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便知是谁。程景玄皱着眉转头狠瞪向站在身后的骆远:“谁是你大舅哥?”
骆远摸了摸后脑勺憨一:“习惯了一时没改来。”
沈云亭正永宁侯府的家丁往里面抬, 老远就听见骆远的喊,心里堵了一口恶气。
他能在永宁侯府门外风吹雨淋蹲着,但是骆远每次都能大摇大摆从正门去。
骆远站在门口, 老远就撇见了正往里抬的沈云亭, 不由问道:“沈大脸是怎么了?”
那日沈云亭和他抢小禾苗的酥饼骂脸大后, 骆远就顺口叫他做沈大脸。个称呼也没么恶意, 就跟他们村里人生了娃管己娃叫狗蛋是一个道理,纯粹是为了好记叫得顺口。
程景玄叹了口气道:“身子骨差, 阳一晒就晕。”
骆远啧啧啧了三跟着叹道:“他们读书人就是弱不禁风。”
十分讨厌读书人唐律的程景玄深表赞同:“说得不错, 样的人岂配为人夫。”
沈云亭闭着眼在心里回了一嘴:我行的时候还能让你们看见吗?
大门口几人说话嗓门大, 嘉禾正坐在小院里看书, 闻放下书册走了来。
“阿兄, 出了么?”
沈云亭闭着眼, 时隔多日听见嘉禾说话的音, 心一颤, 似久旱逢/甘霖, 全身上下都舒服了。
早知道装病能靠她那么近,他早该多装几次, 真是后悔晚矣。
程景玄无奈指了指“昏死”去的沈云亭,把方才他看阳晒, 好心拿水给在门外蹲了几个时辰的沈云亭喝,结果沈云亭水还没喝,人就晕了去的说了一遍。
嘉禾才看到沈云亭家丁搬到了不远处阴凉的空地上, 不禁皱了皱眉,走去拿穿着绣鞋的小脚轻踢了地上的沈云亭两脚。
沈云亭忍住起身一把抱住嘉禾的冲动,一动不动继续装晕,他知道要他一醒来就会赶走。
程景玄道:“沈二看起来病得不轻, 我掐了他人中掐不醒,我得赶紧出门给他找个大夫来看看。要不然他死在得赖上我们。”
话毕,程景玄正要出门去找大夫,身后骆远叫住了他。
“程小将军慢着先别走。沈大脸病哪用得着找大夫,交给我就成。”
程景玄迷惑地盯向骆远:“交给你?”
“沈大脸他一看就是中暑。最近天热军营里的弟兄们操练辛苦,难免也会觉得头晕目眩体热。”骆远从衣袖里取出一包东西道,“我有包灵药,弟兄们用了都有效,保管药到病除。天气渐晒,药本是备着防万一之用,未曾想还真派上用场了。”
程景玄接骆远的药包打开一看,药包里头是棕黑色的粉末,一闻还散着一股怪味。
程景玄捏着鼻子问:“不会吃死人吧?”
“吃不死人的!”骆远拍着胸脯保证,“温水冲服即可。”
爹爹不在家中,阿妹就是家中做主之人,程景玄朝嘉禾问道:“死马活马医要不然给沈二试试?”
嘉禾冷冷地瞥了眼地上闭着眼的沈云亭,重重点了点头。
府里的家丁忙取了碗温水来。
骆远接温水,将整包棕黑色的粉末都倒了碗里,粗糙地用食指在碗里搅了搅。
沈云亭悄然睁开一条眼缝朝骆远手上的药看去,微微咬牙,心想反正吃不死就行。
骆远泡好了药,上前几步走到沈云亭身旁。
随着骆远走近,一股腐烂中伴着酸臭的味道隐隐飘来,令人作呕。
是从骆远拿在手里的那碗汤药传来的。
沈云亭:“……”
到底是么药?
骆远伸手拍了拍沈云亭惨白的脸,见他一点反应也无,掐着沈云亭两颊的肉,迫使他张开嘴,然后把那碗透着怪味的汤药灌他嘴里。
碗汤药闻着奇怪,比年幼时怜娘喂给他的馊饭味道还奇怪,沈云亭想幸好他的舌头尝不出味道,不然必定场吐出来。
骆远灌完药,挠了挠头奇怪道:“咦?怎么东西对沈大脸没效果?”
骆远灌汤药的时候,有些汤水顺着沈云亭的脸颊流到地上,阳一晒散出一股奇异的怪味。
嘉禾皱着眉捂住口鼻。
程景玄捏着鼻子伸手扇了扇怪味,终忍不住问道:“你药到底是么做的,怎么么难闻?”
“哦,东西本来就是用来催吐的,难闻那是然的。”骆远道。
嘉禾:“那是么?”
骆远老实道:“马粪啊。”
嘉禾张了张嘴微惊:“啊?”
“哦,不光有马粪。”骆远摆着手指数道,“里头还有鸡粪和草药混在一起,风干调配而成,对治暑毒有奇效!是我们那的土方,百治百灵”
“……”沈云亭听得心一抽,从胃里泛起一股恶心,再也忍不住了,捂着胸口吐了起来,吐了个天昏地暗,想伸手把骆远蠢狗掐死。
程景玄睁大了眼:“沈二醒了。”
骆远见沈云亭醒了,眉梢带了喜色:“吐吧吐吧,吃了药是会样的,把秽气都吐出来就好了!”
“小禾苗你看,我就说我药灵验吧。你看沈大脸醒了。”骆远还叉着腰向嘉禾邀功,一脸快夸我的样子。
沈云亭边吐边怨愤地瞪着骆远,原本惨白的一张脸骆远么一折腾,更无血色了与死人无异。
嘉禾对着骆远噗嗤了出。
沈云亭一愣,心酸了。嘉禾很久没有样对他了,她却对骆远了,得那么灿烂。
他想对嘉禾说:“别。”别对骆远。
可他说不出口,一句话都不敢说不出口。
那药的怪味还残留在他口中,他怕嘉禾嫌他有难闻味道。
他每回靠近嘉禾的时候都是干干净净的,从来未像现在般怪味熏天。
嘉禾离沈云亭略远,见沈云亭吐得差不多了,淡道:“大人若是好了,便请回吧。”
“大病初愈”的沈云亭厚着脸皮装虚弱道:“我尚未恢复好。”
嘉禾不看他,转头吩咐府中家丁:“你去把少傅府的白先生请来,让他来将人拖走。”
说罢,嘉禾头也不回地走了。
“嘉……程姑娘。”沈云亭朝她唤了,但没有回应。他默不作地敛眸,抬手拭了拭嘴角。
至少今日他见到她了。
家丁领命匆匆跑去了隔壁少傅府,把刚睡完午觉醒来的白子墨叫了来。
白子墨到了永宁侯,看见沈云亭一张精致的脸上写满了失魂落魄,重重叹了口气。
沈云亭沉着脸缓缓出了永宁侯府,永宁侯府的大门嘎吱关上,他回头却看不到嘉禾的身影。
白子墨捏着鼻子,甩开玉骨扇,扇了扇味:“你身上么味啊?么奇怪。”
沈云亭周身散着凛冽寒气,僵硬着回了少傅府,丢了身上所有衣,泡在浴池中清洗了整整十几遍,直到身上没有一丝怪味为止。
洗干净身体又用上好的香,将整个人都熏了个遍,才算得了。
弄完一切,沈云亭去了后院。
后院和永宁侯府后院有一墙之隔,是他离嘉禾最近的地方。得空之时,他便来坐坐,若嘉禾也在后院时,还能听见她发出的响动。
样的机会并不多,恰巧今日他凑上了。
此时此刻,嘉禾正坐在后院凉亭教骆远写字。
骆远虽武艺高强,但识字不多,他一心想在京中军营混个名头出来,光有武艺是不行的,还得识字看得懂兵法。
他在京中没么认识的人,有她同阿兄与他熟识。
阿兄糙汉一个,五大三粗的,让他教人他是断断不会的,能由她来。骆远学写字的时间不多,但他学得很认真,也很听话。
骆远把己练了几日的字给嘉禾看。
嘉禾接骆远递上来的厚厚一叠纸,看见上头写得字,微微一怔。
一叠纸,每一张上都大剌剌地写满了她的名字。从起先的一笔一画歪歪斜斜到最后的端端正正,一看便知练了很久。
“上回我让你教我写你的名字。”骆远骄傲地扬起头向嘉禾讨夸赞,“你看我写得好不好?”
嘉禾垂眼认真地看完每一个字后道:“写得极好,我从未见写得比写字更用心的字。”
骆远得了夸,红着脸道:“小禾苗的名字,我然要写得好看了。”毕竟也许是未来夫人,那一定得用讨好。
蹲守在隔壁的沈云亭,隔着墙把骆远同嘉禾两人说得话听得一清二楚。
酸溜溜地想:若单是是比字,他比骆远写得好看一万倍。
沈云亭也不知怎么的,他觉得要嘉禾同骆远在一块,他就没法像平日那般沉稳。活了几十岁了,脑中忽然生出一个极其幼稚的胜负欲——
和骆远比比谁的字写得好。
让骆远有点知之明,离嘉禾远点。
是……
他该如何让骆远看见他写的字呢?
嘉禾经把他赶出来了,他不可能冲到永宁侯府去,摁着骆远的头让他看清楚。
思来想去,沈云亭去了少傅府的仓库,翻出了白子墨女儿的纸风筝。
那风筝堆在库房几个月了,经积了灰。沈云亭掸干净风筝上的灰,拿着风筝回了书房,将风筝仔细置桌上,提笔蘸墨认真在风筝上写满了嘉禾的名字,顺道在写满嘉禾名字的风筝上盖了个印章,宣示所有权。
待风筝上墨迹干了,沈云亭拿着风筝回了院里,假作放风筝的样子,沉着眼将写满嘉禾名字的风筝扔了与少傅府有一墙之隔的永宁侯府。
风筝“啪嗒”一下掉在了永宁侯府院子里。
嘉禾和骆远听见响抬头。骆远朝发出响的方向看去:“咦?那有个风筝。”
沈云亭隔着墙听见骆远的说话,微微扬唇假惺惺道:“是骆远在那吗?我的风筝不小心掉那了,劳烦你替我捡起。”
骆远正要起身去捡风筝。
嘉禾微眯着眼,她总觉得没有那么简单,对骆远轻道了句:“我去捡。”
话毕,她朝风筝走了去,捡起风筝,也看见了满风筝她的名字。
沈云亭隔着墙,听见风筝捡起的响,心猜骆远经看见了他写的字,故意道:“风筝上的字我题的。听说你也在练字,京城书斋有卖我的字帖,下回我赠你几本,方便你练字。”
说完,沈云亭神清气爽长舒一口气,他就是要让骆远知道他们之间的差距。
是一口气还没舒完,却听见墙那头传来嘉禾偏软的嗓音。
“够了。”她道,“沈云亭,你幼不幼稚?”
沈云亭呼吸一滞,意识到来捡风筝的人是嘉禾。
顿了很久,他回道:“我是幼稚。”
他从前总说嘉禾幼稚,可现在才发觉,努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会变得不像己。
他有时候会变得幼稚且浮躁。
“我嫉妒骆远。”沈云亭眼睫颤动着,朝她坦白,“嫉妒你夸了他。”
“他写你的名字没有我写得好看。”沈云亭音微哑,“你能不能也夸夸我?”
从前她总是对他不吝夸奖的,把他成宝,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能听见的时候不曾在意,听不见时才发觉,因为她些话让他黯淡无光的前半生有了色彩。
可现下他再也听不到了,也没有人会将他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