排沈云亭夜里出城,也是为他考虑,如今他是众多百姓口中的“国贼”,大白上街怕是难免会遭人围堵,遭逢不必要的麻烦。
沈云亭随李询派来的人上了出城的马车。他几日未开口讲话,重见日的那一刻,人的第一句话便是:“出城前,我想去永宁侯府见一个人。”
他想同她道个别。
侍卫点了点头,出城前载着沈云亭去了永宁侯府。
马车停靠在永宁侯府,永宁侯府灯火通明,沈云亭从马车上下来,朝永宁侯府门前走去。
门房见沈云亭来了,忙进去通传。
永宁侯府自府中出来,见沈云亭便知他是为什么而来。他朝沈云亭摇了摇头:“小禾她不在府里,你今晚是见不她了。”
沈云亭垂了眸,低头苦涩一笑,离开了永宁侯府。
嘉禾从不会晚上无故夜不归家,大约是不想再见他了。
如今的他,满屈辱怎么配再做她心中的骄傲。
放妻书,她说她藏好了的。
侍卫催促道:“沈相再不走就亮了。”
“走吧。”沈云亭淡淡道了声,上了马车。
马车驶过夜里安静的街道,约莫亮分,马车出了城门,驶入了城门外的荒原之上。
初升的朝阳透进马车车窗的缝隙,昏暗的马车内,渐渐开始亮堂。
马车咯噔咯噔驶在荒原之上,沈云亭静默地坐在马车内。
忽间只听马“嘶——”一声长吼,马车猛地停了下来。
沈云亭子往前一顿,外头车夫:“怎么了?”
车夫未答,却听见前方有姑娘假咳了一声:“咳、咳。”
闻声,沈云亭心猛一揪,眼睫轻颤了起来。
那姑娘颇气地埋怨道:“在这等你好久了?怎么才来?不是说想同我圆满的吗?那话是骗人的不成?”
“没。”沈云亭手心一紧忙道,“想,很想。可是我……”没资格。
马车车延忽一沉,嘉禾背着包袱跳上了马车,抬手撩开了车帘,捉住了沈云亭的眼睛,直直盯着。
“既想,那就做,不要总是可是,人活着没有那么多可是。”
沈云亭笑了,拽着嘉禾连同她上的小包袱一起进了怀里,道:“那你可跑不了了。”
嘉禾眨了眨眼:“没想跑,这不是跟来了吗?”
马车重新驶在了路上,前路荒原像极了幼他背着她逃离火海的那条路。
“沈云亭。”嘉禾唤了他一声,凑在他耳边轻道了一声,“我心向你。”
隔了一世,沈云亭终于能对她说出那句——
“我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