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台上的戏仍在继续。
下一幕就是满仓儿在长宁伯府内的遭遇,好像暗无天日,只听戏子唱道:“……一入侯门深似海,从此天涯各两端,总有新人换旧颜,从此高墙锁不住,一世总为家父累,却道家父已身故,本道爵爷可怜见,奈何再见形陌路……爵爷,你可要为我家做主呀……”
正唱着,之前那个扮演贵家子的戏子又上来,在满仓儿身边路过,满仓儿想要抓他一把,被他直接甩袖挡到一边。
随即改换场景。
贵家子将之前的媒婆叫来,道:“此女我已早厌倦,可是还有美人艳,如此色衰一贱人,不如卖往勾栏里。”
媒婆一脸丑态道:“爵爷只管将人与我,定将其打发。”
说完还给了贵家子一个用黄纸做的金元宝,意思是贵家子把满仓儿又卖给了张婆。
“胡说八道……”周彧在隔壁已经快要开始砸墙。
楼下看到这一幕的戏迷高声道:“不是钱财用不完吗?玩腻了女人居然还要卖?这种无耻奸邪之人也好意思活在世上?”
周彧本来就在愤怒中,觉得自己被人恶意中伤,听到这话直接把窗户全打开,朝楼下破口大骂:“给老子闭上你那张臭嘴!你他娘的知道个鸟!”
楼下的戏迷都回身抬头看着周彧。
一下子周彧成了众矢之的。
“老子骂戏里的人,又不是真的,你跟着起什么劲?又没骂你?”戏迷其实还算是冷静的。
我们在这骂戏里忘恩负义吃完了还把美人卖到勾栏的故事人物,怎么楼上还有个看起来是显贵出身的要跟我们急眼?
这是把自己代入进去,觉得自己无颜面苟活于世?
周彧怒道:“老子就是不允许你们在这里胡说八道,再多说一句拿你们见官!”
“凭什么?”
戏迷本来还算冷静,这下是彻底不冷静,很多人站起来朝周彧指责。
周彧抓起桌上一个盛放干果的盘子,想都没想直接从窗口丢下去。
“哗!”
干果撒了正当下坐着的人一身,此人转过身来,竟是崔元。
原来张延龄让东厂和刑部的人自己在楼上看戏,看完顺道再推选个出来背黑锅的,而崔元又不是当事人就只能在楼下看,谁知道这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自己好端端在这看戏,竟被周彧洒了一身干果。
崔元一脸憋屈。
眼看下一幕又要开场,萧敬赶紧拉了情绪近乎失控的周彧一把道:“爵爷,说好的看戏,把事闹大可没好处,咱先看完吧。”
“萧公公,我看你就是故意跟姓张的联合起来,耍弄本爵是吧?本爵乃皇亲国戚,居然陪你们在这里胡闹,不知所谓!”
说着周彧要走。
……
……
这边张延龄看对面因周彧的爆发而场面失控,便跟朱祐樘请示道:“陛下,臣再过去调解一下?”
“去吧。”朱祐樘神色平静。
脸上带着一股隐藏的兴奋。
对别人来说,这只是看一出戏,可对于他这个皇帝来说,这可是两出大戏,台上的戏映照的就是隔壁那些真实人物。
看那些平时在他面前毕恭毕敬的大臣如何跳脚,想想就觉得过瘾。
张延龄出门口,走到隔壁门口时,正好周彧往外走,差点撞他个满怀。
“长宁伯,这是作何着急?戏还没看完呢!”张延龄道。
周彧怒道:“张延龄,你是诚心让本爵好看是吧?本爵还有事,走了!”
张延龄一把将其拉住道:“你走了,也改变不了这出戏的结果,而且这出戏很可能要在京师各戏园子、戏楼上演,今天来偷学戏文的戏班子可不少。剩下的戏文里,都已经没有长宁伯你,难道你不想看看后面的内容,以便在事后商讨一下谁背黑锅,顺带改改这场戏?”
周彧满脸通红道:“好你小子,是诚心耍弄老子?这戏可是你编出来的?”
张延龄道:“奉圣谕办案,要是长宁伯不满意,去宫里说说理?”
“你……你……”周彧是很生气,但想到这出戏以后要公开演出,自己这么走,那最后的背锅侠没跑一定是他。
说好了公推个背黑锅的,当然谁先走谁吃亏,他周彧以前做的那些龌龊事都被人拿出来说,只有留下继续看完,才不至于吃亏被人赖。
张延龄做出请的手势道:“里面说话?”
周彧这才一甩袖子,跟张延龄回到房间。
……
……
房间内的众人,一个个神态自若。
尤其是刑部那三位,好像觉得自己已经有三票在手,稳操胜券,就算对面也是三个人,最多只是推选个平局,他们已立于不败之地。
但似乎他们忘了还有个张延龄。
让你们推选,就真的是一人一票?
楼下的戏还在继续中,已经演到了袁璘上场买走满仓儿,正教授满仓儿唱曲,准备到勾栏里卖场。
对于戏迷来说,这正是全戏精华之所在。
但对于房间里的众人来说,他们才不关心这个,他们更想知道张延龄什么时候开始推选背锅侠。
“看完再说。”张延龄一脸神态悠然,他也没打算再回去陪朱祐樘。
此时戏台上正唱到满仓儿以艳名冠盖满京华,众达官显贵趋之若鹜,便在此时,有一名“杨公子”登门来。
满仓儿已回到袁璘家门口,还是被追上门。
“吾乃京执一校尉,杨公乃我亲叔辈,京师我可横着走,不过京师一乐户,安敢挡路?”
不用说,此人扮演的就是杨鹏的侄子杨志。
杨志将“袁璘”一推,径直闯门而入,但见“满仓儿”战战兢兢,进入到杨志强抢民女的环节。
台下的戏迷正等着看好戏,谁知演员退场,这一幕又结束。
“还能这样的?过程不表了吗?”
“哈哈哈……”
有的也在笑,觉得详细过程显然是无法体现,就算喊得再厉害,人家也不可能回来给你真刀真枪来一场。
……
此时房间内,杨鹏的脸色很不好看,侄子仗着他的名号在京师内横行,此等戏份也体现出来,他觉得很着恼。
但眼下不过演到他侄子抢了个民女,不到他发飙的时候。
随即台上的戏,冲突点再一次到来,却是满仓儿的母亲聂氏,要到勾栏里找人,结果满仓儿不认母。
“我本江湖一浮萍,自幼漂泊无所依,夫人若是见怜惜,却是妾身不相识,安与令媛有相似,莫道人间无相知……夫人,误会也!”
女儿再与母亲相遇,己身已在勾栏漂泊多年,或是愤恨母亲当初卖她到周彧府上,竟不与母亲相认,起身便走。
聂氏开始时看似还有慈母迹象,随即旁边一人走出来道:“母亲,此孽女竟不认祖归宗,实乃大逆不道,身为兄长者,吾便将她绑了回!”
“我儿去!”聂氏同意。
随即满仓儿的兄长便与聂氏一起,好像擒拿一样,将满仓儿从场上给“掳走”。
在场的戏迷看客登时愤怒心起:“当年卖女儿到皇家贵胄府,不记得祖宗章法,现在把女儿绑回,就记得祖宗章法?”
这话或许是有些大逆不道,把刑部这三位给惹着。
徐珪站起身走到窗口道:“无知白丁,大明礼教是如何学的?”
楼下的不过是就戏文发表一下看法,瞎起哄,谁知楼上的声音又起。
下面的本以为又是先前那趾高气扬好像贵胄子弟的出来闹事,谁知这次立在窗口的居然是个看起来还有几分傲骨的读书人。
“啥礼教?卖女儿的时候不需要礼教,绑女儿回去的时候就有礼教了是吧?”
“你们这些无知之徒……”
徐珪也是彻底恼怒。
深受封建礼教影响的他,见不得这些人置儒家礼教于不顾。
就在他还想继续争论时,张延龄走出来拉了他一把,顺带给下面的人道歉:“诸位,我这位仁兄看戏入迷了,见谅见谅!”
说着将徐珪给拉了回去。
楼下的这才骂骂咧咧继续看戏。
……
……
正戏还在上演。
随即是袁璘出来追聂氏母女,提出以十两银子给满仓儿赎身,被聂氏拒绝。
袁璘回来后,茶饭不思的样子,与妻子诉苦:“我本只买孤苦女,苦心栽培为人知,一朝上得达官席,从此人间遍富贵,如今义女为人掳,却是生母带其回。心有不甘,心有不甘呀。”
“官人,闹上官府便是。”妻子献计。
袁璘道:“且只如此。”
马上就进入到袁璘告状的环节,进入到公堂审案,但见两名身着官服的高高在上,袁璘上去便诉苦。
“小女如今为人掳,只望青天来做主!”
袁璘求告。
却是高高在上的官员,一脸冷漠道:“如此狂妄乐工,违背大明礼教,实乃大逆不道,出言粗鄙……来人,用刑!”
这说的是袁璘上告无门,被人在公堂上胖揍。
台下的戏迷不干了:“自己的摇钱树被人给掳走,告上官府,怎么告状的反而被打?”
“官府不讲理啊!”
下面的人都在起哄。
这下事主丁哲和王爵坐不住,当初就是他们这么审案的,只是因为袁璘有违礼教,便以袁璘出言不逊为由,直接殴打,导致袁璘重伤,回去后几天便死了。
不过他们的忍耐力比徐珪要强,即便脸上有不满,也没起身去跟下面的平头百姓争论。
接下来的剧情,便如真实情况,袁璘回去之后一命呜呼。
下一幕就轮到袁璘妻子烧纸钱。
却是此时,杨鹏的侄子杨志又出现,大概是又要登门强占满仓儿。
“官人以后莫再来,小女已为奸人掳,亡夫前去官府告,却是入得黄泉路。”袁璘的妻子哭诉说着。
这个袁璘妻子扮演者,还是之前的媒婆,难免会让人看了跳戏。
但故事情节上,倒是非常连贯。
杨志道:“夫人切勿痛伤,不若告去东厂,我爷乃东厂杨公,足以为令夫昭雪,若事成之后,将令媛归于我便罢。”
杨志提出帮忙,条件是事成之后满仓儿归他所有。
袁璘妻子磕头道:“全凭官人做主!”
……
……
本来到这里,应该是一个的大停顿,但因为戏迷都不喜欢看那些过场的,直接上正戏。
戏台上的杨志,带着身着官服的人,直接去把刚才审案的两个刑部堂官给拿下,案子又归到东厂,除了袁璘妻子上告,还有贾校尉等人联同关在牢房内的满仓儿等人串供,一起来攻击刑部官员不法,还要将周彧给牵扯出来。
戏台上乱成一锅粥。
刑部的和东厂的在公堂上互相指责,你一言我十语,都快听不清在说什么。
便在此时,一声锣响。
好像是晴天霹雳一般,场面突然安静下来。
有一高大的皇差走出来,似乎是替天子出来宣旨的。
“京师歌女满仓儿,本是闺秀良家女,只因其父惹官非,将女卖于达官子。达官无情又无义,转身推之入火坑,如今案子是非断,当以还之良清名。”
“达官子!”
“在!”
“着你与之百贯,令其安身立命。”
“着。”
“堂官!”
“在!”
“着尔等与乐工丧金,令其安葬。”
“着!”
“锦衣!”
“在!”
“着尔等放归良人,不得再涉堂案!”
“着!”
到这里,基本已经算是要结尾。
在场的戏迷显然都还没看过瘾,结尾就是各打五十大板结束?
那是不是也太便宜了一些?
“自有苍天留圣明,人间沧桑殊途归,此道江山安心月,留得世人与名危。”
唱到这里,一出戏终于算是结束。
……
……
“好!”
在场看戏的人,觉得不过瘾,但好歹一出戏还是很精彩的。
符合时下热点。
所有故事情节之连贯,可比那些什么“阁楼会情郎”有意思得多,在这出戏表演结束之后,全场欢声雷动。
戏班子所有演员登场感谢,同时也开始拿着盘子下去讨赏。
再看房间这边,众人面如死灰。
本来都觉得自己是置身事外的那个,但看了一圈下来,好像这出戏里就没一个好人。
满仓儿被卖了看起来可怜,但不认生母,又联同杨志状告生母,害死乐工袁璘。
刑部堂官直接把原告给打死,代表正义官员的反而成了杀人凶手。
周彧更不用说,始乱终弃,还将满仓儿卖到勾栏里。
至于吴能和聂氏,为了自己利益把女儿卖给周彧为奴为婢,导致满仓儿后面身世凄苦。
看起来,好像也就东厂正常一点,因为东厂只是过问了案子,没打死人,虽然教唆满仓儿和贾校尉等人串供,但责任看起来是最轻的那个。
这是一出全员恶人的戏。
张延龄道:“诸位,戏也看完,是非曲直相信诸位心里也有了想法,可以推选出承担责任之人,俗称背黑锅的,谁来担当比较合适呢?”
旁人都没说话,杨鹏嚷嚷道:“你们爱推谁推谁,诸位也看到,东厂不过是为死者申冤,何错之有?这要是让东厂担责,天理难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