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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为把灯光调整到最佳位置,准确点说是对他而言的最佳位置,因为他这一调整,我的这边整个儿一片黑。他像是忘了石膏底下还围坐着四个人。公愤难挡,集体起立,怒目而视,一为惊恐:“我换过来还不行吗?”又爬上去调整了一遍,灯炮一晃一荡,搞得室内忽明忽暗,人影忽长忽短,人心忽烦忽躁。
“操你姑爷的,你给我下来!”
一为跳下来,“唰唰”地干他的活,一边干一边牢骚满腹:“昨天我看见一女的,屁股极其大。”
“屁股庞大,何罪之有?” 颜贝说。
“破坏美感,影响视觉。”
我说:“那是你审美观点有偏差,审美感官有问题。”
“依你之说,大到恰到好处?”
“美不是绝对存在,屁股之大,自有它美的存在。”
雨曦终于忍无可忍:“够了够了,一群流氓!”
“我们在探讨审美观点!”
“我们在探讨艺术。”
“艺术?艺术的工作是塑造灵魂,你们是在毁坏灵魂,别人搞艺术是发扬艺术,你们搞艺术是玷污艺术!”
“但我认为大过的东西的确不美……”一为还没没休没止。雨曦写了八个大字,贴在墙上:“公共场所,禁谈艺术。”没话了。
要说这社会是女权社会一点也不过分,因为女权,阻止了我们的艺术交流。在此之前没有任何一家机构颁布一条法令说公共场所禁止谈论艺术。
一为说:“好吧,不谈艺术,谈点现实低俗一点的东西,昨天我看见一女的,丑得出奇,身材……”雨曦一块橡皮就砸过来:“你有完没完?”
“没完,除非你到墙上再贴一张纸说公共场所,禁谈现实。”
战争总是这样无体无止地进行,上帝造人时造了夏娃又造了个亚当是个极大的错误,这个错误间接导致了我们这张素描画不下去,因为太吵了。
一为大发诗兴,开口长吟:“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念这诗不是一为诗兴来得那么雅致,懂背景的人都知道,这会再次激起雨曦的狂风骤雨,因为这首诗寄托了雨曦对严山的无限思念之情,一为念这首诗就是往雨曦伤口哗啦啦的撒盐。
“好久没看见严山了。”颜贝添油加醋。
雨曦没有再争辩了,低下头沉默。原本只想开个玩笑,结果引出闺中思妇泪,一为安静了,颜贝安静了,地下室里静得室息,各自的思绪掉进黑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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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山是雨曦的白马,先前我们是八个党羽的,过去的两场高考,离散了三个,现在剩下我们五个苟延残喘。
岩山一中的美术班开在一间杂物室里,之前是没有美术班的,高二时,我们都还在运算三角函数,思考三角函数和大学的关系,暑假突然来了个长头发的人,我们第一次听说画画可以考大学,于是一哄扎进美术班里,畅想着艺术生涯。
那时我们的口号是“挺进央美,踩平巴美。”央美很容易理解,巴美很令人费解,巴美就是指巴黎美术学院,那时我们相信我们会踩着这一条路一直走到艺术之都的巴黎去,而事实是巴黎在东西南北哪个方向都不知道。第一年的高考已经像断线的筝从我们记忆里远去,那年我们全军覆没,通通挂彩,就连一个本科都没有达到。刘小倩那时就不知飘到哪个方向。
这个夏季我们梦碎得很惨烈,我们八个人像一群无家可归的孩子,没有方向,没有稻草用来自我勒死,跳河河干了,撞墙太痛了,服农药农药太贵了,所以我们都没有死成,苟活到现在。
第二年高考差点又想死了,因为种种原因舍不得死。
第二年高考后的一个星期,我游魂似的荡在乡间的小路上,想了很多妄想型的问题,我想我一定要踩着这条坑坑歪歪的山路踩到巴黎去。
八月的午后,召开了一次美术班全体会计,所谓的会计内容,用一为的话概括就是:“死就死嘛,死也有这么多兄弟姐妹垫背,全国有几十万美术生一起死一起垫背,有什么伤心的。”于是笑逐颜开了,于是畅想美好的未来。三票提议卷土重来,又有人沉默了,在我们那个山窝,再来一年复读意味着很多东西,意味着家里得卖锅卖鼎卖儿卖女。严山他们站到一边:“我们没法读下去了,反正我也没那么个伟大追求,你们加油吧。”
那天我们没有掉眼泪,我们很坚强,八月天高心境凉。
我徘徊了很多天,没有把事实告诉父母,我实在不忍让他们苍老疲倦的身躯遭受一个个失望,背负贫穷和摧残,我实在不愿看到他们枯涸的眼窝深陷下去,没有光彩,再也不会有光彩。
但最后我还是把事实告诉了他们:“今年我又没有考上。”我爸沉默得可怕,他守望着这片土地几十年,那老去的身躯苟且挣扎在泥泞里,就是希望还能种出一点希望。就像耕种了一年,稻子却颗粒无收,是很可悲的。但这失望比种稻失望更甚,因为爬了不止一年,是一辈子。凭他浅陋的眼光里或许不清楚这希望到底是什么,但他清楚一点,我考上大学就是有希望了。
我也沉默了很久,挤出我要说的话:“爸,我要重来一年,明年考中央美院。”父母们都没有说什么,第二天看见他们又苍老了很多,白发又增添了不少。
那天我就要出门了。妈妈卖了两只鸡,把六十多块钱塞到我手里,她的意思是要这两只鸡伴着我走下去,能走多远是多远。妈只念过小学,或许也没想得那么抽象,她或许只是考虑得更周详更实在,她或许是想:这两只鸡卖了,你拿第一只鸡的钱坐车到长沙,要是不行,你就拿第二只鸡的钱买车票再坐回来。可是我人穷智不穷,那天我坐火车一根鸡毛的钱都没有花,我爬进车厢趴在座位底下通过逃票回到长沙。到长沙后还剩余两只鸡的钱,我兴奋地吃了一顿晚饭,还剩下五十六块五毛钱。
现在一为和我来到这块旧地成了典型的混混,专业术语叫做“社会青年”,“无业游民”。开始我们还奢望进入一个画室,安安心心地画画,后来就像阉掉的公鸡,什么都不想了,就想吃饭,吃饱了饭就加夜班自己摆东西画,到处打游击战。林晨和雨曦在渔塘一家画室上课,她们的家里还能砸锅卖铁,我和一为家里还有四面木墙壁,颜贝也差不多。
我一个月没给家里打电话了,以前我一打电话都会说:“妈,我没生活费了。”后来就不打电话了,把这句话也省了,我不想让妈妈听到这句话然后让她愁得睁不开眼睛。先前一天还能吃两顿,后来精兵简政,改吃一顿,于是我的肌肉也就精兵简政地缩水了,但是排骨的业绩越来越突出。我破败的上衣也风雨招摇,十一月的风吹在上衣的破布上,迎风飘飘还昂扬肆恣。
我妈他们也不知道艺考是回什么事,她每次挂电话时就会说:“你好好画画儿。”从小到大,他们从来就是告诉我:“爸妈什么都不懂,你要做什么,你就好好地去做,爸妈什么都帮不了你,你自己要好好做人。”这些教育很刻骨铭心。
往事就十月的风嘘嘘地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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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时候脑子里又回响起我妈的这句话,手里的铅笔攥得越来越紧,在纸上“唰唰”刮得力透纸背,铅笔经不起摧残,“啪”地一声断了,这仅是我最后的一支铅笔。
我站起来跟他们说:“我出去买几支铅笔。”其实想出去走走,买铅笔也买不起了。
从地下室走出来,寒风吹得很狂妄,冬季的夜干冷干冷,从西伯利亚的风猖狂地灌入我的衣领,我的鸡皮疙瘩层层兀立。
前面是大片大片渔塘,冰冷的水里闪着冰冷的月光,夜空下似乎营造着宁静和安详。
我不想将生活进行得像驴拉磨,但是我也没有比拉磨更好的办法,最好的方式只能是一边拉磨一边哼曲。
我欠林晨的两百多块经济上的债务,目前就是卖身也还不上,这叫我很疼痛难当,要是现在谁出一百块钱买我的身子,我准卖给她,如果她很漂亮,还可以九折优惠。听说河东有个瞎子,算卦很准,我真想跑过去叫他算一算我明天的午餐在东西南北哪个方向,要是他一个卦丢下去说:“东南方向”,我准会到东南方向去打个地铺,等待午餐的到来,不至饿得头晕脑胀。
最后我头晕脑胀地就把IC卡插到公用电话里了,按下家里的号码,我说:“妈,家里天气凉了吗?长沙天气凉了。”我的意思是天气凉了,我也跟着凉了,一件破单衣阻挡不了西北风的侵略。我想跟她说说生活费紧缺,可又不想说得太直接。
妈劈头就数落了一大堆:“怎么这么久没打电话回来……”
“学习太紧,天天上课。”我才想起我是很久没打电话回去了,我没有昏头昏脑,是该打电话问问家里,而且告诉他们我过得很好,不管怎么样这是对的。
“家里还好吧。”
“呃,你爸老病又犯了,起不得床……”
“那赶紧去治呀!”
“治,也想啊,没有办法的,再拖一年吧,等你考上了再说”
“不要管我,我自己能行……”我的喉管一节节地僵硬。
“你爸下不得地,地里的菜全烂掉了,一斤也卖不出,价格又贱,愁啊,你要好好画画儿……”
我的眼泪湿了,生活已将父母折磨成木头人,他们除了忍受没有第二种方式面对,而我无能为力。
“我考了班里第一名,有出息了,今年一定会考上大学的……”我除了一而再,再而三地编谎言,没有第二种方式宽慰他们。
“那就好,你没有生活费了吧,我再去想想办法。”
“哦,不要了,钱,我手头上还有,叫爸去治病……”
不知电话怎么挂断了,并且响着嘟嘟声,我无力地支在电话亭上,看见屏幕上显示着余额:0.00元,IC卡也没钱了,电话自动挂机。
我爸这辈子不容易,太不容易了,几十年间挣扎在艰难困苦里,挑负起贫穷的家庭,忍受着病痛的折磨,夏天里,几乎是用手刨开几亩土地在烈日下种地在矿地里挣微薄的收入,冬天里,天寒地冻,挑着白菜走山路到县城里卖,几毛钱一斤还卖不掉,白菜烂掉全家衣食无着,这就好比万斤的重量压在一根干枯的柴棍上,千均一发却摆脱不了。存在的希冀只是那遥远的一天,而我依然是个重负。
我无力地边走边踢路上的石子,我的鞋尖烂得一塌糊涂,一半是因为年代久远,一半是石子踢多了。
石子越踢直狠,我走得越来越快,我听见耳边有寒风吹过的声音,声音刮掉我眼角的泪痕,我心里越来越清晰着雕刻着几个字:中央美院前一百。(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