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沐尘像是在梦里又梦了场南柯。
时光荏苒,白驹过隙,他心心念念的母妃在他梦里的形象都已不甚鲜明,像是隔着层朦胧月色,又像是隔着春寒料峭。
“我的儿,你不要去争,也不要去报仇。”
“你不要记恨你爹。”
“错的是娘,不是你爹。”
“娘期盼你一生都能遇难呈祥,能喜乐康健的过一辈子。”
“身处高位之人惯是多疑善妒的,娘不想要你也变成你爹那样。”
……
他的母妃向来是温婉软和的,就算被栽赃污蔑定罪禁足,她也能活成一出繁花盛景水木明瑟。只消掬一捧日光,再分出几分温柔兑进茶水里,取时光做引,就能做成一壶美酒。
她有着一腔令人自愧不如却又艳羡憧憬的云月心性,以至于无论何时何地,都能保持着几分坦然自若而冷静从容。
后来母家大权旁落受难被贬,她被废除后位幽禁深宫,就连她的儿子也被人暗害下毒暗杀,她被蒙在鼓里还真以为她的儿子死了,以至于那个温婉软和的女子难得现出几分烈性。于金銮殿中,为自证清白当场撞柱自尽。
她信佛,脖颈处永远挂着串佛珠,而她撞柱自尽当时,佛珠线突然断了,珠子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肃穆深红的佛珠染了血,溅落大殿之上。
入目凄凄惨惨的红。
皇上在她死后疯狂后悔,曾不休不眠的在金銮殿上来回查找,可最后却也是只找回了一百零七颗珠子。
剩下的那一颗,是怎么也找不到了。
年幼的太子到底是顺着莲塘里的水逃离了深宫,后虽是侥幸捡回一条命,可体内到底存留速度太久以至于留了病根,多年调理尚未痊愈。
他的娘亲曾说过:一个人如果一直因为仇恨而活,那倒是不如死了。
亦说过:带着仇恨苟延残喘,倒不如带着美好踽踽独行。
所以无数个毒发以至于苦命的太子辗转难眠的夜晚,他虽然都是带着刻骨铭心的仇恨而睡,梦里却永远都是娘亲说过的静世里的山水风雨。
这场梦境不比往昔那般光怪陆离,难得褪去几分凛冬寒意,渗进几分软和春光去。
有人抱着他。
软软的。
在他耳边声音很轻却又掷地有声的一遍遍的道:“你再不醒,我就要钻进你梦里去把你扯出来啦!江沐尘,你听到了没有,我是说真的……”
“我还等着听你的故事呢。”
“到时候你醒了,你说你的故事,我说我的故事,我们两个谁都不占谁的便宜,怎么样?”
“哈喽,我的夫君在吗?”
“听到请回答——”
江沐尘听着倒觉得饶有兴致,他在南柯梦里分辨不出来人是谁,却下意识的觉得此人可爱,就算威胁人或是跟他谈条件的这般话,都能让他情不自禁的会心一笑。
沧月端着清苦草药进屋,看到床榻前的木清如正对着昏睡中的江沐尘不知道在念叨着什么,不由蹙眉问道:“郡主,他还没醒啊?”
木清如无奈的叹口气,“没呢。”她挠了挠头,很是头疼,“不是说我跟他睡了一晚他就没事了嘛,怎么现在还没醒?”
“心结的原因吧。”沧月也不能十分确定,“我跟他做朋友的时候他都已经十五岁了,所以也就是说张氏给他下的毒在他体内起码藏匿了八年的时间。所以即便是我师父妙手回春能化生人白骨,却也某种程度上来说是爱莫能助,更遑论他体内的毒大部分还是因为他心结未解的缘故了。”
沧月隐约叹息了下,眉眼处倒难得现出几分感性,“沉珂易治,但心病难医。”
这话木清如也多少了解些。
只是这心结——
“江沐尘的心结到底是什么?”说来可笑,她虽然从陈贵妃口中了解到了些来龙去脉,可思考这问题这般久,却始终没有理解到江沐尘的心结究竟在哪儿。
沧月想了想,“江家并未被满门抄斩,只是被全部流放,这事你可知晓?”
“知道。”
“毕竟江家一族太过憋屈,扶持了三代皇帝皆恪尽职守,世代忠心,想不到最后竟落得这般下场,所以江家旧部极度不甘。江家旧部心里始终记恨南辰皇家及皇上,这些年来虽是明面在边疆镇守边关,却也是时时刻刻想着反叛。”沧月说到这里倒是犹豫了一瞬,像是打定了主意,才又继续道,“先皇后撑得起贤德良善,哪怕是江家被污蔑定罪,却也不怨不恨,丝毫没有怨天尤人,反而还总是教导自己的儿子莫要记恨旁人,更是直接说明过不许江沐尘此后寻仇。她最期盼的事就是让江沐尘远离深宫,让他忘记仇恨。可后来阴差阳错,江沐尘未死的消息到底传到了江家旧部耳中。他的师父共有四个,分别教导他读书兵法武艺谋术,而那些人无一例外都是江家的旧部。所以……”
木清如了然了。
所以,江沐尘是在江家旧部的耳濡目染中长到如今的。
他的师父整日给他灌输为家族报仇雪恨的理念,可他却又记着自己娘亲的话忘记仇恨过寻常人的普通一生。
这般矛盾。
“江沐尘他不想让先皇后在天之灵失望,却又在许多夜不能寐的夜晚,因为江家旧部灌输给他的仇恨而辗转难眠。”沧月斟酌着语言,又重重的叹出许久的一口气,才能尽量如常的说出下半句,“他不想对不起先皇后,也不想对不起江家旧部。”
木清如突然想到江沐尘不久前说的那句话——
“本相真正的仇人只有一个,可是本相却不能杀了他。”
当真是不能杀啊。
江沐尘一面恨的刻骨铭心,一面故作无谓,就这般在皇城里活了这些年的时间。他波澜不惊闲适淡淡,似乎什么事都入不了他的眼,诚然,也的确入不了他的眼。
他谁都不想亏欠和辜负。
才会这般两难。
木清如觉得喉咙处发紧,江沐尘怎么就这么认死理呢,他的确是谁都不想亏欠,可这世间谁人又真正对的起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