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后我一直想着队长这句话的意思。他是让我不要对这个案子牵扯太深呢,还是别的什么?
二.
第二天我在去见那个女孩之前,买了束白色的菊花带着。我自以为是地觉得就算父女两感情极差,说到底还是血浓于水。
可在我见到那个女孩的第一眼,我就后悔了。因为她的脸上根本没有透露出半分伤感。
他们的房子隐藏在整个居民区最后,背阳,地段很差,冬天潮湿,夏天蚊虫围绕,所以价格也是最便宜的。
他们住在六楼,隔壁是间空房子。
我敲了几声门,过了会,里面传来声很安静的回应。我按照学校教的制度,将证件放在猫眼上,准备等那女孩验证。可没想到她连问是谁的兴趣都没有,哗啦一下把门拉开,随之而来的,是门内那股浓郁的酒精的腥臭味。而受害者的女儿就站在我面前,穿着白色的背心和一双淡黄的拖鞋,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我,面无表情。
“请问——是黄书明家吗?”
我和她对视了半晌,忽然想起自己来的目的,赶紧开口打破了僵局。她点点头,侧个身让我进去。
房间里很空,地上还散落着废旧的报纸和酒瓶。房间被一种衰败的颜色围绕着,平白生出些颓废的气息。
那女孩让我坐在椅子上,不知从哪里摸出个已经有些发旧的搪瓷杯子,给我倒了点水过来,紧接着,她随意地抓过一边的小木凳,坐在了我的面前。
我四处打量了下,这个屋子里藏不了任何秘密。
“请问,你就是黄书明女儿?”
“是。”
那是我第一次听见黄怡然的声音。她的声音很细小,文文弱弱的,就和她的外形一样。海藻似的长发拖到了腰间,没有任何造型,显得有些蓬松,泛出病态的干枯的黄色。
她的脸很白,小小的,下巴很尖。她的嘴唇很薄,上下两片抿在一起,失了血色——也可能从一开始就没有。她的手腕细得像根筷子,我悄悄比了下,觉得自己可以轻而易举将它们折断。大夏天的,她还穿得比较厚,长衣长袖,加上一双白色的棉袜。
“你父亲的事情——我很抱歉,请节哀顺变。”
“没什么,死了就死了呗。”她顿了顿,仿佛费了很大的劲才挤出个笑容,“反正我没钱烧他,如果你们警察不弄,就随便丢给医院什么的当教学道具好了。”
我被她话中的冷漠骇住,一时不知如何反应,嗓子里平白觉出干燥的感觉,只能不断地喝着已经变凉的白水。长久的沉默在我们之间蔓延,仿佛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我的脖子。她用一种极度怀疑和不信任的眼神打量着我,也许还混和着嘲笑。可就在她瞥见我放在一边的花时,我发现她的眼睛忽然亮了亮。
“这花,给我的?”
她身体前倾,手指轻轻在花瓣上触摸了下,又很快缩回去。
“啊,是。”
我有些恼怒自己被她牵制的感觉,赶紧把花递了过去。她起初不接,只是很小心底埋下头,在花束里深深地闻了闻,用一种几不可闻的声音开口。
“真香,我们家很久没有这种味道了。”
紧接着,她的嘴角似乎露出了个淡淡的浅笑,只是一瞬即逝,很快又恢复了平静。我的手一直停在半空,她抬起眼盯着我,从我的眼神中再三确定了会,才带着莫名的欣喜表情,将花接了过去,拿在手中。我盯着她长时间留恋在花瓣上的纤细的手指,继续自己的问题。
“我有些问题想要问你,是关于你爸爸的。”
“你说。”
她对我的问题毫不关心,仿佛把整个注意力都放在了那束花上,时不时低头去嗅一下花香,再带着满足的神色抬起脸。
可她的眼神一直是冰凉的。
“你的姓名?”
“黄怡然。”
“年龄?”
“十七岁。”
“家里除了你和你父亲还有什么人?”
“原来有个妈妈,后来就没了。”
“我听人说是失踪的?”
“不,被那个人杀掉的。”
我一顿,笔尖在纸张戳出个不小的墨点。我抬起头看着她,她的面容依旧安静,甚至可以说麻木。她微笑着用指尖挑逗花瓣,微微歪着头。她没有刻意修剪出来的刘海,几缕杂乱的头发随意散落在她的肩膀上,仿佛对刚才的这些对话不屑一顾。
“是……什么人?”
刚问出这个问题我就后悔了。因为黄怡然终于把头抬了起来,直勾勾地看了我半晌。那些因为花瓣才好不容易浮现出来的笑容被她很快收藏起来。紧接着,她用一种近似嘲讽的语调哼了声,嘴角一翘,咬着牙轻飘飘地吐出一个名字。
“黄书明。”
我的笔尖抖了抖,在纸上落下个难看的墨点。她一停,那副状若平静的面容下隐藏着某种暗涌。我发现她的手指几乎全部陷入了花束里,根本不在乎花茎上会有伤人的小刺。过了会,她绷紧的脸忽然一松,露出个神秘的笑容对我开口。
“说不定啊,那尸体就被那人埋在这个家的某个地方呐。”
那天我没有问出太多有用的东西就像落荒而逃一样离开了黄怡然的家。我知道这个世界上存在着无数凶杀,仇恨,人与人之间难言的龌龊和愤懑这类的事情,我甚至比一般的人了解得更深。但我不知道究竟是怎样的环境才会铸就出黄怡然这样的女孩,可以在一边欣赏那束平淡无奇的小花,一边带着冷漠的表情坐在警察面前,面不改色地告诉对方,自己刚被人谋杀了的父亲,在许多年前,谋杀了自己的亲生母亲。
我将今天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队长,同时申请退出这个案件。在见过黄怡然之后,我心里一直有个声音隐隐作响,吵得整个大脑闷闷地发痛。
就在我称述的过程中,队长一直一言不发看着报纸,可我知道他在用心听我说话,因为他的视线长久地停留在某一个区间,没有半点挪动。一直等我说完了,他放下报纸喝了口茶,丢出一个新的命令。
“明天继续。还有,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你先给我放在一边,先把眼下的事情做好。”
“您的意思是不管了?”
“这么多的案子如果不一件件来做,你怎么能确保不会成为另一个悬案?”
我愕在原地看着他,他换了条腿搭着,推了推滑下鼻梁的眼镜,撩起眼瞥着我。
“记住自己是做什么工作的,这种事情以后多的是。等你把眼下这个案子破了,再想别的事情。”
言外之意,我不做还有大把人等着我的位置。我无力跟他辩驳什么。队长对于我一直像是个老师。也许是出于对前辈的敬畏,我没有回应,只是立正对队长敬了个礼,转身准备离开。可就在那时,他忽然又叫住了我,丢给我一张照片,是当时拍的尸体的照片。
“看看,觉得有什么问题?”
我将照片翻来覆去看了好几次,摇摇头。尸体的姿势,证物的摆放,甚至连那天早上单薄的阳光的角度都没有任何不妥的地方。
“报告,我没有发现问题。”
队长从眼镜的上半部分盯着我看了会,摇摇头,对我挥挥手。
“拿回去再好好研究研究。”
他并没有提醒我的打算。我苦恼地回了家,把事情记录下来,将照片贴在分析用的白板上。倒头睡在床上。
黄怡然那双空洞的眼睛一直浮现在我脑海里,等我闭上眼睛仔细回想时才发现,她其实是个很美的姑娘。
三
第二天我刻意等到放学的时间才硬着头皮再次去了黄家。原本计划着还要在门口蹲一会黄怡然才回来,可没想到我刚上楼,门就自动开了。黄怡然木然地站在门内盯着我。
“我刚才从窗户上看到你了。”
“你逃课?”
“我被退学了。”
“……为什么?”
“没钱交学费。”
她像说着别人的事情,让开些,放我进了屋。我发现这个女孩永远有让我愕然的能力。
“我想跟你谈谈你父亲还有你昨天说的那件事情。”
她点点头,照例给我端来一杯水。我的手指不小心碰到了她的,很凉。她却像被火灼了似的,狠狠往后退了一步。而后似乎发现了自己的失态,脸上一闪而过某种可疑的尴尬,紧接着低下脸,避开我的眼睛,仿佛用了很大力气才抑制了自己尖叫的欲望,兀自坐在一边的小凳上,像转移话题似的开口。(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