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火锅店里等我父亲老谢。
老谢挺忙的,我约了他两次他才答应见我。起初他让我到白露酒吧里去找他,而我偏不去白露酒吧。我说,你别忘了你是别人的父亲,而老谢却振振有辞地说,你也别忘了你都三十岁了,不是小孩子了。
但我偏想让他出来,到大街上,而不是在他的酒吧里。他想在自己的酒吧里一边照看生意一边顺带见我,这让我不平衡。老谢最终还是答应了请我吃火锅,其实他知道我的固执,却偏偏要推三阻四一番才肯就范,这人,我闹不明白他是怎么想的。
他的迟到在我猜想之中。他总是不肯轻易满足我。
我在二楼坐着等老谢。从窗户里望出去,能看见悬铃木巨型巴掌似的叶子,老谢刚好走在一排悬铃木下,他穿着一件棉线衫,手插在裤兜里,一晃一晃地走着,头发茬黑黑的。老谢一直留平头,这让他看起来很年轻。我经常幻想把手指插进他的头发茬里会是什么感觉,但是他不让我插。
我想我母亲白露一定经常像我想像中那么干过。老谢对我母亲白露的宠爱程度就像白露宠爱她那些猫一样。
我趴在窗上冲马路上的父亲大叫道,老谢,这儿呢。我父亲抬起头来对我笑了笑,整齐的牙齿闪烁在阳光底下。他稳健地从我视野里消失,进入了火锅店大门。我坐回座位上,给他的茶杯里倒上水。老谢跟我一起吃饭从来不喝酒,而他跟我母亲在一起的时候经常喝酒,两人喝着酒说说笑笑的。老谢喝了酒后脸色很好看,不是红色,而是微微的粉色。
老谢问我想吃什么。他拿着菜谱从头看到尾,我说你可真罗嗦。我把服务生叫过来,一口气报上一大串东西,老谢看看我说,你能吃得下这么多?我说怎么了,你心疼了?老谢说,我心疼什么呀,怕你吃胖了不好看。我说,我怎么好看也不如我妈白露好看是吧?
老谢不满地看了我一眼说,好好的提你妈干什么。
我说为什么不让我提她呀?我想她了成不成啊?难道你不想她吗?哦,对了,你早忘了她了吧?你现在软玉温香的,哪能想起她来呀。
老谢口气有些不太温和了,他说谢小白,你就不能好好跟我说话吗?
其实我也不是有意要这样的,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平时说话也挺有涵养,一看见我父亲谢未阳,就控制不住嘴的尖酸刻薄,刻薄完了就后悔,回回这样。我不知道我父亲老谢是不是因为这而不太愿意见我。
我也不想把自己弄的不招人喜欢,尤其是不招我父亲谢未阳喜欢。我清楚地知道我是如何看重他。我对他的依恋很纵性,一直这样。我把这归结为我母亲白露的早死,如果她不那么早就离开我,可能我不会这么强烈地需要老谢。
我于是埋了头跟我要的食物较劲。好在我对火锅有永不泯灭的热情,只要坐到火锅店里,我就可以吃得下平时三顿的饭量。我偏爱把各种东西统统放到一个锅里涮的感觉,而且这些东西越南辕北辙越能激发我的食欲。烟台这个城市的确很符合我的理想,那些来自海里的生物是我最喜欢涮的。
我其实是有事要问我父亲谢未阳的,所以我吃了一会儿之后就放下筷子。老谢没吃多少,他一直在看着我吃。我放下筷子之后抽出一张餐巾纸擦擦嘴对他说,老谢,我能跟你谈谈白露吗?
我父亲对我直呼他们夫妻俩的大名倒没什么不良反应,这属于惯性效应。自从我母亲白露死后,我就开始尝试着直呼我父亲的大名,开始他不习惯,但是我很固执,后来他自己也说,爸爸跟老谢这两个词都只是称呼而已,从性质上来讲它们是平等的。我就是喜欢直呼我父亲的大名,说不出任何理由。非要找理由的话,我觉得这样叫很舒服,心里很平衡。他只因为跟我母亲一起生下了我,所以就做了我父亲,仅此而已。如果不是这样,我们很可能是很好的朋友,如果互相喜欢,还可以做做情人之间可以做的小动作,拥抱,亲吻什么的。
我是这样认为的。
老谢说,谈吧,你想谈什么?
我说,就谈谈你们是怎么恋爱的吧。
我以为老谢不会痛痛快快地谈他跟我母亲的恋爱史,但是我错了,他很痛快。他说他第一次碰见我母亲的时候,我母亲白露还只是个十七岁的小女孩,头发梳成两条小麻花辫,然后盘起来用发卡别在头上,一排刘海儿柔软地趴在额头上。老谢之所以认识了白露得归功于他父亲,也就是我爷爷。我爷爷是京剧团老团长,他当时退居二线,没事干时经常去书店转转,就发现了我母亲白露,她隔三岔五去买戏曲书。我爷爷跟白露成了忘年交,他第一次邀请我母亲白露去家里做客,我父亲老谢就跟白露一见钟情。
这么说,你们一直相爱喽?我盯着老谢的眼睛问。
老谢说,不是,你白露爱的是别的男人,但后来他嫁给了我。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白露她到底为了什么要自杀?她自杀那天,你在什么地方?
我父亲老谢不满地看着我说,我也在家里,怎么了?
我说,你在家里,怎么会看着她自杀?
老谢说,她在卧室,而我在客厅看电视,我一直以为她在午睡。我发现她的时候,血已经把被褥都染透了,她用劲很大,静脉血管几乎被割断,根本无法抢救。
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没有。那天是我们认识十周年纪念日,怎么会吵架?
那天我在哪儿哪?我问谢未阳。我一直觉得很奇怪,为什么那天我不在现场。
谢未阳说,把你送到了奶奶家。
谢未阳不解地问我,谢小白,你今天这是怎么了?问这些事情干什么,都过去了这么多年了。
我没回答我父亲。我知道,如果我对他说我在梦里看见了我母亲,她举着流着血的手在雕花铜镜里出现,我父亲谢未阳肯定又会说我没事干了瞎想。他老是说我脑细胞活跃异常,自从我能在午夜听见洗衣机自己响动开始。
我问老谢我母亲那面雕花铜镜哪去了。我记得我母亲好像有过那么一面雕花铜镜,我小的时候,经常看见我母亲坐在铜镜前化妆,对着自己露出妩媚的笑容。
我父亲老谢说,你找那面铜镜干什么?
我说,我想白露了,睹物思人,不行?
老谢说,行,怎么不行。
老谢又说,为什么你只要跟我在一起就老是不协调,你怎么总找茬儿闹别扭?
我嗤嗤地冷笑几声,说,我闹什么别扭啊,你又不是我男朋友,我跟你闹得着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