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田基建任务完成了,公购粮任务三分之二都没入仓。房主任决定晚上开社员大会。他和苟支书在上王原村开会,星子和老张到下王原村开会,大队长是照百村人,在村里等着,照百村小,何小东一个人借了个自行车去照百了。
上下王原相隔六里路,老张和星子步行去。夏天社员一般七点多到八点才收工回家,吃过晚饭就九点左右。大队苟会计是下王原村人。在村口问清了苟会计的住处,两人直接往会计家里走去。
苟会计住的地方是平地下了个四方坑,站在窑背上,院子里的一切尽收眼底。正北三孔土窑,两侧都有小窑,但不按门窗,有牲口圈,磨坊,院子里的鸡在柴火堆里扒着吃着什么东西。
两个人在窑背上转了几圈都没找到大门,苟会计家也没人,只好坐在窑背畔上等。
天已麻子眼,苟会计一家才回来,骡子拉的带闸车子装了满满一车烟叶,今晚准备串烟。苟会计一听晚上要开社员会,立马头摇的像个拨浪鼓一样,“不行不行!没人来,忙的死哩!地里刚回来,吃了饭,开会,都几半夜了?不信你俩到村里去看。”
苟会计的话把星子的气泄了,他也知道叫不来人,可老张不信,叫星子,“走,去村里转的看看。”
黑灯瞎火的走了几家,家家都在做饭,只有个别闲人在学校门前拉话,大部分人都没吃饭。走到一家大门口,院子里一家人挂着马灯在串烟,“锁子”,星子叫着院子里的人进了大门。“呀!星子,你怎么来了?”,叫锁子的人高兴的站起来和星子打招呼。
串烟是老张的拿手活,星子和锁子说话的功夫,他拿起一根烟杆,绑上线绳,蹲下串起了烟叶。刚工作了十几天的他,觉得他这个干部和过去的干部不一样。在他的记忆里,干部来到村里,都是指手画脚,命令式的,敢不依,就开会,批你,斗你,把你批倒批臭。不是阶级敌人,就是孔老二的孝子贤孙,扣一堆帽子。现在不一样了,自己天天干的活比社员还累。
串着烟,听着他俩个拉话。原来锁子是个民办教师,就在下王原村当小学老师。锁子一家还没吃饭,串完烟,还要装炉,上一炉烤的烟还没出炉。
听说要叫人开会,锁子的反应和会计一样,“没人来,你们不会把谁家没交,或者还欠多少斤粮,写下贴在村口的黑板报上,家家都清楚了,何必开会,叫不来人,就是来几个人还是吵吵闹闹的,你多他少的,不解决问题。”
“好主意!”老张说了又瞅了瞅星子,“今黑不开会了,我和老张给你帮忙把烟串完。”星子说着给老张递烟叶,老张绑着。锁子叫婆姨泡一壶茶来。
一炉烟能装00杆左右。
大概夜里一点多,两人才回大队部。快到月底了,应该有月亮,那晚天阴,路上黑咕隆咚的,路边的蒿长的一丛一丛的,远看就像一个人,让人非常害怕。老张想起爷说的,走夜路时,把脖子底下的扣子解开,再闪一锅子烟,就什么都不怕了。可惜他和星子都不抽烟。
两个人谁也不说话,只能听见鞋底磨地“嚓嚓”的声音。
忽然老张听见,好像是男的说话声音,又好像是女的,低声哭泣诉说声,还是,嗡嗡嗡,听不太清楚,“你听,有广播声!”老张打破沉默。“你听的心应了(方言:有错觉),哪来的广播声?”星子说着紧紧的捏着老张的胳膊。老张没有意识到星子的举动,只顾自己说,“我小时候在外村上小学,村里没学校,有十七个娃上学,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起来走八里路上学,过去狼多,每个娃手里拿一根棍子,带着我家小花狗壮胆,一出村子就呐喊:‘狼狼狼……’一路喊到学校,周围几个村子都能听到,张村的娃早起到学校时的壮胆壮举。”
星子一言不应,走的跟小跑一样,老张跟着也小跑,但有一样,老张心里清楚,肯定是遇到邪事了,要不星子怎么会这样……不远处传来“呜~呜~呜~”醒猴(猫头鹰)的怪叫声。
老张觉得背后有脚步声,好像是一个男的叫着说:“等一等,”这次听的清清楚楚,老张心里恐怖极了,差点叫起来。
回到大队部,星子满头大汗,喘着气对老张说,“今天好险,你不知道,这段路一般人不敢走夜路,十有九出事,你听到的声音我听到了,半夜三更哪儿来的广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前几年上王原村的一个人去县城赶集,回来半夜走到那一块,看到他村里死了几年的人站在路边,两人还说了几句话,回来后大病一场,死了!好多人都在那儿听到人说话声!”星子的话怕的老张睡下后都没敢再睁眼看窗外,越想越害怕。想起小时候的事一夜未睡。
不管是牛鬼蛇神,还是封建迷信,从小农村长大的老张,是相信有一些透着邪,说不清的东西,因为他从小经历过。
儿时的记忆永远磨灭不了,从小他家被戴上反革命分子的帽子,比同龄的娃经历的事儿要多,受的难更多。
张村地处黄龙山和原始森林区相接,山村的夜里,有些古怪的叫声是恐怖的,听得人胆战心惊。
老张永远记得爷爷的惨死,那是1970年的冬天,有个下乡孙干部到爷住的窑里来商量大队冬季大会战,爷是大队革委会主任。这个孙干部真有心,他发现爷爷墙上贴的毛主席像,是撕开又对齐糊到一起的,谁都没有注意,老张跟爷睡在一个炕上都没发现。天被戳了个窟窿,天塌了。
爷爷把撕烂的毛主席像,对齐再贴在墙上,他没想到这个举动把自己的命给搭上了。
当天这个孙干部告到公社,公社派民兵把爷五花大绑押走了,说他是阶级敌人,反对毛主席,对伟大领袖不敬。
第二天这个孙干部把驴头上戴的笼头,戴在爷的头上,拉着在各大队轮回批斗。过了十来天,爷回到家,老的、瘦的人已变了模样,老张都没认出来爷,有公社林场几个工人来看爷,给爷说了一些宽心话。县城来的下放干部杨阿姨坐的时间最长,给老张妈还洗了晚饭的锅。
杨阿姨自报名给队里喂牲口,那年月粮缺,谁喂牲口谁偷料。老张记得下乡干部批判饲养员明娃时说:“驴哭哩,猪笑哩,饲养员偷料哩!”杨阿姨当饲养员,驴喂的个个膘肥体壮,用农村人的话说,牲口的毛很顺。老张的二妹就是杨阿姨给接生的,杨阿姨来给月子里的老张妈做了几次饭,至今老张都记得杨阿姨做的面条细长细长味很香。
她们走时,窑背上的醒猴已开始叫了,老张妈说,“他姨,怕今晚上有事,你听那瞎东西叫的。”杨阿姨还劝老张妈说,“别迷信,猫头鹰叫很正常!”
这种鸟当地人称醒猴,流传一种说法:刺是要死人的。多年后,老张同监所的一位老公安说起,老公安说;“只要有死刑犯枪毙的前一天晚上,监所门前肯定有醒猴的叫声,已是多年不变的规律。”
老张一直跟爷睡。那天晚上爷怎么都不让老张跟他睡在一个窑里,也就是那一夜,窑背上老杜梨树上和硷畔的槐树上有醒猴不停的吼着,让人听的毛骨悚然、阴森恐怖。那几天大到县上参加赤脚医生培训也不在家。
第二天吃早饭时,老张叫爷吃饭,怎么也叫不开门,用手把窗户纸戳开,看到爷的铜尿壶还在炕上,就是不见人,他努七八吭的扒到窗台上,看到了那惨状。爷吊在空里,就吊在窑里的建木上。
一个无辜的世代以种田为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与世无争的庄稼汉,就这样被愚昧的革命者和政治投机者夺去了活着的尊严和生命。
最后公社还给爷定性为“现行反革命,畏罪自杀,自绝于人民”。
孙干部因揭发有功,当了公社副书记,01年秋他从西安回来时,到老张的村里来转,老张大招待了他,还给他拿了些特产。老张大说:“过去的都过去了,活着的人要看的远些,想的宽些,给子孙积些福,留些德,让他们活的更体面些也更有尊严。”
爷的死是山村里的派性所导致的,张家族大,人多,内部不团结。被几家异姓人搅合利用,族内常被弄得鸡飞狗跳,屁大的事儿都争争吵吵从不间断。爷在世时,为人耿直,内部事务常是爷出面主持,多少还有些规矩,也平稳。个别心怀鬼胎的人,不论是族内还是异姓中的人,还掂量些。
爷走后,天真的塌了。族内反目成仇,矛盾公开,内部开始裂变站队。正应了那句,“权利使人昏迷了,派性叫人发狂了”,几家异姓中的老段家趁势掌权了,当了大队革委会主任的老段,整天提个小镢到处转悠,看谁不顺眼,就收拾谁。一时间站错了队的人就遭了秧。
老张大首当其冲。村里有个外号叫王老麻子的老汉,因他小时候得过什么病脸上留下了麻子,姓王,故大家都叫他王老麻子。这个哈怂老汉成了派性斗争的军师。过去王老麻子常天不亮就驮水回来了,老张家的水基本都是老麻子捎着驮回来的。爷说了多少次不用他驮,但老麻子总是说,“吆一头驴和吆两个一样”,每天天明了,装满水的水桶就在门前放着,村里人都不知道。
老张家生活条件比老麻子家强些,爷常接济点东西,老张记得家里的老母猪下的猪娃给过两个,爷没有收王老麻子的钱。过年,只要家里杀猪,爷总是给他二三斤猪肉,算是酬谢王老麻子。老张记得爷说过“自古麻子都不好惹,十个麻子九个怪,一个不死是世上害。
爷的话,应验了。爷的事,后来听说是王老麻子一手搞的鬼,他利用孙干部的年轻单纯,膨胀的革命热情和空前高涨的崇拜,给所有人都设了个套,也许天要绝爷的命,据说当时毛主席像是用荞面面汤往墙上糊时,湿的拉不起,无意扯烂的,王老麻子就在跟前,还给爷帮忙对齐再糊上去的。
爷的事,张家被带上现行反革命的帽子,大的赤脚医生被换了。王老麻子如愿当上赤脚医生,大字不识一个的麻子,只会给人骟骟猪,给牲口灌灌药,赤脚医生不用参加生产队里重体力劳动,全年满勤记公分。
“世事轮回,该认命的认命,但绝不能做缺德和坏良心的事,人可负我但我绝不人上时,少去,到栽跤打滑时,多去看看。”这是大给七个娃的一贯理念和做人标准。
这个做人标准是好的,正确的,但他等于作茧自缚。大的理念在现实中害了自己也害了娃,这就是从不知变通的大和娃,被现实击的粉碎。这种理念,再多的学识也没用,只有屈居人下,为他人做马。因你不适社会发展的节奏,还停留在儒家的那种文化学说是愚蠢的,该争的还是要争,到离岗时的老张才知道错了,为什么不争呢?
就像鲁迅所说的,忠厚是无用的别名。老张觉得自己就是鲁迅所说的那个人。
从此大成了队里派出的民工,满年四季修工在外。直到改革开放,大才得以解脱。
大修工走后,吃水成了家里最大的困难。妈本是结核病常年难过,加之爷的死,又惊又气,越严重了。办了爷的后事,家里一贫如洗。穷的吃不起药,妈只有在卧床不起时,老张才拿大开的药方去县城抓药。一副药才几毛钱,但几毛钱都没有。有一段时间,念书成了捎带,老张落沟爬坡,拼命挖药材,卖点钱就给妈抓药。
王老麻子出的毒计,让老段分牲口时,把最不乖的毛猴骡子分给老张家使用。妈有病落不了沟,老张小不敢拉,毛猴骡子连踢带咬。没水吃,冬天担雪化水,夏天盛雨水,那种受苦挨欺的日子,一般人是体会不到的,只有经历了的人才知个中滋味苦。
杨阿姨实在看不下去了,利用每次给饲养室驮水时的机会,给老张家稍一驮水,因是城里人,没人敢讲什么。老张至今都很感激杨阿姨。杨阿姨推荐上了大学,毕业后,在珠海工作,014年还回来过。
从小的经历,让老张在后来看《艳阳天》时,里面的情节描写和老张小时的经历有一比。什么时候中国人能改变窝里横和内讧的劣性。
秋天队里分玉米棒子时,王老麻子他们总是故意给老张家分到最后,玉米地大部分在沟里,塬里大多种小麦和杂粮。
深秋的夜,老张和大妹两个提着马灯,背着布袋,一次一次的往返沟里。再苦再累老张和大妹都没怂过,每背回来一次,老张都能看到病中的妈心疼和无奈的眼神。
人的动力都是被逼出来的。只有苦过、痛过、累过、哭过、笑过、得过、失过、离过、聚过,你的人生才完美,才觉得自己没在这个世上白走一遭。这都是经历过的老张对自己的嘲慰,也是无奈人的无奈安慰。
老张的村每隔三年就有人命关天的大事发生,这是有规律可循的。上了年纪的人把过去的事都能说清,未来的只能走着看,是否应验。更怕的事儿还在后头。《陕北汉子》未完待续
【作者***】:已修改(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