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根平安结的编法顺序分特殊, 只阿娘和她会。而她只给沈云亭编过。
她绑在沈云亭腕间的平安结出现在了银朱腕。
银朱意味深长地朝她了声。
嘉禾脸色发白,紧抿着唇,心口突突的抽疼。捂着小腹, 拼命让自己平静下来。
春宴之, 席间人闹声不断, 戏台伶人唱着时下京中最红的曲子。柳枝低垂, 桃花遍地,碧绿池水静静映着宫殿屋檐的金色琉璃瓦。
宫墙所围之处, 一派繁华祥和。
戏台伶人咿咿呀呀地唱着曲拉着弦。忽而弦“噌”一声崩断了, 伶人歌声止。
周遭猛地一静, 这才听见从宫墙头传来阵阵的哭声, 席间众人纷纷抬头, 面面觑。
身着紫色幞头袍衫的黄门, 踉踉跄跄地跑了过来, 惊惧地喊一声:“不好了, 叛军冲进来了!”
“什么?什么叛军?”
“是太子, 不不,是先太子李询。”
“他没死, 他回来夺回皇位了!”
“外面已经被叛军围起来了!”
“火、火,着火了!”
起初所人都呆愣在原地, 或觉得无稽或觉得荒诞不可能,直到不远处浓烟穿过宫墙滚滚而来,叛军的喊杀声传来, 带着火的羽箭如流星般射来……
叛军来势汹汹,顷刻间席间众人心慌意乱,四处逃窜。
宫墙旁随风飘逸的柳枝触了火星烧了起来,火光围堵了整座祭天台。翻滚的池水被鲜血染红, 桃花瓣沾染了斑斑血迹。叛军的嘶吼声,利刃穿透皮肉之声,宫人皇亲凄厉的哭喊声交织在一起……
生死攸关之际,谁还管什么主子奴婢,都紧着自己逃命,祭天台旁乱成一团,不知是谁说了一句——
“御、御花园的水渠通往宫外。”
刹间,祭天台旁挤着的人一拥而朝御花园方奔去。
跑在最前面的便是刘贵妃,她头的凤簪早掉了,满脸的黑灰血渍,踩着宫人的尸体冲在最前面,哪还方才半分雍容华贵。
嘉禾摁着小腹,小跑地跟在最后面。跑在她前面的是银朱,她身子尚未养好也跑不快。
身后的宫殿楼宇在火中坍塌,一群人冲通往御花园的长廊。叛军尚未闯进御花园,所人都看到了活着的希望,奋力朝水渠方跑。
火光熊熊中,嘉禾一捂着口鼻一摁着小腹,浓烟滚滚,尸山火海,分不清前路东南北,她踩在坍塌的瓦片奋力朝前跑。
撑下去,无论如何都要办法出去,孩子还没出世,还没等到他回来……
长廊的梁柱在烈火灼烧下摇晃,支撑梁柱的木条咔嚓断裂,“嘎吱”一声,粗重的梁柱倒了下来,随即长廊顶失去支撑,“轰”地坍下。
尖叫声四起,跑在后面的人来不及躲,皆被压在了砖瓦之下。嘉禾便在其中,腿脚被厚重的砖瓦所覆盖,跑不了了。
火势越来越,浓烟混着焦臭,每呼吸一口胸口都仿佛要撕裂了一般。
恐惧、绝望之感堵在心头,仿佛只要一闭眼睛就永远都睁不开似的。
嘉禾用力睁着眼,眼前浓烟黑幕,视线模糊,她只看见银朱被压在不远处,她腕的红色平安结在滚滚黑烟中格外显眼。
火烧离她们越来越近,嘉禾的呼吸渐渐缓了下来,意识开始消散,不知还能撑多久。
嘉禾伸摁小腹,她她约是来不及再见孩子的爹爹一面了。
她再也撑不住,缓缓地垂下眼皮,视线模糊,远处似人疾风似的朝长廊奔来。人的银色云纹长袖在烈风中翻飞,熟悉的银色小莲冠在火光中格外显眼,随着他的疾奔一晃一晃的。
嘉禾强撑着抬揉了揉眼睛,再睁眼他还在,不是幻觉是真的。他从北回来了?是来寻她的。
他离她越来越近,嘉禾嗓子被烟熏得发不出声,用尽身最后一丝力气朝他伸出,着挤出眼泪。他们一家三口马就要团聚了。
一切都会好的,她好回家。追着他跑了余年,他终于也朝她奔来了。
耳边回荡着“嘎吱”响声,嘉禾抬头看,望见头顶烧黑的梁柱摇摇欲坠,若是砸了下来,怕是……
没关系,他跑得样快,一定来得及把她救出去的。
等从这出去,他们一家人好好过,等孩子出世,请他替孩子取个好名,他总说她取的名字土气,他么好,一定能取个很好的名字。
等孩子长了,他也该慢慢从朝堂退下来了,等他闲了,便空陪她了,他们要再去爬一次小时候的座荒山,再看看山顶的圆月……
他朝她过来了,她的马就要够到他了。
可他没拉住她。
他越过她朝不远处奔去,拉住了另一个人的。
烧焦的梁柱砸了下来,嘉禾朝他看了最后一眼。
原来她和银朱只来得及救一个,他选了银朱。
眼前一黑,她陷入了长久的黑暗……
隔世的记忆彻底复苏,一阵天旋地转,黑暗逐渐散去,嘉禾缓缓地从现世的废墟堆里醒了过来。
现世宫门外,沈云亭骑在玉骢马望着熊熊烈火围堵的皇城。
属下之人抱拳朝他禀报:“报,皇城禁军势已去,我军胜,太子命属下前来告知沈。”
“知晓了。”沈云亭应了声,扯了扯玉骢马的缰绳调转马头离开,对身旁白子墨吩咐道,“剩下的都交给你了。”
白子墨朝他望去:“你去哪?”
“沈府。”沈云亭眉梢一扬。
白子墨翻了个白眼:“这么急着去见她?连正事都不管了?”
“嗯。”沈云亭,“很急。”
“急着把画完的小像交给她。”
说罢,扯着缰绳一路狂奔朝沈府而去。
若是嘉禾看见小像的题字一定会乐疯,他。
闲适的沈府小院里,沈元衡头望皇城滚滚浓烟,一脸淡定地坐在亭子里抱着儿子逗鸟。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沈元衡一转身抬头对了岑雪卉焦急的脸。
“怎么了?这副见了鬼的模样?”他道。
岑雪卉扶着亭柱,口喘气,急道:“不见了……”
“什么不见了?”
“弟妹,嘉禾她不见了!”
沈元衡略一心惊:“你说什么?”
“先前她说外边风些头晕,回房休息,我便随她去了,谁知方才我去客房找她,却看见客房空无一人,倒是窗户看得很……”
“找遍整个沈府也不见她的踪影,院里扫地的婢女过来告诉我说,在院角的狗洞边找到了这个。”岑雪卉指着的香囊道,“这是弟妹的东。”
“她从狗洞钻出去了?”沈元衡拧眉,“好好的,她出去做什么?”
“概……”岑雪卉朝远处滚滚浓烟望去,心渗出冷汗,“之前东宫江良娣的贴身婢女送来了帖子,邀弟妹入宫,弟妹一开始并不搭理,可婢女给了弟妹一块翠玉之后,弟妹的脸色就变了。我怀疑……”
“我怀疑弟妹她是去了皇宫找江良娣。”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画轴“啪嗒”一声掉落之声。
岑雪卉转过头,瞥见沈云亭站在身后。
只一瞬,沈云亭来不及思考,骑玉骢马冲出沈府,朝火光朝天的皇城疾奔而去。
宫门口,白子墨刚交代完该交代的事,一抬头却见沈云亭骑着马朝宫门冲了过来。
白子墨睁眼惊道:“你不是已经走了……”
话还没说完,沈云亭便从他身旁呼啸而过,直冲进了烈火浇灼的皇宫。
红墙围堵的青石板,层叠着死尸,沈云亭屏息盯着每一具尸身,每越过一具,心便松下一点。
东宫门前,尸山火海,血泊中映着尚在燃烧的宫殿。昔日的京城第一才女,东宫江良娣倒在东宫门前,尸身早已凉透。
沈云亭越过具凉透的尸身,失魂落魄地前翻找。
嘉禾,在哪?
双膝跪在烧得滚烫的石板,沾满了鲜血,他爬前翻遍东宫每一具尸身。
找不到,东宫没嘉禾。
他不回忆,可是关于一世的种种不停地在他脑中重现。
坍塌的长廊,烧焦的梁柱,还在废墟里的她。
心猛然一跳,随之而来的是胸口裂骨般的疼痛,他急喘着站起身,朝通往御花园的长廊冲去。
双膝被滚烫石板烫得鲜血直流,灼热焦臭的风打在沈云亭脸,他仿佛浑然未觉一般。
待远远望见站在长廊尽头,还完好无损的嘉禾时,他几乎是吼着唤出了她的名字:“嘉禾。”
他渴盼着她能像从前样,着迎他,可他的眼神触她的死寂瞳仁时,心蓦地一凉。
哀戚、无力,这样的眼神恍如隔世,同前世临终前的她一模一样。
他到了什么,疯也似地朝她奔了过去。
嘉禾漠然看着他靠近,视线落在他腕的红色平安结,压在心底的痛楚顷刻间弥漫开来,细细密密地贯穿全身。
前世今生所记忆重合在一起。
为什么他会绑平安结?
为什么他忽然开始对她好了?
为什么他知道个妇人枕边藏着小拨浪鼓和虎头小鞋,底下还压着写了孩子名字的纸条?
为什么他知道她写的孩子名是月月,小山和苗苗?
在她他为什么像变了个人似的,是不是被夺舍了的时候,他告诉过她:“我就是我。”
原来从头到尾他就是他。
真恶心。
烈火围着长廊,嘉禾站在坍塌的废墟中,心底涌出无限悲凉,无力、颓然……
耳畔闪过无数声音。
“我阿妹是世最好的女子,谁欺负我阿妹,我打爆他狗头!”
是阿兄。
“不哭不哭,阿娘不在了,爹爹还在。爹爹替小禾选的小马驹一定是跑最快的。小禾要什么都会的。”
是爹爹。
“咳、咳……我的小禾才七岁,阿娘舍不得离开小禾,看着小禾高高兴兴地长,漂漂亮亮的出嫁,咳咳……”
是阿娘。
嘉禾望天际,浓烟遮盖着暖融春日,整片天混沌、浑浊。
她伸朝天际,抓住什么,可什么也抓不到,些她留恋的人,她再也再也找不到了。
眼眶溢出滚烫泪水,身后是延绵不绝的火海,前方人急朝她伸着,喊着:“嘉禾,抓住我。”
他看起来么害怕、焦急、疯狂。
真可。
恍惚间,多年前个救她逃离火海的少年眼前人身影重叠在一起。
“别怕,给我,我带你走。”
嘉禾低垂着眼,看着沈云亭朝她伸出的,视线沿着他的臂慢慢移,落在他脸。
张俊逸精致的脸庞仿佛已被时间腐蚀,变得污浊泥泞。
嘉禾忽了声,眼泪无声顺着眼角滑落。摘下簪在乌发根被她珍而重之的桃花簪,朝他甩了过去。
簪尖擦过沈云亭的脸颊,在他脸留下深长划痕,他颤着低头小心翼翼捡起碎掉的桃花簪。
她爱的个意气飞扬、眉眼带的少年,早就死了,死得只剩下眼前这具腐朽的躯体。
她转过身,不再看他,眼里映进熊熊火海。
焚风呼啸,听不清身后之人朝她喊了什么。
没留恋,前奔去,冲得很快,纵身跳进了炽烈燃烧的火海之中。
她很快就能见到些她念的人了……
微风吹动耳旁碎发,带来丝丝痒意,嘉禾睁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