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己?诏》乃天子向?上天告求, 余一人有罪,无及万夫。咸宁帝在?位二十几年,不是没有下过罪己?诏, 但因时因势而写,和被群臣逼着?下诏,全然不同。
香炉砚台全被咸宁帝挥到了地上,发出接连的“哐当”沉响。咸宁帝站在?御座前, 胸口起伏不止, 面色阴沉:“罪己?诏, 罪己?诏, 他?们这是在?逼朕!他?们敢!”
高让身上被溅了不少墨汁,他?顾不得, 膝行两步后?,慌张劝道:“陛下息怒, 陛下息怒啊!”
“你要朕如何息怒!”咸宁帝搭在?御案上的手握成拳, 青筋暴起, 犹如被惹怒的年迈狮王,露出了曾经?沾满血肉的利爪, “此次地动?不过出现在?荒僻之地,民宅都未塌几间, 却被那些人作了抨击朕无仁无德的利器!何其荒谬!简直胆大包天!”
没一会儿,高让的徒弟出现在?殿门外,看了看高让的眼神, 才屏息敛气地禀报道:“陛下, 凌北有军报送来。”
咸宁帝盯着?高和,许久才道:“递上来。”
见咸宁帝压下了暴怒,高让连忙去泡了一杯安神茶, 又站在?咸宁帝身后?,熟练地帮他?揉按着?额角,好?歹是把?人的气顺了下来。
一盏茶后?,咸宁帝冷哼一声,把?军报扔在?了案上。
高让见他?面色不虞,问道:“陛下,可是凌北出什么事了?”
“凌北好?得很!”咸宁帝话说得重,又闭上眼,嗓音发沉,“陆绪回来了。”
高让惊讶:“陆大公子找到了?认可还活着??”
咸宁帝的嗓音越发深沉:“当然活着?,受没受伤不知道,但陆绪不仅回来了,还带着?不少战利品和俘虏。他?在?失踪这段时间里,直接荡平了沙蝎部?,将凌北东南清扫得干干净净!”
听出他?话中?并无喜意,高让自然不敢出声祝贺,迟疑道:“这……”
“朕怀疑,凌云关兵败是真?,陆渊重伤也?是真?,但陆绪失踪、凶多吉少这件事,从头到尾就是假的。”
高让浑身一凛:“那岂不是——”
“陆渊一生,行事说话都很莽撞,许多人都说他?有勇无谋。可他?用计,北狄人必中?。这一回,他?是下了狠手,用自己?重伤和长?子失踪、凌北群龙无首,来换陆骁回到凌北的机会。”
咸宁帝早就有所怀疑,如今不过是佐证了自己?的猜测,因此语气不疾不徐,“陆骁以?父亲濒死、临终尽孝为由,再?联合李忱在?朝中?施压,得到回凌北的机会。凌北是他?陆家的天下,陆骁回去,如鱼得水,呵,好?一个武宁候!”
“不知道李忱是从陆家手里拿了什么好?处,才这么帮着?陆家,处处与朕做对!”话说到后?面,咸宁帝还是有了火气。
高让避重就轻:“大殿下怎的与陆家搅和在?一起了?”
“你这话,该去问问朕那个好?儿子,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咸宁帝冷笑,“说不定被利用了个彻底,还沾沾自喜,以?为自己?得了好?处。”
陆绪荡平沙蝎部?、回到凌北的消息,谢琢知道得比咸宁帝还早一点。
在?陆骁写信告知凌北,咸宁帝可能很快就会动?手之后?,虽不知道具体会是什么手段,但陆家尽量做了准备。
不过凌云关一役,陆渊亦没有想到,咸宁帝竟然真?的肯拿一关一城、无数条人命,来换他?陆家灭门。
被重箭射中?时,陆渊不顾伤重,让军医以?针刺保持最后?的清醒,先让陆绪带轻骑趁乱离开,长?途奔袭,绕到北狄后?方?——凌云关的仇,不能不报,总要拿北狄人的血来祭奠亡魂。
又于混乱中?安排好?军务,令手下将领打起万分警惕,避免北狄骑兵趁势南下。
随后?,陆渊命大军退守苍烟台,对外宣称陆绪失踪,凶多吉少。至于陆骁,陆渊并未忧心太多,他?相信,他?的儿子不傻,反而很是聪慧,陆骁定能回到凌北。
现在?,赵鼎被架空,摸不到实权。陆骁领兵将北狄南下的铁蹄死死拦住,半步不退。凌北东南一面已被荡平,耶律真?腹背受敌,不得不缓下了进攻的势头。朝中?咸宁帝与大皇子的争斗已经?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暂时无暇顾及陆家。
如此,陆渊才将陆绪召回,上报洛京。
咸宁帝确实无暇顾及凌北。
在?与朝臣经?过长?达五天的拉锯后?,咸宁帝终于不得不退让。
文华殿中?,所有进出的宫人都屏气凝神,谢琢铺开纸张,提笔蘸墨,咸宁帝则负手站在?殿中?,背对着?谢琢,一字一顿。
《罪己?诏》中?,咸宁帝自陈“群僚所言,皆朕之过,沉冤不能雪,奸吏不能禁,而轻用人力,缮修宫宇,出入无节,喜怒过差……当永览前戒,悚然兢惧。”
相当于向?天下人承认了自己?的失德。
当日,谢琢特意去了一趟城外,找到了正在?许三?娘处吃‘斫脍’的沈愚。
这个地方?陆骁曾带他?来过,前来开门的小姑娘还认得他?,看见他?,脸颊微红,又朝他?后?面看了一眼,似乎疑惑另一个人怎么没有一起。
谢琢也?望了望自己?身后?,沉默片刻后?道:“他?去边境打仗了,不过再?过不久,我就能见到他?了。”
他?不知道这句话是解释给小姑娘听的,还是在?这段难熬的时间里,第不知道多少次说给自己?听——
不要急,也?不要害怕,陆骁很快就要回来了。
沈愚看见掀帘进来的谢琢,惊讶:“谢侍读怎来了此处?”他?一拍脑门,想到,“你是不是也?喜欢吃斫脍?正好?,三?娘这次做了不少,谢侍读可以?坐下与我一道!”
许三?娘已经?出去了,谢琢在?上次陆骁坐过的位置坐下,回答:“我这次是特意来找沈世子的。”
见谢琢说得正经?,沈愚后?知后?觉地放下了筷子,猜测:“是出了什么事?”
他?打量谢琢的神情,紧张起来,语速也?跟着?加快:“难道是陆二在?凌北出事了?受伤了?腿断了?残了?”
越想越觉得很有可能,沈愚眼睛立刻红了,着?急地问:“他?还站得起来吗?不对,陆二他?还活着?吗?”
谢琢有些无奈:“他?没死,也?没残,这次是我想拜托世子一件事。”
沈愚松了口气,重新坐回去,咽下一块鱼片压了惊才问:“和陆二有关?”
谢琢点头:“没错,和他?有关。”
沈愚拍了拍胸膛:“只要能帮上陆二,你尽管说!”他?又忍不住抱怨,“你是不知道最近我爹管我管得有多严,说最近情势紧张,朝中?斗得厉害,到处都乱糟糟的,不准我在?外面晃荡,生怕我惹了麻烦!”
陆骁信任谢琢,他?便也?不曾怀疑,话多得有些絮叨。
想着?想着?,沈愚眼神发亮:“既然是帮陆二,那我是不是可以?趁机出门玩儿两趟?”
“应该是可以?的?”谢琢又笃定道,“反正这件事,梁国公肯定会同意你去做的。”
两天后?,沈愚以?外出游山玩水的名目离开洛京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即使有人听说了,也?只以?为是咸宁帝和大皇子斗得太厉害,风波骇人,梁国公谨慎,把?宝贝独子送出京去避上一避。
骑马行在?前往凌北的路上,沈愚被颠得快散架了,全身都在?痛。他?换下了金冠玉腰带,轻装简从,皮肤被晒得发红,哭丧着?脸:“本世子长?这么大,哪里走过这么远的路?我就没吃过这样的苦!”
“呸”了一声,将糊进嘴里的沙子吐出来,沈愚红着?眼睛,紧闭着?嘴不敢说话了。
小心摸了摸马鬃,沈愚忍着?难受,只敢在?心里想:陆二,这一回,你欠我十顿饭!看我不吃穷你!
山雨欲来。
这是朝中?所有人的感觉。
咸宁帝在?下发《罪己?诏》后?,喜怒无常不算,还疑神疑鬼,多个官员因御前失仪或奏对失当,就被罚俸贬官。
不光如此,两日前,咸宁帝将驻扎在?雍丘的禁军回调,不知道是想做什么,又或者是想防着?什么人。
洛京城外的别庄里,正堂门外有人把?守,连窗户都关得严实。
“现今洛京城中?一片太平,陛下却突然将雍丘驻军急急召回,不得不防啊!”
又有一人道:“陛下是打定了主意不立储,谁提储位,陛下立刻就变脸色。现在?陛下召回禁军,不知道是不是——”
众人都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此时召回禁军,不外乎对付李忱,或者对付他?们这些反对的朝臣。
李忱坐在?主位上,身后?挂着?一幅《江山图》,他?听完客客气气地说了两句,又问礼部?尚书史远:“史尚书怎么看?”
史远摸了摸胡子,叹息:“无论怎么劝,陛下都不听谏言,不依法度,刚愎自用。现在?朝堂上下,人人自危,苦不堪言。”
他?站起身,朝李忱拱手,言语恳切,“殿下,如今为江山社稷、为天下黎民和祖宗基业,非常之时,只能用非常之法了!”
户部?尚书范逢心里骂了句“老狐狸”,没想到这些话全被史远先说了,连忙也?起身,赶在?其他?人之前开口:“史尚书说的极是,天子不仁,我等与万民,都只能仰仗殿下了!”
李忱掩下唇角的笑意和得色,故作愁容,起身负手:“可父皇终究是我的父皇,为君为父,我又如何能起这种大逆不道的心思?”
范逢赶紧再?次道:“宜早不宜迟,请殿下早做决断!”
史远也?附和:“请殿下早做决断!”
等范逢和史远等人都走了之后?,门再?次关上,李忱朝木屏风所在?的方?向?问道:“谢侍读以?为如何?”
谢琢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因天气闷热,房中?放着?冰盆。前些时候,陆骁从凌北送了不少药草到洛京,药书古籍上有记载的,没记载的,偏门的,罕见的,杂七杂八的都不少。宋大夫挑来拣去,取了其中?三?味,配了一副方?子,谢琢服药半月,畏寒的症状好?了不少,但仍谨慎地避开了冰盆附近。
只因他?最近才知道,只要他?稍微不注意身体,受凉、多思或者少服了一次药,宋大夫就会写信去凌北,向?陆骁告他?的状。陆骁又会在?写信时,用两页纸来叮嘱他?要好?好?吃药。
不希望陆骁在?战场还要记挂着?自己?,谢琢现在?都尽量不让宋大夫挑到一丝错处。
坐下后?,谢琢回答李忱的问题:“臣赞同范尚书与史尚书的提议。如今陛下已经?将殿下视作眼中?钉,防了又防。如此境况,或许一念之中?,陛下就会下决心,彻底除掉殿下也?不一定。”
李忱神情严峻:“谢侍读说得对,父皇如今对我可以?说是欲除之而后?快。无论多少朝臣认为父皇失德,不堪为天下之君,但只要父皇坐在?龙椅上,皇权在?手,每多拖一天,我就多一□□首异处的可能。”
他?冷声道,“说不定将禁军调回,打的就是哪天将我围杀、万箭穿心的主意。”
越想越觉得有这个可能,天家本就寡情,他?与咸宁帝之间,哪里有什么父子亲情?
现在?想起谢琢说的话,李忱认为对极——君父不慈,根本就不该抱有什么期望!
不过是你杀我或是我杀你罢了。
谢琢看着?李忱眼底涌出的戾气,不再?多言,低头恭声:“想来殿下已有决断。”
从城外别庄回到住处,院中?的老树枝叶郁郁。
谢琢从树荫下经?过时,一小截树枝突然落在?了他?面前。
心头一跳,隐约听见有人唤他?“阿瓷”,谢琢蓦地仰头看去,眸光急切。
阳光被树叶裁作碎片,刺的人眼睛发涩。目光落在?空荡荡的树干上,谢琢怔神许久,才缓缓收回视线——
刚刚那一瞬间里,他?以?为会有人从枝头跃下,笑容恣意,将一支杏花递到他?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