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游闻言笑笑,随即大步流星地甩着袖子往里走去,根本没有任何得道高人的品相。
半刻钟后,寂静的王宫里出现了周游的身影。
宫里连宫女和太监都没有,看样子全部都被李靖司提前喝退了。周游左看右看,最后在王座上见到了面色复杂的李靖司。
此时的李靖司和以往不太相似,看起来更加雍容华贵,眼角微微多了几抹皱纹,但还是美颜常驻。
她缓缓站起身子,面色上充满了惊讶与难以置信,随之而来便是不住流淌的泪水喷涌而出!
“你......你还活着......”
这句话饱含了太多伤感,饱含了太多情愫。
有欣喜,有失望,有愤怒,有感慨,有爱恋,还有一些难以言喻的复杂心绪......
“我还活着,你也很好,这样就很好。”周游感慨笑笑。
李靖司慌慌张张地想要往下走,周游伸手拦住:“别,你就站在那里,我只是过来跟你说两句话,若是你来了,我可能就舍不得走了。”
这话说得微微突兀,李靖司一时间有些看不明白:“你为何还要走?”
周游不想瞒她:“实不相瞒,我只有一个多月的命可活了。”
李靖司闻言大惊,周游直接将经过告诉了她。李靖司闻言后陷入长久的沉默,她明白周游说得是什么意思,当即也缓缓停住了脚步。
“你的意思是......这次是来跟我做最后的诀别嘛......”
周游笑笑,随即点点头:“我想你了,我想在我临死前见见我想见的人,所以我就来了。看到你现在这么好,我的心里也很放心。怎么样,现在一切都还好吧?”
李靖司瘫坐在王座前的台阶上,眉目含情地望着周游:“你说我过得好不好呢?当初你把我赶下了不周山,那时候起我就没有真的幸福过一天。这些年经历了太多血腥的事情,没有你我只能和凰姐姐一步步硬撑着走过来,我们覆灭了蓝家,我们推翻了唐王给父亲报仇,我蘸着满手鲜血,踩着尸体和刀剑登上了这个王座,你觉得我真的开心吗?”
周游缓缓点头,对于李靖司,他向来都有着极大的耐心:“我理解你的,娘子。”
“你不能再叫我娘子了,但我始终认为你是我的夫君。”李靖司忽然说了一句奇怪的话,但道士瞬间就听明白了:“他怎么样,对你好吗?”
李靖司听闻此话又哭了出来:“你别怪我,我其实也没有办法......我想要坐稳这个王位,仅仅凭借我一介女流和峨眉势力是完全达不到的。因此我去找了凰姐姐,凰姐姐跟我说必须要合纵连横,所以我嫁给了张家的大公子,张家是整个桡唐国里仅次于蓝家的势力,他们希望看到蓝家和唐王覆灭,他们也愿意辅佐我坐稳这个位子,代价就是我必须要让张家进驻朝堂坐稳家族的位置。”
“说白了就是一场利益关系,我能理解的,你有家庭了,其实也不错。孩子多大了?”周游闲庭信步地发问,好似在问一个跟自己完全没关系的女子。
但是,李靖司却能看到他微微耸动的肩膀。虽说二人离得距离还比较远,但李靖司能够看到他流下的泪痕,能看到他内心里无尽的悲伤。
所以,这两个走到尽头的苦命情侣,眼下说着伤人的话,却谁都不想再欺骗对方。
李靖司:“我生了一个孩子,今年已经六岁了。”
周游笑笑,只不过泪水还是在笑靥上缓缓流下:“那多好啊,你现在有了子嗣,也有了稳定的事业,看来我真的是放心了。”
李靖司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如果你没事,我多希望能跟你走到最后......我多希望把这一切都放弃掉......当初我感觉你命不久矣,我对今后的生活也没了更多美好念想......可是......可是造化弄人啊。”
周游笑笑:“不要哭了,我现在其实已经心满意足了。即便我们好好相守了一生一世,最后还是要涉及到生离死别。现在我们年轻力壮,神志清醒的提前进行了这个过程,我觉得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因为在我心里面,我留下的都是你最美的样子,对你来说,你留下的也是我最好的时刻,我觉得这样其实就够了,人生就是有如此残缺,才会有如此美好。”
说罢,他往后稍稍退了一步。
李靖司见状慌了神儿:“你要去哪里?为何还要走?让我陪你过完这最后一个月不好吗?难不成你在在意我的夫君......还有孩子?”
“你已经为人妻为人母,的确会有些不便。而且现在说实话,我还有一些想要告别的人,有我的兄弟,有我的战友和羁绊,让我安静地离开吧,这样对我们都好。就当我从来都没有来过,好吧?”
周游说完这些,迈出了门槛儿。
他站在门槛外回身微微一笑:“李靖司,我们来世再见。”
我们来世再见......
周游离开了。
南平京王宫里的哭声持续了一天一夜。
而周游则继续马不停蹄,一直越过不渡长江,来到了桡唐国的北境邻国北戎州。他没有丝毫的停留,一直来到了北部的金墉城,此刻的金墉城已经恢复了繁华,但他根本无心走马观花,直接越过了金墉城,一直来到了琅琊山下,来到了李眠的坟前。
而来到这里,花费了他二十天的时间。
他的寿命,也只剩下了二十天。
琅琊山下的硕大墓碑还是那般肃穆,周游缓缓来到近前坐下,似乎有些气喘地拍了拍墓碑。
“将军,我来晚了,我刚知道消息,也刚刚能走路不久,你别怪我。”
这句迟来的问候,李眠至死没有等到,因为他也没想到周游能活到现在。可是不管怎么说,眼下周游还是来了,不管是对他还是对李眠,这都是一个好的结果,也是一个好的还愿。
然后,这位青衫道士在墓碑前躺下来,轻轻摩挲着粗糙的墓碑,好似还能感受到李眠在上面流下的炽热血迹。
“将军,我现在也快死了,等我也死了,我就下去找你。你现在应该并不寂寞,毕竟有三万个将士还在陪着你在黄泉路上喝酒。我相信他们都没远走,他们也没去投胎,他们都在静静地等着你,就好比你静静在黄泉路上找着我是一样的感觉。”
“可是抱歉,我出了点岔子,苟活到了现在,对不起我来晚了。”
周游说了声抱歉,随即轻轻拍了墓碑两下。
然后,林间刮起了一阵清风,轻轻抚摸了道士两下额头。
周游:“将军,现在想想我们这一生,我们曾经也辉煌过,我们曾经也迷惘过。酸甜苦辣我们也都经历过,所以现在想起来,也不算是白白度过。我这一生最幸福的事情不是遇到李靖司,而是遇到了将军你。我觉得将军你应该也会这么想吧,毕竟我们向来都是心灵相通,虽说你一直都是个不懂我心意的傻子,但我不怪你,我跟你也说过的,我就喜欢你的傻。”
“当年我在金墉城假死过一次,后来你跟我说,当时你也不想活了,你在我的棺材旁说了好多好多话。现在我们反过来了,我觉得其实一切都还不算晚。毕竟每一天都会有婴儿出生,每一天也都会有人去死。这个世间从来都有着先来后到,但每个人的早晚都不一样,所以根本不算晚,因为我们根本没有什么早的概念。”
说到此处,他又抿嘴一笑。
“抱歉,我知道我又开始文绉绉了,你不喜欢听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那我就跟你聊一些闲话家常的。我现在还能想起我们在金墉城的初次见面,从那时候起,说实话我才相信人世间有至情至性的人存在,也是真的遇到了将军你,我才感觉我没有白白下了这么一次山,没有白白在这个世间这般走了一遭。”
“所以说,要感谢你让我经历这么好的人生啊。”
周游越说越怅然,似乎也唯有在李眠这里,他可以毫不伪装自己丝毫的情绪波动。他看着远方,像一个哀伤的诗人,但却满脸都写满了幸福。
“我觉得这世间其实也挺可爱的,这些年我也喝了很多烈酒,也努力为我喜欢的女子尽全力奔跑过,我觉得我不后悔,当然我觉得你也是一样。我们最美好的少年时光,那些碎片又精彩的回忆,我觉得是我入土之前最好的下葬品。”
“我时常想过我的死期,在不周山上我成为了活死人,那段时间其实我已经死过一次了,甚至说是生不如死。我根本做不了任何事情,但我从不后悔当初我舍命救你。我真的希望我们能够一起好好幸福的走下去,但残缺才是这人生最该有的完美,不是吗?”
“在我当活死人的那段时间,我把很多事情都想得明白了不少。我看淡了仇恨,感受到了四大皆空。我想起我师父,我想起那些诸侯间的纷争,我看到了十二年间的轮回,我看到了一代新人换旧人,我看到了你方唱罢我登台,其实没有谁会一直记得谁的,这个世界早就已经把我们遗忘了,只是我们始终都还没有放弃自己罢了。”
“当然,我觉得这些其实很重要很重要,有些东西就是这样割舍不掉,有些东西也就是应该牢记一辈子,至死都不可以忘掉分毫。”
周游的表情越来越淡然,越来越感觉看淡了很多尘事,也越来越感受到了轻松与舒坦。
“我们经常说,要建功立业,要娶美娇娘,我答应了你很多事情,你也答应了我很多事情。现在想想其实我们都没有错,这个时代也没有错,少年心性就是应该像我们这般。这次我来到这里找你,没有给你买你爱喝的烈酒,说实话我没有多少路费,所以你别怪我。我是一个死了都没有人会给我烧纸的家伙,就让我这辈子始终如一的这样吧。”
说完这些,他开始蒙头大睡。
这些天来他一直在忙于赶路,还没有睡过一个完整的安稳觉。因为他知道自己还剩下的世间不多了,他需要抓紧一切宝贵的时间去见想见的人。
而此时,他忽然又感觉时间变得充盈起来。
他甚至想在这里直接待到死去,甚至想跟将军一起就这般长眠不醒。
不管怎么说,这一觉他睡得异常安稳,睡得天昏地暗。
不知过了多久,他醒转过来,依旧看到了炽烈的灼阳。
他缓缓站起身子,朝着将军摆了摆手。
“我以前有一只猫,它的名字叫做归去来兮。我很喜欢那只猫,我也很喜欢归去来兮这种说法。现在我即将归去,因为还有几个我想见的人,不过你不用担心我,因为我注定还会归来,因为我们都会这样再次相逢与偶遇。”
“再会,我的将军。”
“等我,我的将军。”
“你好,我的将军。”
墓碑前没有人了,青衫道士走了,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他跨上马,朝着北戎州的东方奋力驰骋,没有一丝一毫的停顿与休息。
而此时,北戎州和东陈州的边境,八百里秦川的战事还在绵延不断的进行中。
北戎州中军大帐里,赵凉正在愁眉不展。
身边一群随将在沙盘前叽叽喳喳地讨论,但每个人全都是神情紧绷,看起来并没有什么良好的进展。
不多时,赵凉可能是有些心绪烦躁,挥挥手示意他们全都退下去,只剩下一位李将军守在他的身边。
李将军:“王上,眼下我们已经让步了十里,再也不能让一丝一毫了。若是我们再继续撤退,就逼近我们的国境线了!”
赵凉闻言沉吟:“这我又何尝不知?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最近几次交锋我们损失惨重,你们全都中了灵瑜的埋伏,我们继续打下去还会伤亡更多,不撤退又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李将军闻言亦是愁苦:“王上,话虽这么说,但北戎州的国土不可辱!现在全天下都在对我们虎视眈眈,都在关注着这一战最后的结果。虽说我们遭逢了几次大败,但我们的有生力量还是比东陈州多,我们的屯粮还是比东陈州充裕,我们可以拉长战线跟他们打持久战,或者我们可以设计三条奇兵线路发动反突袭,这是我们方才讨论出来的计划书,请您过目。”
李将军还在滔滔不绝,赵凉感觉微微有些头痛,将计划书接过,随即摆摆手将他赶走了。
大帐里总算是安宁了下来,只不过他并没有去看那个计划书,而是略微惆怅地轻轻叹了口气,不知道在想什么事情,或者是说在想些什么人。
忽然间,外面又传来一阵嘈杂。
“何人在滋事?”赵凉正在烦闷的气头上,往日里他的中军大帐前绝不准许有丝毫的喧哗聒噪,此刻却异常一反常态,不免让他立时火冒三丈!
他没有等传讯兵通报,而是龙行虎步直接蹿出了大营帐篷,望见外面并非是敌军来犯,而是一群士兵正在缉拿一个上蹿下跳的青衫道士!
那道士自然便是周游,他来到战场后便悄悄潜入了后方,又施展缩地成寸往中军大帐奔跑,谁成想跑到一半便被哨军发觉生生擒拿下来。
赵凉以为自己眼睛花了,揉了揉又猛地圆睁看了一下,确认无误后立刻喜悦交加:“赶紧把周道长给我放下来!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连我们北戎州的军师都不认识了嘛!”
这一声大吼震撼四方,一众军士皆没有参加过当年的战事,全部都是这十二年间新进来的兵将,自然对周游感觉有些陌生。
周游见到了赵凉,眼角微微浅笑:“好久不见,该叫凉王了吧?”
赵凉见到他亦是涕泪横流,上前执手相看,激动地无以复加:“道长!万幸你还活着!真的是天不亡我北戎州!我能得到这个王位,全部都是拜道长所赐!道长可千万别挖苦了我,这一路上辛苦了,走,我们进中军大帐去说!”
面对激动的赵凉,周游却微微摆摆手:“不了,实不相瞒,我命不久矣,我自己都不清楚还能活几天,所以这次来是想好好见见你,顺便帮你劝退灵瑜的用兵,算是我最后见见老朋友,也帮帮忙,毕竟我不喜欢看到我喜欢的人自相残杀。”
“道长,究竟出了什么事,为何这般说?”赵凉闻言大惊失色。
周游摆摆手:“罢了,还是先进去吧,也不差这点时光。”
赵凉面色拘谨地给他开路,二人回了营帐,这一待就是一整天。
第二日清晨,赵凉和周游互相搀着手一起走了出来,此时的赵凉面色微微悲苦,望着道士的目光丝毫都不想移开。
“开始吧,凉王。”周游神色已经愈发平淡。
“好,擂鼓,进军!”赵凉突兀间下令。
众将不知道怎么回事,但还是依言照做。对面东陈州得到了北戎州出兵的消息,纷纷摆开长龙阵势嚣张迎战。
不多时,两军阵圆。
灵瑜趾高气扬的出现在敌军之中,她没有骑马,而是缓缓往前走,因为她看到了场中央再次摆放好了一个亭子。
她的眼神随着亭子而逐渐温润,甚至隐隐间有了几许迷惘与慌张。
因为,她看到了亭子下方的青衫道士。
这些年她也听说了周游的传闻,这么多年后再次相见,两个人互相之间有了很多陌然,但更多的是难以言喻的情愫。
二人相见,互相站好。
周游:“好久不见,这次还准备抢走我写的诗吗?”
灵瑜:“抢不动了,而且我觉得你的诗还是写得不好,我还是喜欢师父做的泥人。”
周游笑笑,没有多说什么。
灵瑜也笑笑,此刻无声胜有声。
战场上微风不燥。
这一天阳光明媚。
默然对望。
静静欢喜。
人间长圆。(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