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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4章人生不过一叶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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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周山。

依旧是云雾缭绕,依旧是远离人间,但不代表这里就没有喜乐悲苦。

公羊千循来到了不周山顶,这还是他第一次来到此山中。已经中年的他依旧是中气十足,但这巍峨山麓着实是耗费了许多体力。

山上的孤寂还是那般明显,那座道庐上飘起层层青烟,有着丝丝缕缕的佛歌从里面传唱出来,越来越显得不伦不类。

他来到道庐前,礼貌地扣门问候。

“你好,道门公羊千循,前来拜访周游道长。”

里面没有回应,不过正在吟唱的佛歌渐渐趋于平息。

“吱呀——”

不多时,门开,一位青年僧人缓缓走了出来。

小僧已经出落成一位俊俏的禅师,见到公羊千循并未有丝毫动容的神色。这些年间不周山迎来送往来了许多外客,皆是来拜谒周游的,他因此也逐渐见怪不怪。

“道长好,请问道长具体要来拜访何事?眼下周道长已经不能再言语,恐怕不能为道友指点迷津。”

公羊千循躬身作揖:“是这样的,我是周道长的旧相识,以前也一起并肩患难过。这些年来我一直心有愧疚,想要再见见周道长。听闻说周道长重症不治,更是心急如焚。前不久我寻到了一些良方,此番是想要带他前去诊治。”

僧人闻言默然,沉吟半晌后缓缓摇头:“佛说一切皆是因果,周道长走到今天这一步也是他的因果。这些年间已经有许多天下名医前来,还有许多奇人异士前来尝试过,最后皆是没有下文,我劝道友也莫要再执着,越是这般执着,对周道长来说越是苦痛的折磨。让他就这般洒脱释然地求得解脱,其实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情。”

公羊千循闻言并不赞许,还是坚持己见想要见到周游:“大师请帮我引见吧,我不是修佛之人,虽说也属于方外,但还没有做到完全脱离红尘意念。眼下我寻到的良方并不是十九列国所有,应该能够帮助周道长延绵一些寿数。再者抛开这些不谈,我此番前来也是想见见老友,还望大师不要拒绝我的一片好意。”

僧人见他如此执拗,当下也不再拦阻,伸手指了指道庐后面的路:“从这里走过去,不到三百步便会看见一处悬崖,他就在那里坐着。不过我还是要话说在前头,他现在已经是个活死人,不能言语也几乎无知无觉,他在失去感知的弥留之际告诉我,说不想待在黑漆漆地屋子里面等死,想让我把他放在那里看云霞,所以我每日都会过去给他喂水和菜汁,只不过他现在大小便**,那里味道可能不算好,你要有心理准备。”

说完,他双手合十作揖,随后轻轻关闭了门闩。

公羊千循闻言怅然,又在门口拜了拜,随即便匆匆朝着道庐后方走去。

一路上果然闻到一些尿骚的腥气,不过公羊千循丝毫不在乎,他现在更在乎的是周游本身,毕竟十几年过去了,他真的是有些牵挂这个道士。

悬崖边上,果然静静坐着一个人。

一身青衫道袍早已经破破烂烂,下摆开了一个口子,应该是小僧方便他进行排尿用的。

此刻的周游已经成熟了不少,脸上完全褪去了少年的稚气,也褪去了青年的英气,和公羊千循一样成了一个年近四十的大叔。两侧鬓角和下巴皆长满了胡须,看起来微微有些仙风道骨,但无论怎么看都让人感觉异常心酸。

“道长,我来晚了,我来看你了。”公羊千循根本不顾周游周身的腌臜,直接一屁股坐在他身边望着他的眉眼。

此时的周游面上满是皱纹,应该是长时间在悬崖边上风吹日晒的缘故。脸上起了一些死皮,眼神异常深邃,但还是半闭半睁。

公羊千循望着他这副模样微微心酸,他去寻了些水帮他洗了脸,又好好帮他擦拭了一**子,这才重新坐下望着他说话。

“周道长,世事变迁得太快,我们也都老了。”

“周道长,这些年间发生了许多事情,你应该还不知道吧。我不知道你还能不能听到,但你的呼吸还没有断,说明你还有生命迹象。我在这里慢慢跟你说,你就慢慢听着便好。我相信你肯定也想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情,只是你现在力不从心了。”

说着,公羊千循叹了口气。

“这些年间,十九列国又开始蠢蠢欲动,你当初说得没错,这世上根本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统一与太平,永远伴随着野心和纷争。眼下我也看清楚了,即便是老一批的野心家去了,还会有新的野心之辈长大。这个世界还是没有改变,毕竟人心不古,人心永远在变,还不是往好的方向。”

“你的绣花将军做了一个好皇帝,这些年他的各种政策利国利民,的确是一个贤名的好君主。其实若是没有李眠的勤政,这方世界肯定早就已经不太平,但我知道一切也都是暂时的,下一次三大会盟还会到来,下一次举世伐北戎的类似事件还是会到来,这些只是时间问题,但那时候不管是枭雄还是英雄,不管他们在这方大戏台上怎么唱,其实都和我们没什么关系了。”

“哦对了,李眠生了一个儿子,叫李思道。能看出来他还是很想念你,他也很疼爱他的皇后。不过我还是要告诉你,在我来的路上得到了一个消息,李眠独自前往琅琊山并自刎在三万魁门军将士的坟墓前,留下李思道成为新的皇帝,他最终还是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说到此处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李眠的死讯,周游忽然间浑身嗡动了一下!

但也仅仅是嗡动,他现在是个活死人,根本无法表露真正的情绪。

公羊千循望着他的眼睛,他确认周游的眼神里满是温润,而且绝对不是被风吹的迎风流泪,而是有感而发的情绪触动!

“太好了,道长你果然还能听到!”

公羊千循立时激动万分,但随即便很快冷静下来,毕竟不管是李眠的死讯还是周游目前的状况,都不算是什么让人乐观的事情。

“道长,对于李眠的死我不去做过多评价,我只是觉着,你们两个都是好人,而好人为什么都要经历这么苦难又短暂的一生?我修道这么多年一直没有悟道,其实就是对这世间很多的苦难别离看不开也放不下,当然我也想不明白,我没有你的智慧,好在是我也从不胡乱去想,我只是好好练好我的道术和剑法。”

说到此处,公羊千循也稍稍恍惚了。

“可忽然有一天我又陷入了迷惘,你说说我现在连这些东西又有什么用呢?你当初跟我说,阵法也好道术也罢,都没有什么大用处,不能够经天纬地,不能够济世度人,都只是向内自求的本事,根本做不到青莲度世。当时我在黄粱一梦客栈还反驳你,现在想想你说得好像没有错,我们连自己都救不了,更遑论去救这个尘世。”

“可是啊,这个尘世看起来还是老样子,已经没救了。”

公羊千循从腰间抽出一个小酒葫芦,打开壶嘴轻轻抿了一口,又给周游嘴巴里挤了一口下肚:“这些年在山上被僧人照顾,你应该也馋了酒的味道了吧,今天咱俩喝个够,不然这人生本就如此苦辣,咱撒尿也得带点醉熏,你说说是不是?”

略微调侃一嘴后,公羊千循的心情稍稍放松了一些,但还是愁眉不展望向远方。

“道长,李眠死后会有很多问题,十九列国不可能不抓住这个机会。现在李思道年纪还小,他和穆念安这对孤儿寡母,在皇城里可谓是孤苦无依。我相信不久后西梁将会再次遭逢厄难,即便是有北戎州凉王护着也没用,毕竟一个凉王也挡不住这个天下。司马道长也垂垂老矣,虽表明立场支持李思道,但我还是感觉不过是山雨欲来前的安宁。”

“当然,我觉得我也有些懂李眠了。其实他根本就不想做这个皇帝,所以他也不在乎这个皇位。他没办法对得起所有人,只能够去还心里面最为沉重的债。其实说了这么多,我还没告诉你我今日为何而来,其实我今天来找你,也是向你道歉,同时也是向你还债。”

言罢,公羊千循站起身子,朝着周游拜了三下。

“周道长,当初在西梁城大战在即,司马师叔一意孤行想要离开,我当时阻拦不住只能跟他远走,但其实真的不是我的本意。后来在路上我便开始后悔,再后来听到渐离的死讯我更是悲痛欲绝。你也知道我和渐离乃是道术知音,这份愧疚我一直留到了今日。虽说我也知道,即便是我当初留下来也帮不上什么大忙,但我选择了临阵脱逃,不管是为了利益还是为了别的什么,我都感觉我做出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因此,我想悔过,也请你原谅我。”

说完这些,他缓缓坐下,随即握住周游的手腕,用真气探索他的奇经八脉。

良久,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面上阴晴不定,更加忧愁了几分。

“道长,看来那位僧人说得没错。你以前应该是有一些武学上的奇遇,但后来将自身全部精元真气度化离体,体内已经荡然无存,生机自然也就难以延续。这些年你应该是吃了不少天材地宝,我听说李眠也给你找了不少的名医诊治,但这样总归不是办法,现在李眠也不在了,你现在也成了活死人,我也不打算让你这般受苦。”

“那你想要做什么?”忽然,僧人的声音从后方传来,公羊千循回过头,发现不知不觉间他也来到了悬崖边上。

公羊千循站起身子和他对视:“我想把他带走,带他去做最后一次的诊治。”

僧人闻言面色谨慎:“他已然是这个惨兮兮的模样,你为什么还要让他受此波折?”

公羊千循闻言面色凛然:“不管你如何说,我今天都要把他带走。你应该清楚你留不住我,我随手一剑就能要了你的性命!”

僧人对此不以为意:“出家人本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你想要我的命随时便可以拿去。我只是觉得周道长这一生已然是不易,还是别在他生命的最后关头这般残忍为好。”

公羊千循闻言面色缓释,从字里行间中,他能够听出僧人对周游的关怀备至。当下他也把话语软了下来:“大师,我和道门中的前辈在瀚海发现了一些治疗真气耗竭的古方奇人,应该会有妙手回春之术帮助到周道长。即便是死马当活马医,总比在这里遭受罪过好上一些。”

“瀚海?不属于十九列国的东部茫茫大海?”僧人闻言微微恍然:“我小的时候也曾和师父四方游历过人间,确实也去到过东部瀚海。虽说未曾踏足,但那里的确是我们中原人心中的不可知之地。既然你如此坚持,那我便不加拦阻。我只是担忧此去山高路远,爬周游道长还没有折腾到瀚海便断了气息。”

公羊千循见他立场松动,当即也笑逐颜开:“这点请你放心,一路上我会好生照拂,毕竟是我亏欠周道长的,自然要好生侍奉。我已经从道门内带出了疗伤圣药,一路上都会用水化开给他含服。山下我也备好了上好的车马,一路上虽有颠簸却不至于风餐饮露,总归是比这里条件要好上许多。”

僧人闻言叹息:“罢了罢了,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你今日能来此地或许也是机缘所在。我若是拦着你便是拦着他的机缘,只希望你们都能一帆风顺,阿弥陀佛。”

言罢,僧人唱了一声佛号,随即缓缓离去不再多言。

当下无话,公羊千循将周游背起来,珍而重之地缓缓下了山。一路上丝毫不嫌乎周游的身上腌臜,任劳任怨地一直来到山下马车前。

随即,便是一段前往瀚海的长途跋涉。

一个月后,马车来到了中都府都城山河郡,公羊千循在东城门口见到了一位老道士。

司马种道。

此时的司马种道已经垂垂老矣,拄着一根金漆拐杖,穿着一身依旧雍容华贵的墨绿色道袍。那是周游最讨厌的颜色,但司马种道还是十分喜欢,这一辈子他都是这般过来的,到老了依旧是这般毫无颓然。

他拦住了马车,似乎和公羊千循早有约定。公羊千循下马朝他行礼,随即打开了马车的帘子。

司马种道缓缓上前,走得不快腿脚也不再利索。他来到帘子前张开昏黄的老眼瞧看,那道士安安静静地端坐在车内闭着眼睛,被公羊千循照顾的很好。但司马种道却能看到他现如今的状态,一时间怅然若失叹了一口大气。

“司马师叔,我来搀着你吧。”公羊千循想要上前,却被司马种道缓缓推开。

“我还没到那个地步,我今天是来看这个后生的。”

司马种道盯着周游面色复杂:“十二年了,周道长,别来无恙啊。”

公羊千循在一旁静默不出声:“我已经把该说的都和道长说了,您放心,小心您的身子骨,千万别有太大的情绪波动。”

司马种道对此充耳不闻:“周道长,这些年老朽的确是愧对于你,但眼下我们全都被这个时代抛弃了。这些年间很多后起之秀都比我们厉害,比我们还要心狠手辣,老朽也不再在中都府任职,眼下也成了一个行将就木的废弃傀儡。”

说到此处,他微微伤感地指了指公羊千循:“你应该还不知道,公羊这小子本来是中都府府主的儿子,府主一直想让他继承衣钵,但他偏偏一心修道不肯。一开始我也对他生了闷气,后来看到咱们这般下场,其实想想也没什么意思,索性也就由着他了。”

周游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到,一言不发,还是那般活死人的状态。

司马种道也不多说,他此刻风浊残年老眼昏花,的确也不能站立太久。

公羊千循将车帘子放下,司马种道看向他又嘱咐了几句:“此去出了中都府便是右江州,到了右江州最南端便是怀化中侯府,那里有个渡口叫做念北渡。你去了那里寻找定远大将军牌坊,那里有前往瀚海的渡船可以出租。一定要安排一艘好些的,毕竟你老子也不缺钱。”

公羊千循频频点头:“师叔莫要担忧,我全都已经背熟了。等上了船进了不渡江,再过两个月便能顺着水路抵达最南端的海域。到了那里便是南靖的地界,我去那里让周道长稍作休整,然后带他直接前往瀚海寻找仙山岛屿。”

“嗯嗯,希望道门中长老留下的航海图不是假的,也希望这后生福泽深厚能够挺过这一关。其实我一直觉得他能活过来,最起码不会这么憋屈的死去。他和李眠不一样,想当年这后生一袭青衫独步天下,谁见了不得哆嗦几分?全天下都没能把他怎么样,所以我觉着这一次他还是能够逢凶化吉。”

“我也是这么想的,那便借您吉言了。”公羊千循拜首。

“不多说了,上路吧,若是回来的快,应该还能赶上给我收骨灰。”司马种道说罢神情萧索,摆摆手径自离开了。

公羊千循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一时间亦是怅然若失。

四周还是浓密的人流,但不管是他还是司马种道,虽说仍旧置身于这方时代,却好似又都不属于这方时代了。

他挤挤眼睛,拉起马栓离开了东城门。

“道长,我们都回不去了,但我会让你还有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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