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拂晓,昏暗的晨影像是给依旧沉寂的京城披上了一层透明的薄纱。此时金銮殿里已经站满了噤若寒蝉的文武百官,静肃得如无人之境的大殿里,除了跳动的烛光发出的嗞嗞的声音外别无它声。
就在刚才,在宫门外等候入殿的百官们交头接耳,谈论的全是关于严世奇殴打陈正的事情,甚至有几位大臣因为听到的版本不一样,为此还大吵了几句。
严崇事先只知道陈正跟严宽抢夺吴玉珍,并不知道严世奇竟然做出那样的事,听闻之后不禁勃然大怒,可严世奇毕竟是自己最宠爱的小儿子,他也不忍心过于苛责。他知道,今日上朝,一心想搞垮自己的政敌肯定会揪住此事不放,在皇帝面前弹劾自己。尤其让人头疼的是那些一无所用的言官,每日上朝,除了动动嘴皮子将朝堂搅得一团糟,简直别无它用。
梁太祖为了体现他能够虚怀纳谏的博大胸怀,设立了言官制度。所谓言官,就是负责向皇帝谏言,虽然没有什么实权,但是因为梁太祖下过圣令,言官者在朝堂上所言,只要不涉及造反、污蔑皇帝等大逆不道的言论,一概无罪,所以即使严崇如今权柄鼎天,但依旧对那些言官头痛不已。
顺承帝大腹便便地坐到龙椅上,司仪太监像往日一样按照程序有有条不紊地宣礼,最后进入百官禀奏朝事的环节。以往这个时候,百官都会争相启奏自己所要请示的要务,然而今日,朝堂下却像是空无一人般寂静无声。
睡眼惺忪的顺承帝差点睡着,刚闭眼兀地想起还在上朝,猛地一惊扫视了一眼殿底下个个弯腰低头,不发一声的群臣。他疑虑地问道:“众位爱卿今日为何一言不发?难不成都没有要事要奏吗?”
话音刚落,一言官壮着胆子启奏说:“启禀圣上,微臣有事相奏,微臣要弹劾丞相严崇,娇惯爱子,纵容家丁,以致前日其幼子严世奇藐视王法,亵渎皇威,竟领着众家丁在大庭广众之下围打东宫侍读陈正,全然不将太子放在眼里。”
顺承帝听闻大骇,皱着眉头问严崇说:“严爱卿,此事属实否?”
“是有此事。”严崇向前一步出列,毫不遮掩地回答,他知道,此事已传得满京城人尽皆知,若是隐瞒真相反而对他不利。他深知,舆论这种东西,向来都是先入为主,既然如此,不如先将整个事件中对严世奇有利的东西先声夺人地全部告诉顺承帝,这样定能博得顺承帝的好感。
“前日微臣派家奴前去请原太医院院使吴玉珍来家中给内人瞧病,奈何中途,陈正硬是将吴玉珍抢了回去先替他妻子医治,争夺过程中陈正还动手打了微臣家奴。犬子虽顽劣,但对他母亲却颇为孝敬。见有人阻扰吴玉珍为其母瞧病,于是当即带人找陈正理论,因一时心气冲动,确实动手打了陈正。不过那时犬子并不知晓此人是东宫侍读,所以根本没有犬子藐视太子一说。微臣教子无方惹出大祸,望圣上降罪。”
“严相所言不实吧?”严崇刚说完,礼部郎中吕言信立刻出列反驳道:“下官可听闻,陈正的妻子当时已是性命垂危,并且他已经抱着不省人事的妻子来到了吴府大门,虽说贵府管家先请的吴玉珍此事不假,但贵夫人之病晚一天再治也无妨,为何贵府管家就是不肯将吴玉珍先让与陈正呢?”
吕言信说完面对顺承禀奏继续说:“皇上,微臣以为,此事一不怪陈正,二不怪严世奇,只赖相府管家严宽,仗势欺人,自以为自己是奉丞相之命办事,便全然不顾他人性命。陈正虽只是七品侍读,但毕竟是朝廷命官,严宽身为一奴才,竟连一位朝廷官员夫人的性命都不放在眼里。况且微臣还听闻,当时在场的杨孝全也为此事出面调解,这严宽依旧不依不饶,可想而知,此人平日里嚣张跋扈到什么地步?”
礼部郎中对严崇来说只是个正五品的小官儿,他从来都不把低于三品的政敌放在眼里,不过这吕言信此番话说得严崇极为咬牙切齿。吕言信这番话,乍听上去像是责任全在于严宽身上,可这严宽只是卑贱的家奴,所谓狗仗人势,狗仗人势,说家奴嚣张跋扈,不就是说这家奴的主人嚣张跋扈吗?
顺承帝虽说不是什么明君圣主,但吕言信的这番话他还是能够听出本意,于是又皱着眉头问严崇说:“严卿,此事又是否属实?”
严崇无言以对地站在原地,既不能说是,那不就等于不打自招,承认自己嚣张跋扈了吗?更不能说不是,此事只要稍微一调查便真相大白,跟皇帝撒谎,那岂不是犯了欺君之罪,罪名更大。
礼部尚书姚文天是严崇一手提拔起来的亲信,见严崇一筹莫展之际,抢先上前禀奏说:“圣人云,人纲五常,天地君亲师,严相是圣上钦点的东宫侍讲,陈正又是新晋的东宫侍读,按礼份上说,严相就是陈正的老师,丞相夫人就是陈正的师母,这弟子竟然因为妻子就跟师母抢医生,这不是有悖纲常么?枉他陈正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微臣以为,此人该打,严宽虽说行事鲁莽了些,但也算是替恩师教训逆徒了。”
姚文天刚说完,严崇党人纷纷附和,朝堂上顿时喊打声一片。
“好一个有悖纲常,姚尚书真是一言惊醒梦中人啊!”姚文天刚说完,吕言信一改前态,突然激愤无比,哗然的朝堂也顿时鸦雀无声。“微臣听姚尚书所言,突然也觉得这陈正该打,若是那患病的人是他陈正的父母高堂那也就算了,至少还能占个孝道。可这妻子算什么东西?死就死了,再娶一个便是,妻子如衣裳嘛,犯得上因为一个妻子而忤逆师尊吗?这陈正真是有妻无师,有亲无尊,打得好,这种人打死都不值得同情。”
百官们如何听不出吕言信这一番含沙射影的慷慨陈词的真正用意?姚文天听闻一时哑口无言,脸羞红地退回队列。他本想搬出人纲五常在皇帝面前压一压陈正,奈何反被吕言信借题发挥,戳中了顺承帝的心坎。
顺承帝可是有史以来唯一一个不纳妃嫔的皇帝,并且与皇后万氏恩爱有加,怎么能在他的面前贬低妻子的地位呢?更何况,这严崇也是个极其重视自己妻子的人啊!
见堂上气氛过于凝重,一向沉默寡言的左平章政事万国平出列进奏说:“陈正爱妻心切,确实做了些忤逆师尊的事,不过正因为陈正是严相的门生,才继承了严相重视妻子的品德嘛,难道诸位同僚们可忘了永安十八年,严相也是因为爱妻病重而当庭抗旨的事了吗?严相那时也是被圣君青睐,也是少年得志,也是身为东宫侍读,也对自己妻子的性命视如己命,大家看,这历史是何等的相似啊!”
永安十八年距今已经三十四年了,此事过去了那么久,在座的官员没有几个亲历过那件事。那时严崇也才二十岁,刚做东宫侍读没两年,那日他的妻子马氏病得厉害,性命不保,他也是抱着马氏满城寻医,恰好这时永安帝派人宣严崇进宫,严崇竟然喝退前来宣旨的太监,继续替马氏寻医。此事当时闹得沸沸扬扬,朝堂上喊杀声一片,最后在张皇后的力保下永安帝才没杀严崇,只罚廷杖二十。
顺承帝当然还记得那件事,听万国平此时提起,突然也觉得这两个人是多么惊人的相似,不禁心中暗暗微笑。他想,朕的侍读跟朕儿子的侍读竟然有如此相似之处,想必这陈正日后也能像严崇一样,成为太子的肱骨重臣,原来朕还是颇有眼光的,哈哈。顺承帝面无表情地说:“来人啊,去太子那儿宣陈正觐见。”
见皇帝始终没有表态,除了严崇,百官都揣摩不出顺承帝的意思。严崇与顺承帝亲近了二十几年,极为了解顺承帝的所思所想,他十分清楚,现在顺承帝对陈正肯定更加青睐了,本来还指望自己近水楼台先得月靠此事打压一下陈正,没想到适得其反,真是失策。
门口奉职太监唯唯诺诺接旨后直奔东宫,此时萧广刚起床,正等李瑞泽来给他上课。他见奉职太监来请陈正觐见,不禁困惑地问道:“父皇宣陈侍读觐见所谓何事啊?”
奉职太监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地将朝堂上的事告诉了萧广,萧广听闻大骇,然后一跺脚气急败坏地指责说:“这该死的郑可,竟然敢对我隐瞒此事。”之后又对奉职太监说:“陈侍读今日未曾来本太子这儿,你去他家找找。”
奉职太监行完礼一刻不敢耽误直奔陈正的住处,但见其家门紧闭,敲了许久也无人答应,似乎没人在家,心中大急。好在陈正现在已经是京城的风云人物,他家门口那个陪他找医生的卖炒货的胡六知道他的行踪,于是告诉奉职太监,那陈正还在吴玉珍的家里。奉职太监一跺脚,急吼吼地又冲向吴玉珍家。
此时赵雪儿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陈正不敢带她回去,只好在吴府又留宿了一晚,不过已经从诊室搬到了一间厢房里,陈正脸上的淤青还未全消,所以今日依然不打算进宫侍读。此时二人已醒,正躺在床上相互紧搂着说着腻人的甜言蜜语。
奉职太监来到吴府,急促地敲开了门说他是宣皇帝口谕的,那守门小厮见状不敢怠慢,赶紧带他来到诊室呼喊陈正。陈正示意赵雪儿别动,自己披了件大衣去开门。门刚开,奉职太监立刻昂首挺胸地宣旨道:“奉皇帝口谕,即宣东宫侍读陈正进宫。”
陈正并不知道自己跟相府之间的风波已经传得满城风雨,他稍稍裹紧了披在身上的大衣困惑地问道:“敢问公公,圣上宣本官所为何事啊?”
奉职太监怕皇帝等得着急,语速急促地说:“哎呀,陈大人赶紧跟奴才去吧,朝堂上因为陈大人都吵成一片啦,可千万别让皇上等得着急啊!”
陈正见奉职太监这慌张的表情心头不禁一颤,心想难不成自己前日之事已经传到皇帝耳中了?此事怎么传得这么快?他回屋匆匆地穿上衣服,又请求吴叶秋照看赵雪儿后忧心忡忡地随奉职太监直奔皇宫去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