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糊的钢琴声穿过雕刻山水花鸟的围屏, 从客厅传入书房。
房间内陈设考究,玉质烟蛊上的猫与蝴蝶活灵活现,大量烟灰堆积在里面, 如同一座灰白的小山。烟雾缭绕中,幻妖一族的大长老握紧电话, 逐渐眯起了眼睛。
从昨晚起便不断电话打进来, 传来的基本都是坏消息,他已半宿未合眼了。
“……家主私藏了很多理应被销毁的账本, 几十年前的旧账全被翻了出来!除妖局拿到账本后连夜清查公司,一查一个准。”
这次的情况比他们预想中还要困难, 除妖总局参与调查、学院也跟着穷追不舍。原暮放权给了那个鬼族的小子,这让他了光明正大的理由对付长老院。外界的冲击比不上内的动荡,身为家主的花衡景在这场变故中并未和他们站在一起,倒不如说,整件事情都是由他一策划的。
他引来了学院和除妖局, 又和郁槐达成了合作。如果早知今天这般局面, 他们初绝不可能让他坐上那个位置。
电话那端的下属焦急道:“不知怎么的,原本准备送走的拍卖品全被家主截了下来, 他甚至找到了晚的人证。除妖总局马上就批下逮捕令。其他长老都在想办,您看现在——”
“知道了。”大长老冷声挂断了电话。
花、衡、景。
他在心中一字字默念这个名字, 布满褶皱的眼睛流露出狠戾的凶光。他沉默半晌,重新拨通了一个电话。
“抓紧销毁跟我的证据, 我不能直接被判刑!”
“帮我联系黑塔监狱, 打点好一切……”
“不,不用顾虑家主,”大长老的声音轻柔得近乎诡异,“他很快就付出代价。”
接完电话, 他从书房中走出来。
黑胶唱片机运行时发出微不可闻的闷响,或许是为唱针老化,出来的音乐带着略显沙哑的钝感,钢琴声就是从这里传来的。
他拨动唱针,重新换了首曲子。
许愿机能让花衡景变得言听计从,长老院为此耗费了不少功夫。花衡景的精神力非常强大,为达成目的至少需要准备上万人用于血祭,一名除妖师的血肉抵得上几十名普通人,这些日子他们也在尽可能地标记除妖师。
大长老算了算已经准备好的祭品,条不紊地替自己沏了一壶老普洱。随着扩散开来的水蒸气,清雅的茶香萦绕鼻尖。
虽说黑塔对他照顾加,到底还是监狱,一段时间他都喝不到这么好的茶了。正觉得遗憾,一道声音从侧方传来。
“一杯茶作为断头饭,好像稍微寒酸了一点儿。”来人从大长老的旁侧走到正前方,在太师椅上慢慢悠悠坐下,自然得就像这里是他的家。
大长老短暂地愣了愣神,随即从容地将茶水倒入郁槐面前的茶盏里。
“郁先生来得不巧,我只能用这样寒酸的茶水招待了。”
老者添茶的不曾一颤,茶水稳稳与杯齐平,多一分则溢。
茶满送客,酒满欺人。
郁槐没什么兴趣地睇了眼自己面前这杯逐客令,转而对上大长老的眼睛:“很自信能活着走出黑塔。”
钢琴的乐声流淌在房间里,这是一首节奏悠扬的夜曲,老派的黑胶唱片机恰好与这首上了年纪的曲子相得益彰。
大长老一言不发。
对于妖族来说,他的年龄也算很高了。即使肉身已无可避免地显露出老态,他的眼神依旧如鹰隼一般锐利。
“能把黑塔成暂避风头的地方,长老院的门路确实不少。”
“看来人走漏了消息,”大长老不动声色,“临时的安排确实出很多小岔子。”
“除了这些,我还拿到了一条进入黑塔的路线,终点刚好是的牢房。”郁槐话音落下,大长老脸上终于浮现出异样的神色,“叫牢房可能不太准确,给自己准备的卧室和隔壁的双人牢房一样大。打算去度个假?”
“……想做什么?”
“想问问的意见。比较喜欢自由活动时在海里,还是深半夜在自己的房间?不管怎么选,最后杀掉的都是我。”
像是看不见大长老难看至极的脸色,郁槐反客为主端起茶蛊,将茶水倒进了大长老空掉的茶盏里,他没刻意倒满杯,只是随意往里面添了些许茶水。
放下茶蛊时,他做了个请的势,话语却是命令式的:“选吧。”
大长老盯着那盏茶,仿佛在看毒辣的蛇蝎,嘴角的肌肉不由自主微微颤抖。
他许多年没尝过受制于人的滋味了,满腔怒意令他胸膛起伏、呼吸也不知不觉变得剧烈。那杯摆在面前的茶盏被他咣一声打翻在地,大长老不顾自己背上溅到的水珠,抬起发红的双目同郁槐对视。
即使万般不愿承认,他在内心深处始终恐惧着鬼族的能力,盛怒之下,他对面前这双眼睛犹忌惮。
太像了。
这双眼睛和宣檀太像了。
那个高高在上的女妖轻而易举毁掉了他大半生的心血,与人类和平共处,受到最大冲击的便是他们这些依赖灰色产业的大家族,和平共处条例直接将这一分划入了禁区。幻妖一族每况愈下,顺应条例的其他家族却悄然崛起,原本落在后面的小家族隐隐了超过他们的势头,过去摇尾乞怜的家伙也敢对他指画脚:和人类和平共处才是未来的趋势!像这样不懂变通的老古董,早晚被时代抛弃!
他看不上那些一夜间乐呵呵融入人类的妖怪,对倡导和平的宣檀恨之入骨。可即使是在最憎恶她的时间里,他也畏惧同她正面交锋。
被鬼族杀掉意味着后也无进入轮,只这只鬼族去了,被他杀的人和妖才能跟着投胎转世。大长老并不畏惧亡,令他惧怕的是后漫长的折磨。
钢琴的旋律变得激烈而昂扬。他深吸一气,哑着嗓子从喉咙里挤出话:“我知道真正想要什么。五年时间,足够他们清除的痕迹了,能查到的东西一定很少……杀了我,线索就彻底断掉。”
在大长老笃定的目光下,郁槐向后靠了靠,闲闲地说出了一个名字。
然后是第二个、第个……每报出一个名字,大长老的脸色就难看一分。第七个名字落下,郁槐注视着大长老:“这七名长老都曾参与过那件事,看见的下场,他们争先恐后向我透露消息。”
“不,不谁比我知道的多!只我和‘绮罗’过直接的联系,其他的长老都是听从我的指令。如果想从我这里拿到线索……”大长老稍作停顿,注视着郁槐,“就必须保证我的安全。”
这小子比他想象中还要强势,导致他不小心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
能卡在这个时间和他兜圈子,比起特意来看他到临头的丑态像别图。大长老果断道:“我给的权利和财产。可我在了黑塔,我发誓终生不离开一步。”
郁槐不为动,声音里没什么温度:“我对老人家的棺材本没什么兴趣。不如这样,这栋大宅里住的都是的亲人,我把他们全叫过来,着的面一个一个杀掉,愿意说多少就说多少。”
钢琴声戛然而止——
一个流畅而漂亮的休止音。
“荒谬!”大长老一掌拍在桌上,茶具碎裂,香气四溢的茶水淌了一桌。他目眦欲裂、眼角抽搐,再也没维持大家族的长老应的体面,“他们是无辜的……!”
“年参与屠戮,考虑过鬼族无不无辜吗,”郁槐奇怪地问,“凭什么要求我放过的家人?”
大长老的表情不断变化,半晌过后,他仿佛失去了抵抗的力气,颓然埋下了脸。
“……都过去了。根本不知道那件事情牵扯到了多少人,幻妖只是其中的一家,能杀了我,难道还能杀了参与过的妖怪?母亲未必想看见变成这副样子,现在能力、地位,可去过好的生活,为什么不放下?!”说到后面,他不知不觉抬起头,表情也变得可怖而狰狞。
“放心,一个都不漏掉。”郁槐无谓道,“很公平的。”
大长老难理解地看着他,终于发现了他和自己的不同。
他根本不在乎条框规矩,只要决定复仇就一定不择段。这样可怕的执着令人打从心底感到不适。他们的确做错了,初就不该给他留下苟延残喘的机;那时人都觉得他是个刚成年的小鬼,就算他是宣檀的孩子,进了埋骨场同样不可能重见天日那天……
面对满目颓然的大长老,郁槐赏赐般地开了:“我可给一个机,一样需要偿命,但我不亲杀、不动的家人。”
即使知道他的条件都高昂的代价,大长老也无避免地生出了一丝希望。他嘶哑着嗓子问:“究竟想要什么?”
“把知道的真相完完整整告诉我,除此之外,还一件事……”他轻语了几句。
大长老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表情从讶异转为愤怒,最后又变成无可奈何的憎恶。
他失魂落魄道:“这个疯子……”
徐年睡了一整天。
过度使用异能不仅让他全身肌肉酸痛,同样耗尽了他的体力,连警惕性都跟着下降了不少,睡梦中察觉到人接近才懒懒散散睁开了眼睛。
他还是很疲惫,思维也不怎么灵活。眼前大致出现了一个模糊的轮廓,意识到那人正直勾勾地注视自己,徐年一个激灵,彻底清醒了过来。
郁槐安静凝视着他。
他的目光若实质,一寸寸地,从柔软的脖颈到白皙的脸颊,眼中无意识流露出渴望和贪婪。
徐年被他的眼神刺了一下,下意识问:“看我干什么。”
郁槐没说话。
他略微倾身,视线也压了下来。徐年被他搞得相不适,为自己鸠占鹊巢的行为终于引发了主人的不满:“别看了,我马上滚。真不是故意赖着不走的,该早点叫醒我……”
他边说边掀开被子,郁槐将他的举动收入眼底,神色越发晦暗。
听完大长老交待的那些事,他仿佛又到了充满血腥味的那一天。大量不愉快的忆纷至沓来,从那天起,他的人生像是滑入了深渊,无数人站在上面丢石头,他终于支撑不住跌落,深渊里的怪物们狞笑着拍称庆。
对他来说,最大那块石头是徐年亲丢下来的。
他在尸山血海里苦苦挣扎,原本覆盖在胸的婚契骤然一轻,郁槐迟了一拍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身上的神经断裂了大半,按理来说应该已经丧失了感知能力,但契约剥离的感觉清晰得可怕。
变故发生后,徐年通过婚契直截了说了分,他不心,想要再次联系对方,徐年却干脆解除了婚契,毫不犹豫切断了他们之间最后的联系。
被抛弃的记忆历历在目,偏偏他最想抓住的人就在触可及的地方。
既然徐年不想要婚契,那就换一个吧。
妖族的契约五花八门,一种血为引的禁忌契约。结缔血契后,受契方每隔一段时间必须获得施契方的鲜血,否则便神志失常,全身如同发病一般痛苦。
只要结下这个契约,徐年的命就被他握在了里,至都无离开。
郁槐无声无息攥紧了床沿,背青筋突起。一只浑身爬满咒文的灵体悄然出现在徐年看不见的地方,巴掌大的灵体睁开眼睛,双瞳中凝起诡谲的鲜红色纹路。
妖族的背上同时浮现出一模一样的红纹,原本放在床边的指微动——
徐年莫名感觉周围气压变得低了,他本能地停下了动作。
“算了,”男生忽然往后一靠,“不滚了。”
他踩着柔软的被子,扭过头来看身旁的鬼族。郁槐的状态些反常。他正想开说话,肚子不合时宜地发出咕咕的声响。
两人同时怔了怔。
“我……”徐年耳根发烫,窘迫道,“自由港能点外卖吗?”
他闷头睡了一天,伤是好得七七八八,餐也全落下了。空空如也的肚子又一次发出了咕咕声。徐年简直无地自容:“……我还是去吃饭吧。”
他刚要从床上下来,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昨晚打架没注意,他把机丢在了橡山竞技场,身上也没什么现金。徐年内心疯狂挠墙:“那个,能不能借点钱?”
他说完对上郁槐情绪不明的视线,只觉得场面尴尬到极点。
一直没搭腔的妖族看着他的窘态,终于开了:“笨了。”
随着这声不轻不重的讽刺,藏在角落里的灵体闭上了纹路可怖的眼睛,慢慢消失在空气中。
郁槐把机扔过来,徐年伸接住,发现电话已经拨通了。
“要吃什么自己说。”
徐年犹豫了一下,大概是不怎么好意思,试探性地问了句:“吃吗?”
男生望过来的眼神干净而柔和,从始至终没丝毫的负面情绪。
郁槐看着他,心里快要溢出的侵略欲被无奈取代,一下子就没了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