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来,小芸娘一直是在焦虑和期待中走来的。
她名动秦淮,但一个歌妓的名声越大,对于自命忠烈之后的小芸娘来说,却不是一件好事。她所焦虑的是她已经十八岁了,要在欢场的尔虞我诈之中保持清白,买艺不买身越来越是一种奢望。一个女人的成长必须要付出代价的,但她孙芸不是一般女子,她所付出的代价就算尽可能的昂贵,也绝不放任庸俗。
她在江宁繁华之地,秦滩烟花之所,看尽了一个个自负清名的才子志士,在国亡之际是如何坠落成一个个鞑子奴才,像钱谦益这样的名望之士都降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一个男人从崇高变得卑劣,她见过无数。但从卑劣而变得崇高,她却只见到一个。她知道没有第二次机会能遇到像高旭这样的男人了。遇到一个好男人是一种缘份,但要抓得一个好男人,对于一个小芸娘这般的女子来说,却是一种本能了。
在黎明之际,在朝霞映红山野的那一刻,她终于赶到了舍桥。
一路上小芸娘担心高旭的安危,但她一眼看到高旭骑着战马来回冲杀在河滩上的身影时,她的心思顿时安宁下来。看着他那笨拙的骑术,小芸娘嘴角不由得笑了笑。他骑术虽差,但冲杀起来也不乏悍勇。骑术差了,可以再练,但一个男子如果没有血勇,那他就算废了。
站在山岗之上,入眼之处皆是遍地死尸,小芸娘没有像一般女子花容失色,反正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扑面而来的火药硫烟味以及浓厚的血腥气,满脸竟是皆是陶醉之色,看得一旁的季从孝和何常俩人不由得异样地对视一眼。
小芸娘阻止了季从孝领着所有乡兵打算一窝蜂杀上去的冲动,道:“季大哥,你领着冲锋营把河滩上的战马赶到山凹里。守住战马,那卞之虎就休想跑了。”
不等季从孝回话,小芸娘又对何常道:“何大哥,你领着螳螂营的兄弟们杀上去,只要死死地把那卞之虎顶在沙洲上,他就插翅难逃了。”
以小芸娘的眼力,她自然看得出季从孝的冲锋营不过是花架子,而何常为那些江阴的脚夫苦力所组成的蟑螂营才真正可堪一战。
对于一个女子的号施令,季从孝有点不自在,不过这小芸娘一路上以高夫人自居,而且又顶着孙督师孙女的光环,再加上她对眼前的杀戮沉着应对,那令人侧目的对铁与血的陶醉,以及在几十名关宁老卒的簇拥下以那不容置疑的口气下令,竟让季从孝生不出反对的心思。但何常不是季从孝,作为脚夫,从来不干没有酬劳的活。
何常看着那河滩上的战马,道:“我要五百匹战马。”
一个脚夫对于马匹的渴望是无穷的,特别是一匹上好的战马。像何常这样的苦力如果想拥有一匹战马,放在平日是想都不敢想的。但今日却有这样的机会。尽管这个机会要用命去换。
季从孝听了何常的话,不由得苦笑一下。与何常斗了这么些年,他的脾气季从孝最为了解。这个何常从来都不要任何不劳而获的东西,但对于自己的劳力所得,他总是那么斤斤计较。到了这个份上,他还是把杀鞑子当作一桩买卖生意。这河滩上总共不过一千多战马,他倒好,狮子大开口,讨价就要一半。只是这小芸娘能替高旭作这个主么?
小芸娘瞧了何常一眼,却是道:“一个鞑子头颅,一匹战马。”
有**的人,才有战斗力。何常听罢细长的眼睛光芒一闪,他身边的脚夫们也是精神大振。杀死一个清兵,就能获得一匹战马。这样的诱惑对于这些脚夫来说,是难以抵挡的。他们的命还不值一匹马呢。如果有了马,他们就不是江阴城里挑担的脚夫了,至少就不仅仅是脚夫了。何常二话不说,一挥手,领着一千脚夫苦力们从山岗上向河滩上杀去。
看着好友凶悍地杀下去,季从孝苦笑一下。他出身豪富之家,一匹马的诱惑对他来说不值一提,但要护住那一千战马却也不容易。那卞之虎拼命突围高旭的阻击,不就是想夺马而逃么?但他既然被人叫做江阴螃蟹,自然有几分蛮横之气。他不想何常那样上阵杀敌只为财物报酬,他拼的就是一个名声。
在何常和季从孝各领着人马杀去之后,小芸娘让余下的乡兵们把数门从三官殿清军大营里拖过来的火炮推向前去,开始填装火药。
小芸娘居高临下地望着河滩上的战场,目光从未移开过高旭的身影。高旭冲杀在血拼的最前沿,数次险象环生让小芸娘的心都提了起来。她看出了高旭的力不从心。很显然,高旭虽然杀敌不甘人后,但他的战斗力显然逊于那些久经沙场的悍卒。他能活着,正是数名老卒拼死护卫的结果。
无论如何,这个男人从当初那个混吃等死的花花太岁,变成现在这个血战沙场的铁血之士。
因为这个变化,才让眼高于顶视天下男子如粪土的小芸娘孙芸心有所属。
在高旭一次的纵马冲杀时,忽然毫无征兆地坠下马来,躲在血地上,一动不动。正在遥望的小芸娘吃了一惊,以为他中了暗箭,伤了要害,正要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时,却见他突然又翻起身,费力地立地身上,执刀茫然四顾……
小芸娘心中不由得泛起一丝不祥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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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有江阴乡兵的援军赶到,战场的形势逆转,高旭又夺得战马,自然不会脱离战场,反之,他要把薛一刀从清兵的重围中营救出来。
高旭骑着马冲进了芦苇地,正如估算的那样,现在的芦苇地几乎被数千人尸填成了实地,纵马其上,丝毫没有踏空之感。在一百骑术精湛的老卒的护卫下,高旭肆意地冲击着,清兵所向无挡。
高旭没有冲上沙洲,当他接应到陷入重围当中的薛一刀时,便撤回到河滩上。现在的火拼线已经移到芦苇地与河滩交接处。清兵想冲上河滩,夺得战马,取得战场主动。而高旭、薛一刀和徐玉扬却是领着数百人马死死地把清兵狙击在河滩边线上。
当季从孝的冲锋营和何常的螳螂营赶到河滩时,数千生力军的加入,对清兵的形势更加不利。
只要是顺风仗,乡兵们也打得有声有色。季从孝号称江阴螃蟹,颇有武勇,抡着一双斧在阵中横冲直撞,彪悍之极。只是他的冲锋营仓促重组,鱼龙混杂,战力一般。而号称螳螂的何常,他虽然瘦骨嶙峋,但敢杀,凶狠,韧性十足。他带领的那千余脚夫走卒都是不要命的角色。只要杀一个清兵,不仅能得到一匹梦寐以求的战马,而且能在江阴城里得到乡人的敬意,这个买卖实在划算。这些生活在低层的小人物,他们本就一无所有,所以他们也就舍得去拼。
如今的卞之虎真可谓虎落平川。他见冲上河滩夺取战马无望,领着六七百残兵,退回到沙洲的边岸上,背水一战。现在攻守双方完全倒过来。战线又移回到了芦苇地与沙洲的交接处。乡兵们前赴后继,但清兵也抵抗顽强,而且这些绿营军皆是刚刚降清的南明江淮劲卒。这些原南明兵士怯于外敌而勇于内争。以乡兵的战力来计,杀敌八百,可谓自伤一千,如果要歼灭这些清兵的话,要付出相当大的代价。
在沙洲边岸上,以徐玉扬为的舍桥乡兵,季从孝的江阴城冲锋营,以及何常为的脚夫螳螂营,近二千乡兵冲击着卞之虎在边岸上布下的防线。卞之虎突围无望,只得死守沙洲,期待清兵的援兵。让他想不通的是,不过相隔一日,这江阴的乡兵怎么变得如此悍勇,想当日在十里坡,那些江阴乡兵简直像没头的苍蝇一般逃窜。
杀戮了个把时辰,清兵与乡兵在沙洲边岸上的激斗互有杀伤,胜负难分,已成僵局。双方都鸣锣收兵,隔着横尸遍野的芦苇地,数千乡兵与已经不足五百人马的清兵对峙着。附近村镇的那些闻声而来的乡民仍然上百成千地赶到。
到了正午的时候,在舍桥的河滩上竟已聚集了近万之众的江阴乡民。而一些邻近的渔民也划着船赶到,每船上载着数十乡兵游弋在江上。困在沙洲上的五百清兵犹如一片孤舟一般,沦陷在江阴乡民的汪洋大海之中。而且小芸娘布置在山岗上的数门火炮,居高临下地炮击着沙洲的清兵。
看着那数门火炮,卞之虎才相信了高旭所言属实,大营的确被他端了,不然放在营门的火炮咋会出现在这里?卞之虎摸着光秃秃的脑门,绝望地看着河滩上众情汹涌的乡民。那个萎靡不振的随军幕僚见了卞之虎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道:“将军,时到如今,势不可为,不如……不如降了吧。”
卞之虎听罢瞪了幕僚一眼,见了他那萎琐的模样,胸中升腾起一股恶气,又是一脚把他踢翻在地,骂道:“降,降,降……降你老母。”
幕僚哭丧着脸道:“将军,小人与那高旭有旧,只要我过去说辞一番,他必定看在昔日情分上,给我们一条活路。”
卞之虎听了又是骂道:“他娘的,是给你一条活路吧。你这个老狗头肯定想借机溜之大吉。”
那幕僚趴在地上,吐了一口泥沙,苦道:“将军,我上有老,下有少,怎敢欺骗将军?
一个偏将出声道:“将军,事到如今,不妨让老狗头去试试。”
那个被呼作老狗头的幕僚一个劲的道:“想当初在常州的时候,我与那高旭喝过花酒,打过赌,我还……还输给他一个小妾呢。”
卞之虎出神了一阵,道:“我卞之虎一家老少都在南京城里,如果降了,少不得连累了家人。就算降了,江阴人饶得过我这个江淮屠夫?不论要降要战,我卞之虎今日只有一个结局。”
说罢,他抽出了腰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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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那个自称故交的清军幕僚提在卞之虎的头来请降后,高旭在江阴乡民的欢呼声中,默默地来到山岗的清静之处。
高旭默默地坐在上,阳光透过树叶的隙缝照在他的额头,他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他觉得全身冷。作为附体穿越者来说,这个身体终究还是以前的那个高千总的。而且那个家伙纯粹是个酒色之徒,把身体糟蹋得虚耗不堪。今日在刀光剑影的生死之间折腾了无数次,体力透支得极为厉害。而在战斗之中的一次突然虚脱,全身用不起一丝力气,让高旭心惊不已。如果不是一旁的徐玉扬拼死护卫,他这时也是死尸一具。
再说,就算体力透支到极处,也不至于冷吧。身体的异状让高旭有点焦燥不安。
他需要安静。
高旭想倒地大睡,但那种铁与血的气息像兴奋剂一般让他无法呼吸。这是他第二次直面沙场上你死我活的撕杀。血战余生的庆幸马上被那从骨子里泛出来的疲惫消磨殆尽。这次活下来了,那下一次呢?
当邻近的乡民也不断地闻声而来时,高旭以局外人的眼光看着河滩上的江阴人欢呼雀跃地庆祝胜利。
小芸娘一身戎装,英气勃勃,正是她领着季从孝以及那个绰号蟑螂的何常近二千多江阴兵像骆驼上的最后一根稻草,压跨了清兵的战斗意志。小芸娘美丽而又张扬,她身为孙督师孙女的忠烈身份已是人人皆知。她像一朵鲜花,无数的绿叶团聚在她的身旁。以薛一刀为的三百多关宁老兵已经只幸存百人,而这一百关宁老兵忠心耿耿地护卫着小芸娘这个故帅孙女。
这时高旭已经明了薛一刀之所以举义反正是因为小芸娘的缘故。想想也对,以薛一刀为的北地老卒们,他们这些流落南方的亡命之徒,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地效忠于自己?而高旭之所以在沙洲上焚船死战,一是不想做逃兵,二是不想因为小芸娘的缘故而得到薛一刀给予的逃命机会。
再想想起这片土地的未来,高旭对于眼前的胜利却是没有一丝喜悦之情。从战略上来说,清朝入主中原的大势也成;从战术来说,就算歼灭了卞之虎的五千先锋营也无济于事,刘良佐的十万清营汉军马上就要兵临城下。以江阴弹丸之地,这些江阴人反抗剃令,想要固地自守,中兴大明无疑于痴人说梦。
一个人是无法改变一个时代。高旭叹了一口气,拨下一根草叶,放在嘴里咀嚼,品尝着叶汁的苦涩。苦涩的叶汁似乎有宁神的作用,疲倦如潮,高旭闭上眼,舒服地躺在地上,缓缓地睡去。
又依稀回到自己的家门,按一下门铃,随后就听到房内急促的脚步声,然后清脆而又稚嫩的地喊着,爸爸回来了。接着他三岁的女儿打开门,扑进他的怀里。厨房的门口处露出妻子美丽的脸来,笑吟吟地端着香气四溢的饭菜。没有刀光剑影,没有你死我活,只有温馨安逸,一家三口,其乐融融,这才是他的生活。
而如今,这只是他梦中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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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芸娘从众人的口里得知了舍桥之战的所有细节。芦苇地上的一把火全歼了卞之虎的一千伏兵,夺得了战场的主动;从河滩退守沙洲的数百步之遥,利用芦苇地的天然陷马坑,创下了以步制骑的逆转;随后的焚船明志,重新凝聚了临近崩分离析的军心。她一棒敲出来的英雄始终掌握着战场的转折点。
当小芸娘看着高旭默默地坐在上的树荫处,神情落寞地俯视着整个舍桥时,她心底泛起一丝说不清理不明的感觉。在三官殿到舍桥的路上,她巴不得飞到高旭的跟前。可一旦见到高旭后,高旭那种依旧冷然的态度又让小芸娘很受伤。但是小芸娘在欢场隐忍多年之后,一旦她把爷爷莫忘逐清志的遗训寄托在高旭身上,任高旭对自己如何敬而远之,她也要腻而近之。
听说要抓住一个男人,先要抓住他的胃。小芸娘虽然一天一夜没有合眼了,但她还是在舍桥一间没有烧毁的民居里,为高旭做了几个小菜。然后来到已在沉睡之中的高旭的跟前,静待他的醒来。
高旭睡得就像一个孩子,嘴角时不时的泛起微笑。
他一定是梦到了什么开心的事。小芸娘抱着膝盖坐在他的旁边,怔怔地望高旭的脸。平生第一次,小芸娘如此细致入微地看着一个男人的脸。
直到夕阳西下的时候,高旭还没有醒来。
他的嘴角一直挂着微笑。到了后来,小芸娘觉得有点不对头了。那微笑从先前的柔和变得越来越僵硬,而且他的脸色也越白得像纸。小芸娘推了推高旭,他却是毫无动静。一摸他的额头,入手却是一片冰凉。探探他的鼻息,却是气若游丝。
黄昏之时,山岗上归巢的倦鸟在呢喃着,在晚霞中休憩。突如其来的一声绝望的女子尖叫声,从山岗上升腾而来,惊起了一片归鸟,也响彻了整个舍桥……
薛一刀,徐玉扬,季从孝,何常一等人都赶到山岗,却见小芸娘扑在高旭的身上失态地痛哭着。没有人知道,这是小芸娘平生的第一次痛哭。
众人折腾了半天,却是寻不出病因。高旭身上虽然有数处创口,但不致命。不知什么原因,他只是气若游丝,脉动全无,心跳微不可觉。高旭如同活死人一般气息全无,而他嘴角的那一抹生硬的微笑却是分外让人觉得诡异。
因为力尽体虚,强烈的穿越后遗症第一次出现在高旭的身上。真所谓出来混,早迟是要还的。
天色已暗时,季从孝看着众人束手无策,道:“这舍桥已是一片焦土,还是先把高大哥送到城里,寻个郎中来看看……”
小芸娘应道:“对,到城里,把江阴最好的郎中找来。”
薛一刀听罢,眉头一皱,江阴城是孤城一座,清军重兵来攻,这时入江阴城可真谓自陷绝地。对于这点,他与高旭都有着共识。兵器钱粮可以最大限度地支援江阴,但进入江阴城,不论是高旭,还是他自己,都没有这个打算。但如今高旭生死不知,薛一刀以一人之见也能违众意。
小芸娘抹干眼泪,让众人把高旭抬在马车上,在成千上万的乡兵护送下,押着一千多战马,卞之虎以及二千多清兵的级,五百清兵俘虏,以及无数盔甲兵器之类的战利品向江阴城进。
薛一刀抬头望着星空,重重地叹了一口气。