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僚,竟是当初和严绛一起探路陵阳的公孙将军!
温侯俊静静走出,负手立于其马前,仰首平静直视。虽境遇窘迫风雪冲颊,亦是沉稳如山丝毫不乱方寸。
公孙将军:“果真是朝堂里摸爬滚打多年的老锦鲤,兔死狗烹亦能笑出声来!”温侯俊:“老友亦是无论经年依旧神采奕奕,不辱没公孙家世代英名!自十三年前共剿邪魔外道后,咱们这还是第一次相见。”
公孙将军微微颔首,似乎有所感悟。
其实温侯俊心内已然焦急如焚,此番穆念花用兵陵阳,他已然完成使命。只要平安无恙的带着南瑾撤回西梁城,待到西梁军攻下北戎州便可回返受封。谁成想穆府大公子竟然横插一脚,也要和念花少主争这份功劳。眼下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遇上另一方的武将,不用多说也知道凶多吉少!
温侯俊接着说道:“话虽如此,但交情即便匪浅,今日各为其主,大藏兄不还是要鄙人的项上人头乎!”公孙大藏闻言轻笑,收了一只金锏,微微摆手道:“风雪正盛,天光熹微,凡事不急。”
“大藏兄孔武有力,自然有条不紊,在下一介文臣,如何受得了这凛冽风寒?”温侯俊少见的打趣起来,公孙大藏闻言大笑:“温大人莫要谦逊,以本将对大人的了解,这区区风餐露宿,可比往日陵阳仙宫里的唇枪舌剑好受多了!”
温侯俊摇头苦笑:“那又如何,早已是不复往已,颜巷陋,远途穷。”公孙大藏:“此话你早前便与我说过,今日我也准你一事。”
“何事?”
“两鬓霜,一客行!”
温侯俊冷眉斜挑:“将军此话何意?”
公孙大藏:“念在你为西梁做事的本分上,今日我放你生路,不过你的家眷下人,毕竟人多嘴杂,我们此番进城还是不宜太多人知晓,因此借了这方山神土地,索性俱都入土为安吧!”
温侯俊城府深邃,早已料到他会这般言语,只不过本就是受制于人的绝望之事,因此即便料想先机,亦是没有丝毫喜悦情绪:“公孙将军,大公子是否已经发兵北戎国了?”
“温大人果然机敏,青候公子已然开始进攻西境!”
温侯俊闻言还是觉得惊愕,公孙大藏哂笑:“温大人,事到如今这般田地,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
“难不成说大公子真的要大举进犯,倾西梁之力攻陷整个北戎州?”温侯俊满脸质疑,公孙大藏嗤之以鼻:“我家公子用兵岂能由你揣度?为将者不谈政务,老友也少问两句为好!”
温侯俊阴沉着脸,并没有继续问穆青候的事。他朝公孙大藏身后瞥了一眼,发现兵马并不算重,但车马辎重却颇具分量,当即凝皱的眉梢又紧俏了几分。
“公孙将军,你此番走南湘古道,运输的是穆青候的后备粮草吧?”公孙大藏毫不避讳:“温大人目光如炬,正如大人所想那般。”
公孙大藏这厢承认,温侯俊反倒是孤疑起来:“从西梁进入陵阳,除却已被占领的金墉城外,还需再过九关七十六城。连念花少主的军队都只能倚仗寒杏地穴,将军如此招摇过市于阳关行路,难不成说这七十六城守军尽皆沦陷如草芥?”
此话说完,公孙大藏满面春风,温侯俊如坠冰窖,脑中不断闪烁难以置信的念头。良久,公孙大藏开口:“你所盘算中规中矩,不过温大人,你少算了一件事情。”
“何事?”
温侯俊瞥了一眼身后的庙,落满白雪的额头已是冷汗密布。公孙大藏:“我能这般明目张胆,当然有明目张胆的道理。你只知道九关七十六城有驻军把守,我却根本不在乎所谓的派驻军队!”
温侯俊心念电转:“你的意思是,有人为尔等作保,私放尔等过关?”
“温大人果然明鉴。”公孙大藏言罢哈哈大笑,温侯俊却身形踉跄险些软倒于雪中。老太监从庙里冲了出来,搀扶住他的身子不让其软倒。温侯俊剧烈喘息,盯着面前的军马瞧看良久,盏茶时辰后方才试探着说道:“邺王?”
公孙大藏表情戏谑:“可以说是他,也可以说不是他!温大人,陵阳宫中能够马上弄权者,可不单单只有一个赵胤!”
温侯俊:“此话老夫听不明白,先王已然驾崩,百里太后仙逝,满朝旧臣尽皆臣服于贺华黎。但那老太监仅是控有禁军,天下兵权听从赵胤号令,如若不是赵胤,又当有何人焉?”
公孙大藏闻言笑的更欢,笑容诡异莫测,不知其中意味几何。温侯俊见他这般,恍然间好似是有所顿悟,霎时间面色愁苦,摇头哂笑,状若疯癫:“想不到算计到头未尝所愿,反倒是为他人徒做嫁衣!”
“温大人,陵阳城里发生的事情,有些时候不能过多念想。因为你越是念想,就越是迷茫无助,好比眼下这般遭遇,你只能怪自己时运不济,听到不该听的,看到不该看的,这也是温大人往日于朝堂中最不喜欢的!”公孙大藏劝慰道。
温侯俊冷眼盯住公孙大藏,良久幽幽叹息,好似瞬间荒芜苍老了几分:“公孙将军,温某现如今只有一个祈愿。”
“讲来!”
温侯俊鞠躬施礼,从未有过如今日这般虔诚:“老夫膝下育有一女,乃是老夫挚爱所在,今日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求将军能够宽心一二,放我这苦命孩子颠沛流离,老夫愿以命抵命,绝不给将军大业平添半缕麻烦!”
他言罢,双膝跪地,掷地有声!
一代枭雄老臣,竟不顾额前白发,扣雪磕头,久久不曾起身。公孙大藏盯着他瞧看半晌,一时间也说不出什么重话:“我若是放过令千金,她会去向何处?”
“由她所愿,自由便好。”温侯俊眉目少见地慈悲。
“那岂不就是流浪?”公孙大藏并不认同,温侯俊:“只要活着便好,哪怕是苦难逢迎,有成长便是好的。”
他抬起头来,额上已然殷红,公孙大藏于烈日下昂扬:“温大人,我若现在杀你,你便没了性命,若是性命堪忧,即便是牵挂再多又有何用处?”温侯俊:“将军,我年事已高,活着已然无甚意义,但小女还尚未出阁,人生亦是大有可为。”
公孙大藏看看天色尚早,也不焦急,饶有兴致:“怎么个大有可为?”温侯俊:“平平安安的活着,有点念想,少点欲望,便是大有可为了。”
“这可不像你。”公孙大藏再次审视起温侯俊来。
“我活成今朝这般模样,到头来还不是落得个此般田地?”温侯俊微微颓然,公孙大藏:“现在的你是何般模样?”
温侯俊笑笑:“从前我没有权,但我很快乐,现在我不快乐了,因为我没有权。”
说罢,二人相视一笑,互相之间都有千言万语。公孙大藏:“自十三年前一别,你我都变了好多。”
温侯俊指指跪坐的双腿:“一个高高在上,一个卑微在下,你看你还是老样子,你再看看我,已经老的不成样子。”
“温大人这说的是哪里话,你看我老是不知东西,敌人看我活的不是东西,因此做人还是得知足才是。”
二人说罢,公孙大藏收了双手金锏,随即拍向腰间,缓缓地抽出了自己的斩马九环额虎睛刀。而温侯俊也闭上双眼,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悲惨宿命,就像他所说那般,在这个刀口上讲理的世道,没了权势的文臣就是如此凋零可悲。
但事情往往没有这么稀松平常,就在众人以为一切已成定数的时候,山神庙忽然中门大开,从里面缓缓走出一位白衣公子,陌上人如玉,临尘洒如风,手执一柄松纹古剑,于风雪中迤逦行来!
温侯俊瞧见此人,神情复杂面色微皱,而此时此刻的山神庙里已然是空空如也,不见南瑾的身影,除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啼哭,浑不真实,好似虚幻,在这空荡苍茫的天地人间四处飘荡,没有婉转几旬,便彻底化为了虚无。
公孙大藏冷眉斜挑:“来者何人?”
白衣公子步履款款:“鸿楼少主,姓鸿,名光,字武陵!”鸿武陵单手持剑,雪落白刃上,化水落湿寒。
公孙大藏不以为意:“武陵鸿光,好熟悉的名字。”温侯俊拱手:“鸿楼乃苍山鬼手所建,乃是陵阳城最好的酒家。”
公孙大藏闻言了然:“早些年前,来访此地,喝过鸿楼的酒水,属实是上乘之选。”温侯俊看向鸿武陵,眼神复杂,他身后的庙宇空空荡荡,亦是让他心神错乱:“洪贤侄,小女何在?”
“从未得见!”鸿武陵不去看他,回应的毫无情感。
温侯俊闻言惊诧,当即便要夺路探视,奈何兵马拦路在前,哪里都不得抽身而出,无奈下只得苦苦哀求公孙大藏,但后者完全视若无睹。
温侯俊莫名悲怆:“人心凉薄,人心凉薄!”
鸿武陵:“温大人,我苦苦追求令千金多年,这事情你不是不知道,我鸿楼不缺聘礼,不差媒妁,偏偏差在我不是官宦出身,不能辅佐你平步青云之道,你便让南瑾独处深闺直到今日,从这一点来看,我觉得我应该十分痛恨你的。”
温侯俊正自烦躁:“南瑾到底在哪里,你把她弄哪里去了?”鸿武陵神色淡漠,微微耸肩摊手:“我也在寻找令千金,无奈根本不见其踪影!”
公孙大藏听罢,眼含深意的看了一眼温侯俊:“温大人,先卖苦肉计,再派人转走千金,唱的这是哪一出儿?”温侯俊大惊:“我已至这般田地,万万不敢戏弄将军!”
公孙大藏轻抚自家光头,豪迈大笑道:“本将也觉得毫无必要,毕竟眼下狼烟四起,令千金即便是真的逃走,到处都是作乱的军队,哪里有其容身之处哪?”
温侯俊闻言喃喃:“我只希望小女能够活着,无论小女去向何方,希望将军念在旧日情分上网开一二!”
公孙大藏不理会他,而是眼神郑重的看向鸿武陵:“鸿公子,你此番来此,可还有事端?”鸿武陵昂着头,用下颚轻轻指指温侯俊道:“好歹是瑾儿的亲爹,我不能看着他死,不然即便是见着了瑾儿,她也不会托付终身于我。”
温侯俊闻言恍惚,摇头苦笑道:“鸿公子,往日里我待你凉薄,你大可不必为我这般,你若真能寻到瑾儿,是她的幸事福分,眼下公孙将军并不曾迁怒于你,你还是早些离去,莫要再跟我趟这趟浑水,否则一地枯骨落了雪,四海八荒无人识!”
“你闭嘴,眼下已轮不到你说话了!”鸿武陵毫不客气,温侯俊满面羞愤,一时间有些愣住。公孙大藏倒是颇为欣赏,鼓掌赞许不止:“想不到北戎国还有这般侠义男儿,不错不错,所谓英雄豪杰,就该是这般自生傲骨气节!”
“将军你也别乐得太早,我早就知道,今日我若要带温侯俊脱身,你的项上人头我是一定要拿的!”
此话说完,松纹古剑嗡鸣震颤,雪花退避三尺,青锋流动清波!
公孙大藏闻言不禁大笑,温侯俊亦是无奈摇头,满场军士尽皆冷嘲热讽,好似面前这个白衣公子如砧板咸鱼一般滑稽可笑。公孙大藏:“后生小辈,你可知本将行军三十年,从未有人敢当面跟我说道此番话?”
鸿武陵昂然挺立:“那我便做第一个。”
“勇气可嘉!就不知你一人武艺,如何过得了我这百人铁骑了!”公孙大藏有恃无恐,鸿武陵亦是不慌不乱:“擒贼先擒王,其余鸟兽散,杀人红尘中,脱身白刃里!”
“人常说年少轻狂,眼下本将便领略**!”
公孙大藏说罢,缓缓取出自己的鎏金双锏,而鸿武陵依旧白衣带风,一人一剑挡在山神庙前,对面是杀气蒸腾的西梁铁骑,风雪呜咽着划过每寸铁甲,在抛光的兵器上映出一张张铁青的甲胄脸庞,没过多久兵刃又被风雪沾满,上面映着的人脸好似哭花,状若鬼魅,没有丝毫人间的冷暖温情。
温侯俊有气无力的跪坐在军阵里面,望着白衣少年略显单薄的影子,老泪浑浊的抹湿了两只袖口。
而时间,于此刻往前半个时辰,山神庙中,南瑾还在忍受风寒。
老太监悉心照料,外面寂静的有些吓人,偶有家眷的啼哭声响,随之而来的便是毒打怒骂,没过多久继续死寂下来,连温侯俊的声音都清晰地有些格格不入。
南瑾悠悠醒转,面色时而苍白如雪,时而**如火,老太监忙前忙后,又是焦灼又是强颜欢笑:“小姐,你醒啦?”
“外面还在下雪吗?”她的声音苦涩艰难,喉间微微肿胀,老太监听了又是心疼不已,不过面色上还是温暖如春:“雪下了好几日了,跟当日于梅渚时一般无二。”
“明明是不一样的。”南瑾喃喃道。
“哪里不一样了?”老太监顺着她的话问。
“那时候有小长安陪着我,现在小长安不晓得跑哪里去了。”南瑾说罢神色黯然,老太监闻言微微皱眉,刚要说话便被南瑾止住:“我知道您要说什么,不许责骂他。”
老太监闻言,把话柄咽回肚子里,取而代之的是重重的一口叹息。
“没有小长安在,我的胭脂水粉都坏掉了,往日里他偷着用的勤,我的病也好得快些。”她越说越伤感,老太监好生抚慰:“小姐别多想了,歇着身子吧。”
南瑾应允,忽然表情惊愕,艰难抬手指指山神庙的屋顶:“公公,那房梁上好像有人!”老太监闻言大惊,慌张抬头瞧看,果然看见一位白衣公子半倚在梁子上吟吟浅笑,正是鸿楼少主!
鸿武陵见南瑾瞧见了他,当即也不东躲西藏,翻身下梁来至南瑾身前,咧开嘴巴露出会心一笑。
南瑾看着鸿武陵的脸,眼神闪躲不知该往哪放,面色**好似又烧了几分。鸿武陵跟老太监示好后,继续看着南瑾:“瑾儿,只有兵荒马乱,我才能见到你啊!”
南瑾:“武陵公子,瑾儿不值得你这般的。”
鸿武陵洒然大笑:“瑾儿,我给你写的信,你究竟看了几封啊?”
老太监闻言老脸一红:“公子,你的信大多都是咱家烧掉的。”鸿武陵闻言立时吹眉瞪眼,但还未等发作,便被南瑾出言拦了下来:“公子莫要迁怒于他,烧你的信完全是我的用意。”
鸿武陵对南瑾可怒不起来,当即又是温润发笑:“瑾儿,这是为何?”
“既然无望,多看无益。”南瑾小声喃喃,说罢又是一阵猛烈咳嗽:“我当时是那般想的。”
鸿武陵收了笑容:“就因为我并非官宦世家子弟?”
“我爹在朝堂弄权,我也毫无办法。”南瑾点点头,鸿武陵哂笑道:“我只看到好端端一位大礼官,现如今成了西梁内斗的丧家之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