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眸子动了动,眼神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很多人?什么人?”
“嗯——也许现在没出现,或者已经出现了你不知道。像你妈妈,如果你不重要,当年她为什么非要护着你,宁愿自己挨打也不肯离开?”
黄怡然又是一愣,过了半天,忽然开口转了话题。
“你——明天还要来吗?”
其实我应该摇头的,该问的事情已经问完了,我没有理由再出现在她那里。可鬼使神差,我嗯了声,点点头,接着就像做贼心虚似的赶紧补充了句。
“我还有事情没问完,今天太晚了,明天继续。”
她一愣,倒不在意我的话,忽然像是不好意思地摸摸头发,眼神顾盼流转,看着别处,顿了好久才幽幽地开口。
“那你明天来的时候,能给我带点上次那种花吗?已经枯了。”
“你喜欢?”
“嗯,香。”
我微笑着点点头,说好。也许就是因为这个承诺,导致我在跟黄怡然的学校求证时就像做贼一样忐忑。她们的老师是个中年的女人,姓王。听到黄怡然这个名字显然一愣,我猜她应该已经从报纸上看到了关于黄家的报道。
“请问9号那天,黄怡然是在学校里谈退学的相关事宜吗?”
王老师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好奇的光。现在正是下课时间,她们的办公室是共用制,一眼扫过去,我粗粗算了下,除去不在的老师,一共容纳了十四个人。
“请问,她和她父亲的死有什么关系吗?”王老师凑近我,显得极有兴趣,“我的意思是,如果没关系,你也不会专门来调查她的那个——”
“不在场证明,电视里都这么演的。”
另一个年轻点的男教师走过来接口。我有些头痛,这个办公室的老师们大多对我的问题起了强烈的好奇心,不管是故作矜持没有上前的还是大咧咧毫不在意凑过来的,每个人都表现出了或多或少想要探知事情的神情。
我的心里瞬间冒出些不舒服的感觉。
“这只是例行询问,我们需要知道所有和受害者相关的人的去向而已,请不要过多猜疑。”
我的声音有些僵硬,态度也不大自然。那些老师显然察觉了我不快的心思,稍微收敛了些。
“她那天是来办退学,还闹了会。本来还剩下点手续问题,需要她家长过来亲自确认。但是你看到了,出这么大的事情,我们学校也就没有过多去催她。”
王老师的语气理所应当,甚至像在对我炫耀学校的通情达理。我沉默地记录她的话,现在唯一能让我感到愉快的事情恐怕就是拿到了黄怡然的不在场证据。
年轻的男老师探头来看我的记录,我微微往后躲了躲,他抬起头,推推下滑的眼镜,皮笑肉不笑地开口。
“其实那个黄怡然吧——平时倒是不吭不哈的,老实得很。但是学习很糟糕,问什么也不吱一声,看见老师了就会低着头走,班里没什么朋友。”
“但是她倒是经常迟到早退什么的,问她到底怎么回事也不告诉我们。不管问她什么问题她都那么直愣愣地看着你,像听不懂一样。”
“对啊,我好几次想专门去她家里家访,给她做点补习什么的,她一言不发就这么盯着我,看得人慎得慌。我想着我干嘛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搞不好去了还被赶出来。”
“这孩子是挺怪的,大夏天来上体育课吧也穿长袖衫,几次都差点中暑晕过去,还不说一声。你说,要是她真的在我的课上出点什么事情,到时候责任谁来承担?”
那男老师的话一下点燃了整个办公室的气氛,我沉默地注视着这帮为人师表,他们兴高采烈地议论着自己如何想要对黄怡然施以援手,又如何被黄怡然的冷漠骇退。
我没有一点立场可以指责他们,只是头脑中无法停止地回放着黄怡然袒露给我看过的那些伤口。
长条形,圆形,三角形,不规则的崎岖的图案……
这里的人,没有一个曾经注意过。其实就算是我,在真的看到之前,又怎么会往那方面设想呢。
我的喉咙很干燥。他们的讨论还在继续,时不时对我点点头,就好像想要得到我的认同。这才是正常人的思维吧,他们说的话,这些才是正常人会感受到的东西。
可黄怡然呢?她被这样的人包围着的时候,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而那天晚上,我居然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告诉她,这个世界上还有值得她为之存在下去的人们。我为自己的肤浅而心痛不已。
“抱歉,请问你们——知道她家里的情况吗?”
我打断他们的议论,插了句话。王老师歪歪头,露出困惑的神色想了会。
“她是单亲家庭,好像母亲在她小时候就失踪了。她父亲我们也不了解,反正没来开过家长会,请家长也请不来。”
“这孩子就是四季豆油盐不进,你说什么她就这么盯着你看,说了也白说。家长不配合,这孩子的教育我们也无能为力啊。”
我忍住心里翻腾的感觉,收起纸笔。就在我准备说声再见离开的时候,他们忽然安静了下来,一起注视着我的身后。我转过头去看,黄怡然穿着一件洗旧的不合身的衬衣站在那里,神色木然。
“老师,我来办剩下的手续。”
她的脸上没有半分想要为自己辩解的意思,尽管我在看到她那一瞬间就明白刚才的话她都听见了。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有种手脚冰凉的感觉,甚至不敢抬起眼正视她的眼睛。
沉默了会,王老师率先开口。她的声音像硬生生从牙缝中挤出来的一样,我回头瞥了她一眼,她的笑容很僵硬,虚弱得一碰就碎了。
“是黄怡然啊,快进来。这位公安同志刚才还在问你的事情呢。”
她指指我。黄怡然慢慢走进办公室,围着的老师们三三两两散开,保持着事不关己的默契。
她越过我时稍微停顿了下,抬起头认真地盯着我看了一两秒,什么也没说,很快又低头走到了王老师的办公桌面前。
“我爸死了,家里没人来办,我就自己来了。”
她的声音刻板,没有任何起伏和情绪。王老师嗯嗯两声,似乎没有料到黄怡然会直接这样开口。她偏着头,避开黄怡然的注视,手忙脚乱地在柜子里胡乱翻着东西。
过了好一会,她才调整好了心情,从抽屉底部摸出一张表格放在黄怡然跟前。
“来,填这里。”
那态度亲切,仿佛现在黄怡然填写的不是什么退学同意书而是一封入学介绍信。
“填好了。”
“嗯,接下来给校长办公室送过去,盖个章就行。”
黄怡然点点头,也不多问,取过单子转身就走。她纤细的身子整个埋在那件衬衣里,长长的头发一如既往拖在腰间。
王老师在她要踏出办公室的瞬间再次开口。
“那个,黄怡然同学。”
黄怡然停下来,转过头看着王老师。王老师不自然地笑了笑,舔了舔有些发干的下唇。
“节哀顺变,家里要有什么困难——”
“没有。”她顿了顿,耸耸肩干巴巴地笑起来,“没什么困难。”
黄怡然没给王老师说完的机会,干脆利落地打断了她的话,紧接着转过身踏出了办公室。
我瞠目结舌地盯着她的背影。在她的影子彻底消失后,办公室仿佛才回复了活力。王老师大大地喘了口气,瘫坐在椅子上,仰着头擦着眼镜。那个年轻的男老师从隔间探出头,吹了声口哨。
“还是那样,鸭梨山大啊。”
“习惯就好,像上次啊——”
王老师瘪瘪嘴,笑了笑,刚想接着他的话茬继续下去时,我匆匆说了声抱歉,埋着头逃似的从他们办公室跑了出去。
我不确定自己如果再呆在那里会说些什么。
我穿过走廊,大步走进操场。阳光忽然刺在身上,我抬起头拿手捂着眼睛,大口大口地喘息。
那种压抑的气氛逼得我想大声吼几句来发泄自己心里那种无法名状的东西。
我定了定神,随便抓住个过路的小孩问他校长办公室怎么走。也许是我身上的制服吸引了他,他上下打量我一会,给我指了个方向。(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