箭鱼号横江战船溯江而下,到了小石湾渡口急急地停下,史必达把昏厥之中的孙芸用毯子裹住,放在担架上,与几个海盗一起快地向无名洞的方向抬去。
高旭能救治她么?望着孙芸那越苍白的脸,史必达大声地对着几个属下道:“快点,快点。”
作为某个不良大少的伴童,史必达自然知道昔日那个浮夸小爷如何不学无术。所以,他就越看不懂如今让人变得刮目相看的高某人。“那家伙从小到大对医术草药一窍不通,不知怎么被江阴人誉为神医的?但愿他的狗屁医术真的变得传说中那样高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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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如何,一个能直面满清铁骑的女子,理所当然能得到一份敬意。
尽管这份莫名的敬意违背了史必达的初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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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峡谷外满清兵的临时营地里,随着一声声板子的响起,鲍胡子哀号像个怨妇那般凄婉。
尼尔康鄙视地望着鲍胡子,看着这个叫得像个女人一样的汉将,也不难理解为什么汉人会在数载之间丢了他们的花花江山。等那鲍胡子死狗一般拖到帐内,尼尔康喝道:“本督帅刚来江阴,为什么会有人在峡谷设伏?”
鲍胡子不知道尼尔康会突然来江阴,也不知道是谁在峡谷设伏,当他得到探子的回报之后,却立即意识到这是个机会。抢在白眼狼之前迎接督帅,挨一顿板子,抢一个先机,这也值了。鲍胡子虽然悍勇不足,但不至于挨顿板子骨头就消受不住,叫得那么夸张,自然是让尼尔康消恨。看过摇尾乞怜的狗么?它们越乖巧,主子就越喜欢。对于捉摸这些满清主子的心理,鲍胡子已有几分火候。——那就是越让他们看轻自己,自己就越能糊弄他们。
关于江阴之战的近况,鲍胡子娓娓道来。当尼尔康了解了昨夜君山大营的惊变,江阴人的自杀袭击,以及刘良佐的重伤至残,也忍不住动容。最后,鲍胡子抛出了重磅讯息:“督帅,刘大帅的重残,峡谷的伏击,都是那白再起的阴谋!”
白再起是那白眼狼的名字。秦有名将白起,而白眼狼以白再起为名,端的是名将后人的风范。
尼尔康“哦”了一声,道:“此话怎讲?”
鲍胡子道:“那白再起外号白眼狼,他一直狼子野心地想取刘大帅而代之。他先是与江阴人暗通款曲,至使江阴人以诈降之名袭击刘大帅。大帅重伤之后,他立即把持君山大营,假借大帅之令调其它诸营参将到君山大营听命。镇守三官殿的周将军因不服白再起的专横,竟然被他当场格杀。督帅如若不信,可以移师三官殿营地,周将军的余部会为末将的话作证。”
鲍胡子嘴上激愤地说着,心里却是暗暗道:“白再起啊白再起,要论斗勇,这是你的强项,要论斗智,你可与我差上十万八千里。可老子又何需与你斗勇,动动嘴皮子就能让你陷入万劫不复了。”
鲍胡子见尼尔康只是看着自己沉吟,不敢再分心,脸上泛起的恳切之意越盛,道:“至于在峡谷伏击督帅也是白再起的诡计。”
尼尔康想了一下,道:“本督来江阴,并没有通知任何人,你不知道,那白再起也不知道。既然如此,他又如何提前设伏?”
鲍胡子的脑子转得特别快,马上又道:“自从末将识破了白再起的阴谋之后,便派出信使向南京的亲王禀报。但那白再起却封锁消息,派人伏在峡谷,击杀末将的信使。”
对于在峡谷的详情,鲍胡子事后都打探清了再来见尼尔康。因为峡谷是他派遣信使的必经之路,而且他也在峡谷找到了信使的尸体。尼尔康看了一下左右,一个心腹参将点点头,掏出一封密函,道:“督帅,确实如鲍将军所言,那个从天而降的兵卒正是他的信使。这封密函是从那个信使身上搜到的。”
史必达在那信使身上搜出了一封,料不到信使的鞋底还有一封。鲍胡子行事谨慎,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写了两封密函同时交付信使,就怕有失。尼尔康看罢密函,不由信了几分。但尼尔康也不是好糊弄的人,又问道:“只是那些伏击的人没有剃,想必不是那白再起的人马。”
就在尼尔康看信的当儿,鲍胡子早想好了说辞,道:“那些人的确不是白再起的人马,他们是崇明的海盗,江阴高字营的人马。”
高字营,这股新近崛起的人马,尼尔康在南京就听说了。他皱着眉道:“那白再起难道真的与高字营有款曲之道?”
鲍胡子道:“督帅高见。”
尼尔康又道:“那个女子是谁?为什么那些海盗拼了命也要把她抢走?”
鲍胡子道:“那个是来自秦淮的名妓小芸娘,是高字营贼高旭的相好。”
尼尔康怔了一下,道:“她就是秦淮河传说中的小芸娘?不过,可惜了,本督的狼牙棒下,从来不留活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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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随着徐见山募兵的高旭闻讯之后回到那个无名洞。
当高旭看着满身血淋淋的孙芸躺在石床上时,一种说不出的情绪从心底弥漫开来。
高旭命人拿来了他的急救箱,只是拿起手术刀,望着她那血肉淋漓的身躯,一时之间竟然不知如何下手。她受到了创伤实在太重了,狼牙棒上的狼牙使得她胸前几乎体无完肤,而巨大的撞击力又几乎震碎了她的五脏六腑。
尽管一切的救治皆是徒劳,但高旭还是剪开她破碎的黑色胸衣,包扎着那一个个被狼牙撕出的血洞。再让人送来一套干净的白色衣裳,把她身上的血色黑衣换掉。
然后,高旭坐在石床边,听着她那气若游丝呼吸,默默地望着她那毫无血色的嘴唇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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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她缓缓地睁开眼,望着坐在身旁的高旭,原是苍白之极的脸颊竟是恢复了几分血色。她挣扎地想坐起来,却马上被高旭按住,听他温和地道:“别动,动会牵动创口。”
她吃力地笑了笑,道:“妾身还有事没有做完呢。”
说罢,她转头在寻找着什么。然后又问:“你看到妾身的几块木雕了么?”
高旭从石床地另一头把那三块木雕递到她的眼前。
她瞧着那三块木雕,细声央求道:“让妾身坐起来,好么?妾身还有一块没有完成呢。”
高旭不再阻止她,以她的伤势若想坐起来,并不是容易的事。但她最终忍着强烈的剧痛坐了起来,望着身上被换掉的衣服,又问道:“妾身身上的那把刻刀呢?”
她的身上的确是带着一把精致的小刻刀。高旭依言把放在一旁的小刻刀递给了她。
她接过小刻刀,让高旭把那张黄田港场景的没有完成的木雕放在她的怀里,然后开始雕琢起来。
每次费力地琢出一丝木屑,痛楚使得她忍不住皱了皱眉。
高旭无言地看着她胸前的创口因为过度用力而溢出的鲜血,本想阻止她,只是看着她那专注到极致的神色,心底只是叹息一声作罢。
这块木雕上有江水,船只,离民,港口,灯塔,以及灯塔上一对遥望远处的男女。她现在雕刻的是最后的一个元素:木雕右上角的一轮旭日。
她终于完成了,满意地望着木雕,道:“上次事出突然,妾身走得太急。这次终于能完成了。旭郎,这块木雕好看么?”
倏然听她自自然然地称自己一声旭郎,高旭顿了一下,迎着她那充满希冀的眼神,认真地道:“好看。”
她又吃力地笑了笑,道:“就在妾身心灰意冷之际,老天却让妾身遇到了旭郎。当初在常州城里,你是那么浪荡无良,以至妾身趁你醉卧街头时给你当头一棍。在怡红院再遇到你时,你给妾身一种脱胎换骨的感觉,似乎像变了一个人。后来在江阴峡谷起事的时候,你起事时的慷慨激昂让妾身犹如走在无尽的黑暗之中倏然遇到了一盏明灯。”
“妾身一直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何对旭郎产生飞蛾扑火一般的念头。现在,妾身突然明白了。那是因为你身上有一种异于常人的那种东西,妾身说不明白这种东西是什么,但知道这种东西能让像你这个往日不学无术昏庸渡日的浪荡子数日之间变得英雄了得。——这种东西犹如……犹如天赐给漫漫暗夜的那一缕曙光啊。”
高旭心底叹了一气,她是个敏感的人啊,这种东西或许就是穿越者所特有的那种越时代的气质和见识。
“……只是如今时事艰难,谁能确定有了一缕曙光之后黎明就一定来到?既然只是一缕曙光,仍然可能被同化在无尽的黑暗之中。妾身怕旭郎畏惧江阴的困境,像大多数的人那般躲在崇明苟且偷安。你说江阴需要一个阎应元就够了。——妾身不相信,连手握重兵的史阁部也阻止不了惨绝人寰的扬州十日,何况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典吏?如今反抗剃令正是如火如荼的时候,万一这个时候再来个江阴十日,这对江南士民的打击是何等绝望?再说,就算你是对的,但这次你把江阴推托给阎应元,那么,你下次推托给谁?这天下已是糜烂到极处,谁都不能指望了。……自峡谷起事那日,妾身执信旭郎能完成爷爷驱除鞑虏的遗志,所以,无论何时何地,你义不容辞!
“如果因为一个阎应元就成为你甩手江阴的借口,妾身宁愿设法把这个借口抹去。别怪妾身任性,如今国族沦亡之际,人人性命皆不足惜,高贵如那些醉生梦死的大明王爷,低贱如风骨尽丧的屈夫降卒,又如你所说的江阴典吏,也如身负爷爷遗志却至今一事无成的妾身。……若是阎应元一死你就没了偷安崇明的借口,若是妾身一死没了你所认为的牵绊,又何惜一死?——现在那阎应元虽然幸存活着,却因为妾身一已之见而满门尽墨。不过,旭郎,你放心,妾身素来敢作敢当,妾身早就作好了准备,一定让他不会迁怨于你。”
“……旭郎,妾身知道自己的固执己见让你讨厌,你要把妾身禁闭在孤岛思过,妾身不怪你。只是妾身与其那样碌碌的活着,等着被你遗忘,还不如像酸菜那般死得轰轰烈烈,让你此生都记着妾身……既然妾身不能做到让你喜欢,但至少做到了让你无法忘记……”
“……答应妾身,莫要做一个苟且偷安的海盗,也莫忘驱除鞑虏之志。……如果有朝一日,你若能北仗中原,把妾身的骨灰撒在故乡高阳的城头,好么?……好么?……好么?……”
高旭只是一直听着,她的神志已是迷糊,那“好么”两字的语声越来越低不可闻,眼光的焦点也在一丝丝焕散,只是怀里的木雕似乎被她抱得越来越紧。
高旭默默地摸着她那红晕渐惭消退的脸颊,低头附在她的耳边,闻着她梢处越来越清冷的幽香,轻轻地应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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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辉之下,她静静地躺在在一堆柴木之上,怀里仍然紧紧地抱着她的三块木雕作品。
众人默默地立在一旁,那闻讯赶来的高老头泣不成声。因为老相好在临终之前曾嘱托他好好照顾自己的干女儿。
当高旭看到人群中竟然有那个阎小玉时,不由得一愣,只见她走近来,神色复杂地道:“黄昏的时候,有个黑衣人送来了她生前早就写好的信,才明白了我阎氏之祸皆她所为。”
高旭只是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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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旭走到柴堆之前,最后望了她一眼,然后放下了手中的火把。
火燃犹如梦的触手一般包容着她。
这一夜,高旭默然地立在暗夜那清冷的风中,直至东方上空初现那一缕缕的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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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芸死了。对于这个颇有争议的女子终于死了。本来老高是打算让她回南京搞策反,或者回故乡——山东高阳组织抗清力量,或者以她不择手段的性格掌控反清复明的极端地下组织,比如暗杀那些降清的诸如洪承畴、吴三桂之类的2臣……只是行文至此时,她的死似乎不可避免……无论如何,她是个可恨、可怜、也可敬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